江城仍是纳闷,不明白丫鬟们如此反对的原因,但连甄也只是苦笑着,面色很是无奈。
江城忽地记起,之前曾有过几次瞧见连甄双手泡着热水,还有丫鬟替她按摩手指的时候,视线不由得落在她那双嫩白的纤手上。
“你的手……还在疼吗?”
他是最清楚《千山》和《万水》指法复杂程度的。
更别提连甄还一次弹了两曲,在花朝节之前又无数次地练习过,那对手指的负担可不小。
原以为花朝节都过去几日了,连甄的手应是休养得差不多了才是,为此,新曲目的《细风》他才在难度没有那么高的情况下谱出,就为了能让连甄也能轻易弹奏,放松心情。
连甄看他眉头又拧了起来,知道他在担心自己,忙抿唇笑道:“手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是她们这些小丫头还不放心,硬是不让我碰琴呢。”
连甄揭开木制的棋盒,从中拈出一枚玉白色的棋,带开话题:“这琴嘛,过阵子我再弹便是,你们都先退下吧,我跟诚哥儿好好对弈一局。”
丫鬟们笑着告退,一个个的,都以为连甄在说笑呢。
连诚一三岁小孩儿,每回见了棋子只会拿来扔着玩,哪里就会下棋了?
知道他们小姐要哄弟弟开心,丫鬟们配合地离开,留给他们姐弟单独相处。
等人都离开后,连甄温声道:“好了,我们开始吧。”
连甄抓出一把棋子给连诚猜,并没将他当作孩子,而是像同龄人般相待。
她不想将连诚是双面人的事情让太多人知晓。
这事情太多人知道了,于连诚往后的发展有碍,但既然都清楚眼前连诚不是自己亲弟弟,从他的表现上来看,兴许年岁还要比连诚来得大些,那连甄在与他相处时就不可能再用对着连诚的那套,挥退丫鬟也是担心她们从中看出端倪。
人家说“看棋如看人”,连甄从他嘴里问不出东西,虽不勉强,但从旁的事情来旁敲侧击,应也是能得出许多线索才是。
屋里没了说话声,只有玉制的旗子落于棋盘上的声响,“喀”的一声,很是清脆。
一开始都还相当顺利,两人落子的速度很快。
不过几子,连甄就知晓“连诚”所说的会下棋,是真的会下棋。
她自己棋艺并不差,原本想试试对方的底子,起初下得很是随意,渐渐的,她发现“连诚”都能跟上,而且几乎不需经过什么思考,拣了旗子就能马上落下。
偏偏落下的位置也不随便,连甄后来认真起来,用了稍难些的棋路,“连诚”也能轻松追上。
可奇怪的事就在这儿。
他能轻而易举地追了上来,思考的时间也一样快速,并没有半分的凝滞,却没有趁势一网打尽,而是让连甄顺利进攻,她的白子赢得这局。
一局终了,他们收拾各自的旗子。
江城用着连诚的身子,手小,一次拾不了几颗棋子,等连甄的白棋都收拾妥当了之后,棋盘上还剩了些黑棋,连甄伸手替他集中至一处。
发觉她在看自己,江城说了句“谢谢”之后,又紧接着对她说:“这局你赢了,恭喜。”
连甄点头笑着:“谢谢。”
她心里清楚,她这个胜利是“连诚”特意设计给她的。
这局棋过程中有难有易,不管是简单的棋路还是刁钻的,只要连甄使出来了,“连诚”就有法子能应对。
原本也有过紧紧逼着的时候,可一旦连甄落子的速度慢了,或是露出为难的表情,“连诚”的棋就会变得温和,甚至露出不怎么明显的破绽。
──他在让她。
单从这点,连甄就知道了,对方的棋艺在自己之上。
而且,很在乎自己的感受。
都收拾完毕空出棋盘后,连甄说:“我们再下一局吧?”
