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宫宴过后,皇城内外各门落锁,这时候,不宜大张旗鼓地招人进宫,免得给人可趁之机。
“不多,一个是可以的。”
太子亲了亲太子妃,便把谢太医召到了前殿,有话问他。
谢太医略沉思,不带一丝偏向,实言相告:“微臣确实有个合适人选,即微臣内侄女,她幼时便跟在我父身边,尤以女科见长。”
周祐再问:“品行如何?”
谢太医依然实诚:“与微臣无异。”
“那就命她年后入宫当差。”
周祐也不拖沓,一句话便定了下来。
谢太医伏低了上半身:“微臣代侄女谢主隆恩。”
语毕,谢太医微微抬眸,瞧着御案前握了一本书在看的主子爷,心头的纠结,已然表现在了两道紧拧的眉头上。
“有话就放。”
周祐未曾抬头,轻描淡写的一语。
谢太医给自己鼓了鼓气,维持着语气上的平稳道:“前些日,微臣有次忙着去别宫看诊,未来得及用食,饥肠辘辘,胃疼难忍,谯姑姑给微臣送了碗山药粥,适才好些了,后来微臣事忙,也未来得及表示感谢,”
若是行医问诊,即便对着天子,谢太医也不慌,可一提到私事,还是破天荒跟女子有关,他便有点怯了。
一番话,吞吞吐吐说了老半天。
亏得太子有这个耐心听下去,从黄金屋中抬起高贵的头颅,觑了谢太医一眼。
“既然未来得及,也就不必谢了,索性人也不在宫里了。”
“不在宫里了?”谢太医一愣。
“那,敢问谯姑姑去了哪里?”
太子意味深长瞥他:“她去了哪?与你何干。”
若不是自家太子妃对这老男人青眼有加,有撮合他和自家奶娘的兴致,周祐retyuvbng是万不愿管这种闲事的。
不过现下看来,逗一逗除了医术,诸事皆不上心的无趣老男人,还是有些乐趣的。
周祐回到寝殿把谢太医的事跟姚缨一说。
姚缨拍手叫好:“活该,谁叫他一直端着,人在跟前的时候,爱答不理,现在人走了,倒是记挂上了。”
话落,姚缨秀气的长眉一挑,看向不语的太子:“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周祐莞尔:“怎样?”
“在的时候不珍惜,等到失去了,就知道厉害了。”
......太子再度失语。
太子妃吃一口红糖糍粑,再抿一口花茶,嫌不过瘾,端起送到太子嘴边,让他也尝尝。
太子不喜糍粑这种甜糯的点心,花茶总要试试。
周祐给面子地啜了一口,还行,一点淡淡的香草味儿,没有他以为的那种甜腻。
但也仅仅一口,再一口。
“这是奶妈用金银草决明子还有小山菊配的花茶,尤其适合大鱼大肉后饮用,祛酒清火,还能提神,殿下也要多饮饮。”
男人不说嗜酒,但时而也会小酌几杯,劲头一来就拉着她,也要喂她喝上一两口。
美其名曰,情趣。
姚缨拗不过他,可也不会太顺着他,说只抿上一两口,真就只是一两口。
便如他喝她的花茶般。
有几次,清高矜傲的太子吃酒过后,缠她缠得厉害,姚缨也想到了办法对付他。
“殿下这般,是不想要小娃娃了。”
“谢太医也说过,为了皇嗣着想,能少饮酒,就最好不饮。”
周祐不咸不淡地瞧着太子妃笑:“你这时候又知道谢太医的好了。”
“咱对事,不对人,这话可是太子自己说的。”精通此道的太子妃已经越来越懂得如何安抚太子爷了。
太子也吃她这套。
说到娃娃,姚缨想到了十二公主,陈妃护得就跟眼珠子似的,她把十二公主搂到身边,陈妃目光一直跟着,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十二公主的母妃真是病逝的?”姚缨怎么有点不信。
再想到,宫里的妃嫔们,高位的那几个,皆无子,有子的不是多病,就已经病逝,没病的也是宅在自家宫内,轻易不出门。
健在的四个皇子,除了太子早已及冠,其余三人年岁都小,八皇子已经被皇后抱去养了,六皇子七皇子年岁相仿,只差了两岁,如今都在北三所住着,由太学博士给他们传授课业。
“殿下行二,前头有个皇兄,后面还跟着两个皇弟,他们都是病逝?”
