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不敢再去打扰李姨娘,这时听到徐延年开口,立刻嚎道:“先生救命啊,贱妇不但杀了我阿爹,还杀了我大哥啊,就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指使她的丫鬟杀人啊......”
“放肆!”徐延年的脸一沉,李庄头一家满门刁奴,他心里自是清楚,以为只是背地里嚣张跋扈些,没曾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知避讳。
“夫人是朝廷正式诰封的一品命妇,岂是你一贱籍奴才能随意辱骂?”他看向李姨娘,眼神说不出的厌恶。
她不但蠢还毒,庄子明晃晃写着明庄,谁都知道是夫人的陪嫁,她连遮掩都不加遮掩,就这么占了去,还让自己的下人住了主院。
李姨娘听到徐延年的话,诰封命妇几个字像是一根针,刺得她心尖都疼。自己与表哥曾退之青梅竹马长大,却因娘家没落,不得已只得做了妾。
自己生的儿女不但要记在明令仪那个贱人名下充作嫡子女,自己连声阿娘都听不到,儿女们一辈子只能在人前叫自己姨娘。
凭什么呢?就凭她生在明家?可如今明家倒了下去,她还是占着这个位置,自己永远只能屈居于她之下。
可是啊,自己的夫君厉害打了胜仗,这次回来定能也给自己求个诰封,顺便还能将自己的儿子请封为世子。
自己现在能倚靠夫君,以后还有儿子可以依仗,这一辈子就是荣华富贵老封君的命!
李姨娘推开嬷嬷的手仰头走上前,眼神怨毒盯着怯弱的明令仪,像是看着低贱的虫蚁般,鄙夷地道:“姐姐,你是吃斋念佛之人,看来你这斋都白吃,佛都白念了!
这是国公府自己的家事,我不愿意宣扬出去丢了国公府的脸,不过也断不能容忍你这般恶毒之人继续作恶。
来人,将夫人带回去,给我看好了,谁敢让她走出屋子一步,就休怪我不客气!”
徐延年看着与丫鬟嬷嬷抱在一起无助哭泣的明令仪,眼神怜悯。
他刚要出声阻止,只见她仰起头,泪眼汪汪地道:“不是,是国公爷,李庄头身上附了厉鬼,李大身上也附了厉鬼,我都看到了,会伤了国公爷。”
明令仪的话虽然颠三倒四,李姨娘却听明白了,虽然将信将疑,她却不敢拿曾退之的命来赌,抬手斥退下人,冷哼一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又怎么跟国公爷扯上了干系,又打哪来的厉鬼?”
“真的,我都看到了。”明令仪神情狂乱,双手胡乱挥了挥,急迫地道:“明庄阴气重,尤其是正院,他们全家住了进去,福气不足镇不住,沾了脏东西在身。
我只怕,只怕会反噬到国公爷身上,他在外面打仗,要是一不小心......”
李张氏这时被掐着人中悠悠醒转,听后立即跳起来反驳骂道:“胡说,明明就是你这个□□勾引夫君不成,心生怨恨下了毒手。这个庄子收成最好,景色也美,一年收益上千两银子,姨娘你最清楚。
府里四季蔬果都是庄子所出,到了年底银子也一分不少交到了你手上,怎么会有风水问题?”
周围看热闹的下人中,有不少是以前明家的佃户,此刻眼神微妙起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造孽哦,明尚书才流放不过短短两年功夫,女儿就被小妾欺负至此,家产也被占了去。”
“嘘,小声些,京城里明眼人多着呢,谁不知道定国公府里那些腌臜事?唉,就是朝廷里杜相一家独大,谁也不敢说罢了。”
“你说圣人就不管么?他登基可一年了,就能容忍下杜相?”
“圣人能怎么管?他还不是得看杜相的脸色行事,大半个朝廷都是杜相的人,连太后也是杜相的亲妹妹。
他本是无依无靠的皇子,靠着杜相才登了大位,这天下,只怕迟早不姓霍,得姓杜喽。”
李姨娘听完心中惊疑不定,神情狠戾大声呵斥道:“你少妖言惑众,朗朗乾坤哪里来的鬼?你懂什么风水......”
“阿弥陀佛!”一声浑厚的佛号传来,众人转头看过去,随即愣住了。
福山寺的住持大师与几人走过来,身后有一人比他高上大半个头,像是极怕冷,头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眼睛,好奇四下张望。
明令仪见到住持大师,心中先是一松,待看到他身后之人,又觉得无比的怪异。
住持大师双手合十宝相庄严,面无表情地道:“这位施主说得对,庄子风水不好,恐对府里人有碍。”
李姨娘认得住持大师,大吃一惊忙曲膝施礼,急切地道:“大师此言当真?不不不,我不是怀疑你的话,只是该当何解?”
