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翻的已不再是医书,翻开后连一个字也没细看,连甄怔怔出神,思绪尚停留在上一本书页。
──有个人,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关心着她。
连甄愣神,也就没注意到她拿起的这本还有夹了几页纸,本来只露出一小角,推回去便可,偏连甄心不在焉,一小角也就渐渐成了一大角,最终,“啪沙”一声,那些纸张散落在地面,才终于把连甄飘远的心绪拉回。
“糟糕……”
连甄忙拾起,虽说书房打扫得干净,但连甄捡起纸张时还是顺带抖了抖,防止真的沾了灰。
这一整理,便发现这些纸张写的并不是一般的内容,而是琴谱的谱面。
连甄轻拍纸张的手一滞。
而且,这谱面,连甄也眼熟。
连甄从头看了个遍,越看越是吃惊。
“此曲是……《细风》?”
近日里最常练的曲,再还没有上手弹之前,连甄就已将《细风》的谱面看过无数遍,绝不会有认错的可能。
愣了愣,她再看旁的。
除了这张以外,其他的琴谱并无题名,然后底下还有另外几张看着纸质稍稍泛黄,显然是放的日子更久了些的纸张。
连甄小心摊开,心中已是稍稍有底。
果然,入目初见的几个字,便证实了她心中所想。
她又翻了几页,将这些纸张全看了遍。
每翻阅一张,连甄心里就越是澎湃,看完之后总得再深呼吸几次,才能再往下接着看。
终于,她看完了全部。
像是要整理自己杂乱的心情一般,连甄将这些谱面一一收好。
她踏出书房,手上却没有拿任何一本书离开。
候在外头的白芷不禁出言询问:“世子妃没有挑到想看的书吗?”
连甄摇头:“不是的,只是……我突然想抚琴了。”
嫁到梁王府后,她还一次未曾弹过琴呢。
连甄让人摆了张琴到院外亭中,亭外以偌大的石块磨成平面,成了石阶可步步走上。
亭内正中摆了张桌子,周围则有几张石凳,桌椅都与石子砌成的地面嵌在一块,表面被磨得光滑,连甄将带来的琴置于其上调音。
一曲《细风》琴音流泄而出。
江城回府,本要回内院寻连甄,一听这琴音,立即转了方向。
今天的天候不怎么好,即便是白日,屋外也是灰蒙蒙的一片。
日头被乌云所遮蔽,还有一丝湿润的气息。
方这么想,细细的雨滴便落了下来。
早就猜到可能会下雨的夏阳忙为江城打了伞。
雨不大,落在伞面上,“答答”的细响,伴随连甄所奏的琴音,宛若在为她伴奏。
琴声骤停,连甄已发现江城,她起身向他迎来。
“世子。”
江城踏出了伞能遮掩的范围,就怕连甄再踏出一步:“快回去,下雨了。”
他带着连甄进了凉亭,难免滴到了些雨水。
连甄见状,抬袖替他将额上的细小水滴给拭去:“世子也不用走得这样着急,妾身晓得的。”
江城一顿,为了方便她够着,特意弯下.身子,让连甄的手可以不用举得那样累。
他垂着眼,任由连甄摆弄,两人靠得近,连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手上一顿。
江城以为连甄已经处理好了,可手却迟迟未挪开,仍搭在自己额上,原本半垂着的眼看向连甄,露出不解的眼神。
两人对上眼的瞬间,彼此都愣了下,双双退开。
稍稍冷静过后,江城执起连甄方才为他擦拭的袖子,一捏,还有些湿。
他领着她坐下:“下回别用袖子擦了,湿气闷手。”
连甄笑着应了。
其实不过就几滴雨水而已,哪有江城说得那样夸张?
她问:“世子想听什么曲?妾身弹给你听可好?”
江城取了干净的帕子,替连甄将袖子给擦干:“什么都行。”
“那……《千山》与《万水》,怎么样?”
不出所料,听了这两个曲名,江城却是拧了眉。
刚想说连弹这两首,连甄又伤了手怎么办?
话到嘴边,江城才意识到,这话自己说不得。
说了,不就代表自己知道连甄曾因此伤了手,连甄若是再问自己因何而知,他又要怎么答?
于是江城选了稳妥些的答法:“这两曲指法复杂,别说连弹,单弹一曲都对手是极大的负担,还是选别的吧?”
