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让。”那人定定地看着她,纠正她道:“我不喜欢圣上这个称呼,听着像是在讽刺我。你看我都避居在寺庙里,君王不该高坐朝堂么?我就是个在圣旨上盖下御印的傀儡。”
“好,霍让。”明令仪从善如流改了称呼,见他恢复了正常,提起的一颗心总算又落了回去。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浸湿,不管他是什么样的君王,却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福山寺里四处布满了眼线,都是来看着我的,你太不起眼,没人会去管你。”霍让转身走去在坐在榻上,指着面前的蒲团道:“坐吧。”
明令仪无奈,只得走过去坐下,见他提起茶壶倒茶,忙道:“我来吧。”
“虚伪,我不需要你伺候。再说男人怎么能让女人服侍?”霍让移开茶壶,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
明令仪啼笑皆非,双手捧起茶暖着手,暗自翻了个白眼:“难道宫里没有宫女伺候你么?还有你的后宫嫔妃呢?她们敢不伺候你?”
霍让懒懒地靠在塌上,吃了口茶后斜睨着她:“随身伺候的都是内侍,再说下人怎么能与你比?你是明家明珠,她们只是下人。那些嫔妃......,”他嘴角浮起浓浓的鄙夷,“她们都是一群贱人。”
明令仪听他骂脏话,虽然无语至极,却也不去多加评判,毕竟他的后宫嫔妃,不是他能做主选择,只怕是塞满了权贵之女。做君主能做到他这个份上,也的确够憋屈。
“你是不是又在心里骂我?”霍让朝天翻了个白眼,疑惑地看着她道:“你总是口是心非,明尚书那般光风霁月之人,怎么他的女儿这般不坦诚?”
“是么?光风霁月的明尚书如今在哪里呢?”明令仪心里也憋屈,穿来得了个这么惨的身世,她简直想大骂老天不开眼。
霍让被噎住,他不满地斜了她好几眼,神情又渐渐落寞下来:“是啊,好人没好报。明尚书就是太过刚直,不屑做那些蝇营狗苟之事,才落得这般凄惨下场。”
明令仪不了解当年之事,再说要翻案,只要杜相倒台一切都迎刃而解,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可她现在根本没有这个能力,霍让作为君主,还不是同样束手无策。
这时小沙弥手上提着两个食盒,探头进来恭敬地道:“大师差贫僧给施主送中饭来。”
霍让点了点头,见小沙弥进屋打开食盒,拿出碗碟摆在案几上,他瞪大眼看着那块粗粮杂面饼,咬牙切齿地道:“这个月不是吃过了吗?”
小沙弥只低头道:“大师说,从今以后,施主每月须得吃两次,方能体会众生皆苦之意。”说完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霍让双手搭在腿上,气得俊脸通红,明令仪见小沙弥逃得飞快,心下不解,有那么难吃吗?
她拿起那块饼掰了一小口送到嘴里,除了发苦之外还涩口,吞下去还刺嗓子。她将饼扔回碟子里,再也不去碰了。
怪不得霍让这样生气,她想着上次他默不作声吃下了一整块,有些佩服起他来。
前有勾践卧薪尝胆,今有他吃杂粮粗饼。明令仪暗自思忖,说不准他还真有翻身的一天,要不要对他再恭敬些,提前投靠他呢?
霍让吃得咬牙切齿,见明令仪低头不语吃完自己的素斋,她的那块饼还摆在一边,他深吸一口气拿过去,像是对待仇人般神情狰狞几口吞下了肚。
明令仪惊讶地看着他,她已经够惨,根本不打算自找苦吃,再说她又不是寺庙里的人,想等会拿出去丢掉,没想到他却帮她吃掉了。
“你别怕,以后我都帮你吃,吃不完老和尚会生气,原本就是他故意在整我。”霍让用茶水漱了口,随意地道。
明令仪回过神,方外大师跟他生气,莫非是因上次住持大师来明庄,配合她说明庄里风水不好之事?她怔怔问道:“方外大师为何惩罚你?”