住持大师神色木然,沉默不语,身后那人悄悄伸出手指戳了戳他。
他深深吸了口气,一口气道:“沾了脏东西的赶出府去,由有慧根的明施主在此居住,再有福山寺保佑,定能祛除厄难。”
李姨娘愣住了,李庄头一家跟随她多年,与娘家也沾亲带故,要是赶出府去就等于全家没了活路。
她看了一眼李家人,再想到曾退之,当即下了决断,“多谢大师指点,我这就去处理。”
住持大师念了声佛号,身子一动刚要走,身后的人又戳了他下,他垂下眼帘止住脚步,看李姨娘处理下人。
“来人,将李家人都给我赶出去!”李姨娘一声令下,下人们忙上前按住李家人。
李张氏像杀猪般嚎叫,大喊道:“姨娘饶命啊,我们全家对你最忠心,好处一分不少都交给你了啊。
你传令来要我们辱骂折磨夫人,我们也不敢走样完完全全照办,你瞧在我们这么忠心的份上,就饶了我们吧......”
“给我堵住她的嘴!”李姨娘说不出的恼怒,眼神阴狠杀意涌动。
她对嬷嬷低语了几句,再狠狠瞪了一眼明令仪,朝仍木呆着脸看热闹的住持大师施礼一礼:“天时不早,府里还有一大摊子事,这就要赶回府去,请大师见谅。”
“唔。”住持大师半垂着眼帘,含糊应了一声。
徐延年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住持大师来得未免太及时。心下狐疑连着打量了那人好几眼,见他目光冷厉,像是把利刃直射过来,心中暗惊忙移开了目光。
他对明令仪施礼道:“夫人,在下这就回府去,留几个帮手在庄上,帮你搬进主院去住。”
明令仪一直冷眼旁观,李家人已经被捆了出去,她没有错过李姨娘眼中的杀意,只怕他们也活不成了。
她努力忽略掉那道若有若无的眼神,颔首道:“多谢先生。我住偏院就好,半个方外之人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手,要是方便,就拜托你将主院烧掉吧。”
徐延年惊道:“为何?”
“脏。”明令仪淡淡地回答。她说完朝住持大师施了一礼,眼神从那人身上飘过,招呼着秦嬷嬷与夏薇走了。
明庄的主院占地颇广,独立与庄子中,与其他院落相距甚远,此刻大火熊熊燃烧,染红了半边天。
明令仪站在火前,苍白的脸在火光中终于有了些血色,眼眸映在光中,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那人仍旧裹着头脸,脚步轻快走到她面前,歪着头看着她道:“我的阿奴丢了,你有见到我的阿奴吗?”
第6章 . 怪人 无
秦嬷嬷与夏薇早已不在身边,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虽然什么都看不清,明令仪凭着本能直觉隐藏了无数的高手。
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嗓子发涩微微颤抖着问道:“请问公子尊姓大名,找寻的阿奴是男是女?”
那人伸手紧了紧风帽,手指白皙修长,深幽的眼眸中明显不喜,声音中也带出了几分:“是我问你,不是让你问我,阿奴就是阿奴,怎么你们都有这么多问题?”
你们又是谁?难道有人经常这么问他,他很反感别人问他问题?
明令仪脑子转得飞快,除了害怕之外,心中怪异感更甚,她强自定了定神道:“对不住,我未曾见过公子的阿奴。”
“撒谎。”那人又歪着脑袋,眼含不悦上下打量着她:“老和尚帮了你,你得还这个人情。”
是他在福山寺偷窥?明令仪想到在禅房里方外大师的违和,后来住持大师来庄子看风水时,明显不情不愿的表情,肯定都是因为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出手相帮。
他虽然举止怪异看不出来历,可她能断定的是他定非常人。心中迅速衡量之后,恭敬地道:“好我不问。不知公子需要我做什么?”
那人愣住了,估摸着也没料想到她变化如此之快,颇有些闷闷地道:“你很像明尚书,他当年也如你这般果断。”
“公子认识家父?”明令仪心中惊骇莫名,原身被欺侮至此,大半是因为明尚书在与杜相争斗中惜败,如今杜相独掌大权,无人敢替她出头。
可曾退之却仍然能领兵打仗,风光无限,肯定早已投靠了杜相。
若眼前之人是明尚书故友,那她至少暂时不会有危险,说不定还能拉来做个有力的帮手。
“不是。”那人干脆利落地回答,明令仪呆了呆,暗自惋惜有些失望。
“只有几面之缘,他曾给过我麦芽糖吃。糖很甜,可太黏,把我的牙都黏掉了。”
他像孩童般语含抱怨,明令仪只觉得啼笑皆非,莫非他有癔症,脑子不太正常?