幸好,连甄也并未坚持。
“也好,那妾身便弹别的吧。”本就是为了试探才问的,连甄又说起另一件事,“妾身在书房找到一些没有取名的琴谱,有一首妾身弹着甚是喜欢,不若妾身弹予世子听听可好?”
江城点头,同时却在想,连甄找到的是哪些?
没记错的话,他所做的琴谱,似乎都是放在一起的……
那,连甄可有看到旁的?
他的思考在连甄奏出琴声后,便被吸引。
此曲琴音短促连续,节奏却不快,如同雨水滴落在各物表面上的声音一般。
落在石砖地面,雨声低沉;落于屋瓦,雨声清脆,一曲奏罢,就彷若站在屋檐下,欣赏完一场雨中盛宴。
难怪连甄会在这时奏出这首,的确应景。
连甄双手按于琴弦之上,让弦音停止抖动,收声。
“如何?”
江城点头:“极好。”
连甄险些又要笑出声,江城是真的不会夸人,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
江城却没有察觉自己早露了馅,而是问连甄:“此曲尚未命名,不若交由你来题名?”
“……可以吗?”连甄愣了下,才反问了这句。
她是真没想到自己也能被赋予命名的权利。
江城点头:“当然可以。”
这些曲子,看起来都是由江城所作,因曲风风格近似,然后自《细风》开始,琴谱的技巧和指法难度就降了许多。
连甄垂眼,联想到《细风》面世的时间点,还有医书上,江城写下的那密密麻麻的笔记……
她压下纷乱的思路,对江城说:“这曲子,名为《微雨》可好?”
略弹奏了几个音,加之今天的天候,连甄一下便想到了这个名字。
与雨景相得益彰,错落有致的琴声就如滴落的雨声,连甄觉得,以雨来命名,应是贴合主题的。
江城闻言,细品了下此名,点头,又是一声:“极好。”
连甄这回真的掩唇笑了。
她觉得她哪怕只题了一个“雨”字,江城也都能一本正经地回她“极好”二字。
笑过之后,迎着江城纳闷的神情,连甄问他:“此曲是世子所作?”
不是由他作曲,怎会将命名权交予她?
于是江城回了声:“是。”
连甄再问:“那么,《千山》《万水》,还有此前那曲《细风》,也都是出自世子之手?”
顿了顿,这回江城没有马上回答。
而连甄还有未尽之语。
“世子就是千山先生,是也不是?”
第一百零二章 (一更) 低头瞧见彼此的……
琼州。
向来最是琼州人话题中心的连府, 已连日大门紧闭,不见人出入。
经过此地的路人面上也不再是往常那样钦羡,而是带着讥笑走过。
“怎么不炫耀一下,他们连家的姑娘又结了什么样的亲家啊?”
哄笑声四起, 还有人笑得险些喘不过气儿来。
多日闭门不出, 在店中锻造铁器的铁匠打造出满意的作品, 终于出门透口气时, 瞧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咋回事?”
这连府好歹也算他们琼州有头有脸的人家,行事还特别高调,下人们出来采买,一个个趾高气昂的,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怎地突然间闭门谢客了呢?
还有门外这些人围着连府指指点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这换作往常,谁敢这样干?上前巴结门房都来不及了,还这样出言得罪?
路过一人认识铁匠,瞧见他那张纳闷脸, 一下便猜出因由。
“哟,你可终于出关啦?瞧不明白这怎么回事是不是?”
铁匠的性子他们这些邻里也都明白, 沉醉在作品里的时候,没有做到自己满意的地步,那是绝对不会开门出来透透气的, 更别提还听闻这些闲话。
“是啊,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铁匠搔搔头,还真有些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正常的,风水轮流转呢!”他贼笑着, 显然也是看如今连家的窘境看得乐呵,“这几日可是发生大事,别说多精彩了!”
说这话时还不忘指了指连府,意思是所谓“大事”,与连府息息相关。
“到底怎么了?今日怎这样安静?”
连家人好客,沈氏和王氏最喜邀了哪家贵妇人到家中说话赏花,像今日没有客人到访的日子,反而难得,更别提连门房都不见人影。
“也没什么,不过出了点事,没好意思见人呗。”他也不卖关子,嬉笑过后便道:“他们说,府上的连三小姐要嫁到京里公主府,八字都还没一撇呢,便急着囔囔出来,彷佛盼着越多人知晓,这事就越能成似的。”
京里那个连大小姐的婚事也是,琼州连府总说那是当皇后的命,结果呢?圣旨是接到了,可人家被赐给了梁王世子!