太子妃眼珠子一转,脑袋瓜子一发散,问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敏锐。
但并不含任何恶意,纯粹就是好奇。
太子望着姚缨轻叹一声:“你脑袋不大,怎么就问题这多。”
姚缨眨眼一笑:“兴许妾上辈子是只猫。”
太子像是恍然:“怪不得你说孤是狗。”
姚缨不解,周祐已然压了下来,唇畔扯出一抹坏笑:“猫狗大战,三百回合都不腻。”
等到太子妃恍然,已是避之不及,被太子拉着大战去了。
这般厮混,一日日地一晃就过,转眼便是除夕。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皇城也不例外,不说各宫殿屋檐飞角下,便是宫道两边红墙也早已挂上了一排排大红宫灯,到了深夜,也将道路照得亮堂堂,走在上头,半点都不心慌。
民间更有习俗,用火烧竹,毕剥发声,以驱除山鬼瘟神。
然而皇宫内院,殿宇多由木制,是禁明火的,更不提爆竹一蹦三尺高,烧到了屋顶房檐,一带起来就是一串。
姚缨伴着爆竹声长大,过了一年又一年,陡然一年瞧不见,居然还有点失落。
儿时的记忆里,父王亲自在场子里放爆竹,娘亲搂着她立在屋檐下看着,爆竹声一阵阵噼啪响,娘亲捂住她的耳朵,怕她吓到,却也不忍扫她的兴。
父母和子女之间,便该是这样的吧。
尽管,娘亲只是父王的妾。
但娘亲在世时,始终不遗余力地给她创造着一家三口的温馨之乐。
这也是姚缨虽为庶女,但从不自卑,反倒比姚珊更有几分贵女气质的重要原因。
娘亲全心全力为她,所作一切都是在为她铸造更好的自尊和底气,又怎么会假死弃她而去。
一想到这,姚缨便失去了几分守岁的心情。
周祐低头看她姣好的侧脸,闹的时候是一个样子,让他抓心挠肺,如今这般贞静,亦是另一种揪他的心。
松开了姚缨,周祐起身,将赵无庸招到跟前低语几句。
赵无庸望了一眼兀自发呆的女主子,诺诺应了声,便带着笑迅速退了下去。
约莫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安和在外面唤了一声殿下,周祐便带着姚缨起身,给她系好白裘的领子,把整个人裹严实,拥着她出了屋。
姚缨一头雾水,问男人,男人只笑,不语。
她也只能紧跟他的脚步,随他上辇车,一群人浩浩荡荡行进在了宫道上。
一直到了前宫和后宫交界处的正阳门,辇车停下,周祐却没有下车,而是拥紧怀里的佳人,待到帷幔掀开,外头的场景一清二楚呈现在了姚缨眼前。
噼啪噼啪,一群宫人围在广场正中的石台上放爆竹,点燃了,就赶紧往台上一扔,自己往后躲开,嬉笑声伴着炮仗声,不绝于耳。
姚缨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石台好像是为祭天而建,如今竟然用来放爆竹,若是卧榻在床的老皇帝知晓,怕要跳出来怒斥太子色迷心窍,其行堪比周幽王了。
“殿下!”
姚缨怔怔望着石台那边的热闹,又回过头,怔怔看着身后的男人。
“今夜,除了好话,孤一概不听。”
周祐看着小女人脸上并无半分喜色,不由微蹙了眉头,心想是阵仗不够大,还是她想亲自玩。
“你可以在旁边看着,但只能孤来放。”
周祐自以为已经是一退不退,一再让出底线,然而他的太子妃好像仍是不满意,不见欢颜不说,竟还双眸闪闪,无声无息落了泪下来。
他这是戳到她哪根子的脆弱心弦了。
“若是不---”
才开了个口,却不想落着泪的人儿忽地扑向他,挂着他的脖子,往他唇上亲了一口。
不止一口,还有两口,三口。
心情大落大起的太子骤然间有些懵,不明白他家太子妃这是个什么意思。
“殿下不要说话。”姚缨用指尖摁住了他的唇,人却偎进了他怀里,两手揪住他的衣襟。
弄得英明神武,算无遗漏的太子更蒙了。
他所有的意外,和失态,都只因她。
她一哭一笑,他的心便时雨时晴,被她操控着,不由己。
这样的女子,你说可不可恨。
便是可恨,却已上了心,再难放下。
姚缨平复了心情,才从男人怀里扬起了头,眸中还浮着楚楚的雾色,面上却已经绽开了动人的笑颜。
“爆竹好看。”
终于给出了肯定的回应。
周祐定定低头看着女子,未语,也未动。
“但是---”
最受不了她这拖长的语调。
“殿下更好看。”
......