“可惜了。”他眼神定定看着远方,清瘦的身影说不出的寂寥,令她心中莫名跟着也酸涩难安。原身孤苦至此,除了定国公府的薄情寡义,也因明家败落她失了庇护。
“阿奴比不得你,要是它与你一样厉害,能杀人就好了。”
他抬起手做出了几个抓挠的动作,眼睛眨了眨,里面泛起了热切:“你的眼睛很像阿奴,一举一动都像,平时吃饱了不动弹安安静静,可只要惹到它,它会跳起来抓人挠人。”
明令仪神情渐渐怪异,她刚要说话,身后突然“轰然”一声,房梁倒塌了下来,她被吓得一哆嗦,那人也吓了一跳。
他修长入鬓的眉毛皱了皱,蓦地扑过来像挟裹着她疾奔,抱怨道:“你为何不将庄子其他人也一并杀掉?真是碍事!”
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凛冽的松柏味扑进明令仪的鼻尖,她被他紧紧困在身旁,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
她的脸颊紧紧贴在他胸前,他身上暖意融融,令她脸颊发烫头有些晕,再被寒风一吹,冷热交替,头更晕晕沉沉,情急之下还是不忘挣扎着弱弱辩解道:“我没有杀人。”
那人明显不耐烦起来:“闭嘴,你浑身冻得跟冰块似的,冷死人,阿奴比你好,它可暖和了。这个破地方比福山寺还要冷,最讨厌这种鬼天气。”
他抱怨不停,寻了处能稍微避风的亭子,进去后终于放开了明令仪,指了指石凳道:“不要坐,凉。”
她被勒得脸颊泛红,喘了几口粗气后四下打量,这里是后园子,离偏院也不远,天太冷无人前来,只几颗梅花矗立在雪地里,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天空漆黑,惟有积雪泛着光,他高瘦的身影像座山般,威压无形中扑来,令明令仪心跳飞快。
她强自按耐住勉强道:“公子可曾还有事?现天色已晚,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孤男寡女,要是被人看了去,可有一万张嘴都说不清楚。”
“你不怕冷吗?你穿得太少,而且你很瘦,只有小鸟一样重。”那人并没有理会她的话,看着她好奇地问道。
明令仪深深吐出了口气,不去计较他话里的嫌弃,指了指他身上的紫貂披风:“你还冷?”
“我冷啊,冬日阴寒最为难熬,长夜漫漫好似盼不到尽头。”那人又裹紧了些披风,长腿一跨就贴近了明令仪。
她眼前一黑还没回过神,他已经抬手掀起她的风帽,然后轻轻往下一拉,伸长脖子从她脸颊边探过头去,连着看了好几眼,轻叹道;“后脖颈最像,也是雪白。”
明令仪脑后一凉,然后半边身子都僵住了。恼怒顿生,她飞快将风帽戴回去,转身就要离开。
“生气了?”那人长臂一伸抓住了她手臂,歪着脑袋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脸,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到她手里:“给你吃。”
明令仪从来没有如此无措过,对方喜怒无常又厉害,她就算有一万个主意,在他面前也无计可施。她木着脸拆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杂粮粗面饼。
“还麦芽糖之恩,吃吧。”那人期待地看着她。
明令仪有些哭笑不得,福山寺里的和尚每月有一日,会如同苦行僧那般吃粗粮,且不得扔掉浪费。她沉默片刻道:“你不吃的拿来给我,不算还了恩情。”
那人的肩膀塌下来,原本闪着光的眼神转瞬暗淡,整个人都郁郁寡欢,静默片刻蓦地从她手里夺过饼,狠狠掼在地上。
他叉着腰如困兽般乱转,暴怒狂骂:“吃苦吃苦,这人生来还不够苦吗!臭和尚成日将这些破规矩挂在嘴边,你要压着心魔,杀人不能解决问题,杀人只能成魔,死了要下十八层阿鼻地狱,啊呸!”
他捏着嗓子将方外大师的口吻学得惟妙惟肖,朝饼淬了一口,胸膛上下起伏,眼眶充血通红,像是要变身的厉鬼,惊得明令仪不住后退。
她身子抵在石桌上,手触摸到冰冷刺骨的桌面才微微回过了些神,吃力地道:“不吃扔掉便是......”
“扔掉,怎么能扔掉!”他愤怒地朝她低吼,手指尖差点戳到她脸上,惊得她身子拼命后仰。
“不能浪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记得先前的那些苦日子,要心怀感恩,我佛慈悲,菩萨都瞧在眼里,善恶终有报。”
他原本如清泉般的声音变得嘶哑,骂声低下来,眼中的暴戾亦渐渐退去,浮起无尽的哀伤,蹲下来捡起那块饼,塞进嘴里咬了一口,然后硬生生吞了下去,似哭非哭悲怆莫名。
“他是我唯一的友人,其他人都死了,对我好的都留不住,我喜欢的也留不住,阿奴死了,都死了。”
寒风呼啸,吹得脸像有刀子刮一般疼痛不已,他就那样蹲着一口口吃完了干掉的饼。
明令仪抬手揉了揉僵掉的脸,触摸到冰凉的水珠,抬起袖子用力起抹去了。
良久,他站起了身,眼中已恢复了平静,目光淡扫过她,一言不发转身离去。雪地里的黑色背影,挺拔消瘦,如同福山上的青松,清冷却孤傲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