连甄的要求,江城基本不会反对,刚要点头应下,连甄话却还没说完。
“但是这次,你就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实力怎么样吧?这样会比你故意让我赢,我会来得更高兴些。”
……
江城身子一僵,望着连甄毫不介怀的笑脸,颇有些愧疚。
他本想做得更不动声色的。
“抱歉……”
以前永平帝来找他时,会趁着他精神好的时候同他下一局。
因为江城自己的身体时好时坏,能集中精神的时候可不多,所以都是用了全力迅速结束棋局。
每每永平帝败北后虽然很不甘心,但瞪着己方显出颓势的棋盘,和咳得被扶回床榻上歇着的江城,他也只能摸摸鼻子认输,然后等下次有机会再战。
输了他许多次后,永平帝大概也看出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了,后来便歇了心思,来的时候纯粹找他谈天说话,不再折腾这些有的没的。
所以江城从不知道怎么输棋,今日第一次操作,就被看破了手脚。
连甄看他沮丧的样子,笑笑安抚:“只要这局你用了真正的实力,我就原谅你。”
有了连甄发话,这回江城不再手下留情。
一开局,便像之前与永平帝对招那时那样,落棋的速度比方才更快更稳,棋局也几乎瞬间就分出了胜负。
连甄手里还拈着白棋,望着棋盘很是惊异。
江城:“承让了。”
连甄失笑:“你这也太厉害了。”
本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知道对方比自己来得强,却没想到差异这等巨大。
江城见连甄虽然输了,但仍是饶有兴味地研究棋局,双眼都闪闪发光的样子,便知道连甄说的是真心话。
──拿出真正的实力来与她对弈,她是真的会更高兴。
是输是赢江城从来都不在意,但是连甄能开心,那就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要再来一局吗?”
作梦他都没想过,有一天会是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连甄抬眼看着他,双眼都写着期盼,她问:“可以吗?我棋艺可不如你,一样会输得像刚刚那样快的,那样很没意思的吧?”
江城摇头:“不会。”
说完已率先抓了一把棋子让连甄猜子,只可惜他手太小,只能两手覆在其上,一脸认真地看着她,等她说出答案。
连甄没忍住,揉了一下他的脸蛋,笑笑地应了声:“好。”
说出奇偶后,她低头数着江城手里的棋子,也就没发现连诚那张脸上,双颊染上一点点红痕。
第五十三章 她一未出阁的姑娘,若知晓……
梁王府。
御医此前日日都会到梁王府请脉, 这些日子因着梁王世子身体大好,请脉的日子由三日一回改到了七日一回,今日便是改为七日请脉后的第七日。
夏阳屏息以待,就好像此刻被仔细号着脉的不是江城, 而是他自个儿一般。
屋内已不需要再烧着炭盆与地龙, 江城也解下了大氅, 换作往年的这个时候, 只怕都得等到夏季酷暑的时候,江城才能有离了大氅的日子。
御医抬了抬眉头,很是惊奇。
“世子这脉象,已与常人无异,只是长年身子亏损太过, 仍需将养些时日。”
──与常人无异。
这再普通不过的话语,却让夏阳听得恍若置身梦境。
他听得最多的是脉象垂危、油尽灯枯等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真的能够听见从御医口中说出这话。
江城虽早有预料,不过自己的身子康复得如此之快,他也是稍稍错愕了下。
“劳烦您走这一趟了。”
御医摆了摆手, 梁王世子几乎都是由他来负责的,每回过来都战战兢兢, 回去更是提心吊胆。
此前世子的病体极不乐观,回去回报陛下时,圣上虽没说什么, 但那无声的气氛可是极其压迫人。
虽说皇上不会将世子的病体恶化怪罪于他,但等到他告退后,背后御书房才会传来的物品落地声响,却像一下又一下, 砸在他心上似的,教人如何能不慌?
如今世子身子大好,想必圣上也终能安下心。
虽是如此,御医迟疑了下,还是决定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微臣有一事想相询,不知可否请世子指点一二否?”
“您请说。”
江城都发话了,御医也就不客气地问了:“世子的病可是有服用旁的汤药?否则怎会好得这样迅速?毕竟此前世子的身子状况,咱们都是有目共睹的……”
说是半只脚踏进棺材了也不为过,现下好得这样快,几乎都跟着寻常人一样健康了,御医实在很是好奇。
这事想瞒也不可能瞒得过去,江城也不避讳,直接说道:“是静明大师。”
之前静明在灵泉寺小住一阵子,江城也搬过去静养几日,若是因此得的机缘,那就说得过去了。
御医之前也是到过灵泉寺为世子诊治的,对那处并不陌生。
加上静明大师名号之大,一听他的法号,御医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静明大师不愧为静明大师。”
若不是静明大师已离开灵泉寺,继续游历四方,御医只怕都恨不得立刻赶到灵泉寺去同他请教一番。
江城解了御医的疑问,却换他有事相求。
“周大人,不知您那儿可有活血之类的方子?手若是伤了,可以泡着或是涂抹的膏脂?”
周御医和夏阳都露出紧张的神色,不约而同地问:“世子手伤了吗?”