瞧吧,这就是只化成人形的小狐狸,狡黠无比,一句两句,能要了他的老命。
被自家太子妃弄得一惊一乍的太子殿下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还能如何?
这么个磨人小妖精,直接抱紧了狂吻就是。
守在辇车一旁的赵无庸十分体贴周到地为主子们散下了帷幔,隔开一切的声响和窥探。
直到一声急促的报喝由远及近而来。
“殿下,娘娘,不好了,十二公主,十二公主,没了!”
十二公主?
姚缨倏地睁开眼睛,把身上的男人推开,将被解得半开的裘衣重新系紧,扯开了帷幔,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小太监。
“你说的是惠宁公主?”
姚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样一个小小的人儿,给自己请安,拿到红包笑得不见眉眼,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小太监抖抖索索:“是,是惠宁公主。”
太子这时也坐了起来,面容凛凛:“为何没的?太医呢,可有请去?”
最小的皇妹在除夕夜夭折,不管从情感上,还是时间点上,都是难以令人接受。
太子和太子妃赶到陈妃所在宫殿时,里里外外已经是一片哀戚,原本为迎接新年而挂上的红灯笼,还有贴的窗纸都已清了个干净。
陈妃已经晕死了过去,被宫人抬回房间。
而惠宁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面色已经青白,再无平日的粉嫩朝气。
谢太医和另一个太医彼此互看,叹息之外直摇头。
姚缨快步走到床前,一颗心拧成了一团,万分难受。
“惠宁公主因何故离世?”
谢太医斟酌再三,仍是有所保留道:“公主这症状有些奇怪,像急症,亦像是带了毒。”
太子闻言睨了谢太医一眼,挥退了其余人,命谢太医不能有任何隐瞒。
谢太医这才走回到床边,示意太子妃不可靠太近,而他自己也是在手上覆了层帕子,再去拿起惠宁公主的右手臂,将她的手掌心摊开在了二人面前。
姚缨一看,更惊心了。
小小的手掌,竟是整片都乌黑了。
“公主这手,像是接触了一些带毒的物什,然后毒素不小,很快就蔓延到了经脉骨血里,以致猝然而亡,又似染了急症。”
接触了毒物?
听到这话,姚缨心里难受的同时,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第57章 不合
“你们这些狗奴才, 成天溜须拍马就是不干正事,连一个小小的娃儿都看不好,要你们何用?”
寿阳公主人还没进来, 声儿就先闻,一副兴师问罪的硝烟味儿。
只是不过一瞬, 又陡然换了个调调。
“太妃, 你慢些, 仔细脚下的路。”
姚缨一愣,和太子对视一眼,贤太妃也来了。
这可真是, 好事不出门, 坏事一传就是千里。
内务府大总管潘英躬身立在太子身侧忐忑不定道:“殿下, 是否挂白?”
新年新岁的,赶在这当口挂白幡办丧事总归是不吉利。
更何况, 早丧的幼年皇子皇女,丧事也不宜大办, 用小式朱红色棺木盛殓停灵, 各宫来人悼念, 到第三日便可葬入皇室园陵。
当然也有大办特办的例外, 不过那是极其受宠的皇子, 十二公主生母不显, 养母也不贵,年岁又小, 跟皇帝没几年相处的感情,跟太子更不用提了,底下弟弟妹妹那多,有的见了面, 太子都未必能第一眼认出这是哪个弟妹。
是以卡在这种日子,殁了个不是很重要的公主,实在叫人为难。
姚缨听后反问:“为什么不挂?”
死者为大,年不年,少过这一次又如何。
这时,寿阳公主挽着贤太妃也进来了,正好听到姚缨的话,她轻笑道:“太子妃也先别急,小公主贵为皇嗣,就这么不明不白没了,怎么也说不过去,太子和太子妃身为兄嫂,也该为这个幼小的妹妹讨个公道。”
稍顿,寿阳一双斜长的吊梢眼睥向退到一旁静默不语的谢太医。
“谢太医,不如你来说说,惠宁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就说没就没了。”
话还没完全落下,便听到陈妃一声凄厉的哭喊,从偏殿跑了出来,白着脸,发髻披散,嬷嬷在后面追。
“我的惠宁,我的惠宁啊!”
人在极度失控的情况下,力气也格外大,陈妃一下子挥开了嬷嬷和想拦住她的宫女,几步跑到了床边,抱着已经浑身凉透的小公主不放。
谢太医身为医者,在一旁看着,想要提醒又不便说出口,只能叹气,直摇头。
寿阳公主瞧见谢太医叹气,只是笑笑,却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