而且也不知这准皇后的话是打哪儿传出来的,他们本以为是连相就在天子近前,许是得了什么消息,提前透给本家。
结果实际与连相接触过的人出于好奇一问,压根没这事,人家丞相也对这谣言头疼得很,偏偏本家人恨不得这事传着传着就成了真的,还是帮着传言助长的那方,连相也是无奈啊!
“结果呢,人家京城的大小姐就算不是皇后,那也是实打实的世子妃,这琼州连府八成平日将相爷得罪了狠了,这消息还是他们从外头听来才得知,错愕了许久来着。要我说,这相爷一家也是仁至义尽了,供着琼州这一群吃穿用度,偏生这群同样姓连的心还拧不成一股,唉……”
铁匠听了,这才知道在他不出门的时候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连大小姐不管是当皇后还是世子妃,对他们来说都是高不可攀的,众人也明白此前谣言听听便罢,圣上亲下的旨,怎好再提有关皇后的事?那不是打陛下的脸吗?
“那公主府又怎么了?嫁到公主府,那不也算个好归宿吗?”
为何要避不见面?
嗐,这一问就问到重点了。
“说来话长,前面有个茶楼,咱们去喝杯茶说说!”
毕竟那可是意图谋反的大事!在这大街上怎好大声囔囔?
铁匠实在好奇得很,横竖也没什么要事,便跟着走了。
相比府外的闹腾,连府里则是一片愁云惨雾。
唉声叹气有之,大哭大闹有之,平时嚣张的下人,这时也恹恹的,没什么活力。
其中闹得最凶的,当属连绮。
“我早说了不想嫁去公主府,现在事情可好?公主府谋反!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他们怎么敢?现在全琼州都知道我们与公主……噢,公主府没了,要叫杜府,知道我们连府与杜府有着脱不开的关系,我怎么办?”
连绮吼完,放声大哭。
那杜智鹏那样的名声,即便是公主府那样的荣华宝地,她也不愿嫁!
可她的意见有什么用?祖母和母亲都认为那人是良配,与公主府攀上关系,便可将整个连府再往上提携,风光无限。
现下可好,关系还没攀上就先放出风声,公主府对圣上大不敬的事迹败露,他们可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可是关系到她后半辈子啊!
名声被牵连,别说心仪的公子他们家瞧不起她,往后她还能嫁给谁?谁还敢跟她这个差点就与谋反的罪人结亲的女子成婚?
偏她哭得眼睛再肿再红,沈氏也只是揉揉太阳穴,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出了这事,打乱了所有人的算盘。
本来在谈连荷的亲事,对方也因受了影响迟迟不应,简直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连绮的哭声吵得沈氏脑袋一抽一抽的疼,她也想哭啊。
两个女儿婚事都艰难,尤其连绮,尚在议亲,公主府都没个准话呢,她婆婆便已将这事透了出去。
婚事成了便罢,结果现下可好,卡在了这么个尴尬位置上,让连绮往后还能说到什么样的人家?嫁得出去都要偷笑了好吗?
连荷直接把这事怪到了她们身上,整日里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对连绮更是不谅解,认为这事都是她惹出来的,要是寿宴上她能安分些,后来也不会引得王氏有跟公主府结亲的念头,也就没有后头的事。
最喜欢自己亲姐姐的连绮更受不得这种打击,每日以泪洗面,在她面前哭完换到王氏面前哭,哭得全家都不得安生。
“造孽哦……”沈氏叹道。
她瞧了连绮一眼,心里也不是没有怨怪。
可自己的女儿,又能怎样呢?
沈氏在自己院里唉声叹气,王氏那儿也不得安生。
“准备准备!我要上京!我要去找连业!”
“老太君,万万不可,您还病着呢!”
咳嗽声与丫鬟婆子的声音此起彼落,咳完之后还伴随着几声沙哑的吼声。
“把连业那家伙给我喊回来!”
外面屋檐下挂着鸟笼,鸟儿们因这样大的声响受了惊吓,吱吱喳喳叫了起来。
“哎哟,没事没事,别怕别怕。”
哄完了鸟儿,连老太爷拄着拐杖,一手摸着肩上那只白鸟护着,就怕它也因这场面受了惊吓。
“把人给我看好了,不许踏出屋外,病了就好好休养,在你们老太君痊愈之前,好好看着人,都清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