江城忙道:“不是我要用的,是……认识的人伤了手,没法弹琴,我想着有没有法子能帮帮她……”
他们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周御医点头:“方子有的,世子说的那两种都有,微臣现下就能立刻将方子写下来。”
江城忙让夏阳去备了笔墨,夏阳立刻就去了,转身时还怎么都想不明白。
这几日世子都在梁王府里哪儿也没去,上哪儿去认识伤了手的人?
“难不成是梦里见的吗?”夏阳不禁嘀咕。
周御医写下方子后,江城也过目了下。
他看过医书,上头所列的确实都是活血化瘀的药材,不过……
“周大人,这些药材可能再增添一些香料,让药味淡些,却又不会冲淡药性?”
这要求江城会提出来可真是古怪。
可周御医仍点了点头:“这点倒是没什么难的……”
现在的皇帝后宫空虚,但先皇那会儿嫔妃可是不少,为了争宠,总爱在身上或是手上想方设法抹些香脂,不是天天头疼脑热的,就是日日来寻他们御医捣鼓这些花花草草,偏还谁都得罪不得。
周御医瞥了江城一眼。
梁王世子长久卧病在床,虽身子是纤弱了些,但身形颀长,五官端正,容貌俊美。
算算,江城今年年十有八,照着这身子调养下去,很快就能大好,届时也能与正常人那般,成家立业。
想想世子的年岁,那所谓认识的人,又是因弹琴想养好手,那么,是个姑娘家的可能性就不小。
知晓世子心意后,周御医将方子又添了几味以花制成的香料,告诉他:“方子先给世子,回头微臣给世子送上调配好的过来,先看看气味合适不合适。”
“如此,有劳了。”
周御医动作很快,回宫没多久就派人将他新调配的药材与膏脂送至梁王府。
因他心里记挂着事,还是配好了药材让人送走后,才想起要去回禀皇帝,让永平帝险些误以为江城病情恶化,才使得周御医一回宫就立刻闭门配药,紧张得险些立刻就要往梁王府赶。
宫里的事暂且不提,江城得了周御医送来的几个药包与一瓷盒,甫到手,便先将那高约两指宽的瓶盖口揭开,黑呼呼的膏脂盛于其内,他凑鼻轻嗅。
淡淡的药香混着花草的甜香,是姑娘家会喜欢的味儿。
江城安了心,另个纸包他没有拆开,只是凑近闻了会儿。
微微的香气透着油纸传出,江城很是满意。
两者确实都是他要的。
但,这下问题来了,他要如何给连甄?
这次的情况可跟给琴谱那次不同,《细风》本就在外头的书肆贩卖,“连诚”能取得并非什么奇怪的事。
如今连甄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但这药方直接赠与她,若是被查出与梁王府或是于皇宫有关,之后要如何解释,可又是愁煞人的事。
她一未出阁的姑娘,若知晓了他一个成年男子时不时就会借用连诚的身子来与她相处,即便是再如何温婉的性子,那张柔美的笑脸,只怕也会对他露出嫌弃的神色吧?
江城收紧手中的力道,不知不觉将纸包捏得变了形,直至里头的药材都传来碎裂声,江城这才醒神,将手松开。
他试图抚平,思考着是否有其他可行的法子,或是透过旁人转交。
可以的话,转交的这人最好与梁王府无关,或许还能是连家熟识的人,这样给了这些也不显得突兀,若能再懂些医术,更有说服力,那就更好不过了。
江城抚着纸包皱折的手顿住。
似乎……还真有这么一号合适的人物在。
孙大夫被请到梁王府时,完全摸不着头绪。
梁王世子病重他是知情的,可有御医照看着,哪里就需要他这个大夫出马了?
被下人领着,一路到了正厅,孙大夫都没有抬头,心里还纳闷着。
这瞧着不像往房里去啊,病了的难道不是世子,而是旁人?
短短一段路,孙大夫的心思就不晓得绕了几百转,实际见到江城后,他更是困惑。
“孙大夫请坐。”
面前的青年气色极好,可完全与外头传言的那些梁王世子病重,命不久矣相去甚远。
他朝江城拱了拱手,直接问出来意:“见过世子,不晓得世子是从何处得了老夫名号?老夫这身医术比不得宫中御医,也不晓得能否帮上世子一二……”
江城摆了摆手,让人送上茶水。
“孙大夫不必紧张,也不用妄自菲薄,孙大夫的医术和宫中御医各有千秋,都是扶伤救病,哪里需要分出高低优劣?我找孙大夫来,是要送孙大夫一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