霍让脸庞微不可查红了红,垂下眼睑故作平静地道:“无事,你不要多想,不是因为你。”
明令仪心里一暖,温声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你像阿奴啊,眼睛像,神情也像。我没有救下阿奴,不想你再死了。”
他盯着她,神情哀伤,像是透过她看向了某处:“她就那么将阿奴往滚水里一扔,然后盖上盖子,任由它在里面挣扎...,阿娘,有人偷偷告诉我,阿娘也.......”
渐渐地,他神情平静下来,看着她竟微微笑了笑:“一年,我登基整一年了,也该慢慢亲政了。”
第9章 . 信被劫了 无
霍让的神情,明令仪多年后都还记得。
天子一怒浮尸万里,她只觉得心惊胆战,明明鼻尖是香火气息,她却恍惚闻到了血腥气。
两人都未说话,小沙弥再次进来,打破了屋内的沉默:“明施主,你的嬷嬷在外面急着找你。”
明令仪谢过小沙弥,又对霍让恭敬施礼道别:“我先出去了,怕是外面出了急事。”
霍让只抬眼扫了她一眼,嘴里随意“唔”了声。她后腿几步,转身疾步往外走去。
秦嬷嬷虽然不顶事,夏薇却机灵沉得住气,没有要事定不会冒失前来打扰。
明令仪心里想着各种可能性,走到院子门房边,便看到秦嬷嬷探着头不断张望,满脸急色。夏薇虽然好一些,却也跟着她在后面打转。
她沉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高庄头来了山上,见你没有在大殿内,幸好前面知客僧挡住了,说你在听住持大师讲经。”秦嬷嬷急急地道。
这么快?明令仪蹙眉,想到李姨娘的急迫,目露嘲讽:“走吧,我们且去拜见新任庄头。”
高庄头在寺庙大殿通往后殿的甬道处等,他年约三十岁左右,面相忠厚老实,人也如同徐延年所说还算规矩。
他并不敢拿大,见到明令仪前来先是恭敬施礼:“小的高忠见过夫人,托姨娘的福,差小的来庄子做管事。想着初次来,便先来跟夫人请个安,还望没有打扰到夫人礼佛。”
看来徐延年还少说了一点,高庄头除了懂规矩之外,人也足够聪明。拿着拜见的借口冷不丁上山,还能弄清楚她在福山寺的行踪。
明令仪不怕聪明人,聪明人至少讲究章法。她怕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蛮横愣头青,要是横冲直撞乱来,她现在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总不能次次以身犯险杀人。
再说庄子里一直死人,稍微长点脑子的人都会怀疑,她就是算无遗策,也难以脱了干系。
“高庄头不必多礼,以后庄子的事就多劳你费心了。我们听完大师讲经,正准备回庄子去,何来打扰之说。”
明令仪扶着夏薇的胳膊,像是体力不支,柔弱地道:“我们回吧。”
高庄头并不敢多看,规矩地侧身让开,三人打他身边经过后,他才直起身盯着明令仪的背影。
身着半旧寒酸衣裙的背影,病怏怏缩手缩脚走路都需要丫鬟嬷嬷搀扶,路过时一身浓浓的香火气息,果真如同传言中的怯弱不堪。
他盯了半晌才收回视线,低低对身边的小厮道:“你去打听一下,看住持大师今日是否有讲经。”
小厮忙应下转身去打听了,高庄头不敢耽搁,规矩地跟在她们身后回了庄子。
不久之后,小厮便来回禀道:“住持大师今日在帮着夫人做法事,说是为那些被厉鬼缠上的亡灵超度。”
高庄头心头莫名发颤,李庄头全家之事他再清楚不过,他们父子没了之后,李姨娘见与国公爷有碍,完全不念旧情,下令捆了把他们赶了出去。
一家子没处可去只得回了老宅,在家里支起了灵堂祭奠李庄头与李大,谁知深夜里不小心打翻了香烛,一家子都被烧死在了里面。
小厮又道:“门房说,徐先生差人给夫人送了一大车东西来,你看这些是否要回禀给姨娘知道?”
高庄头回过神,思索片刻后道:“先别管这件事,把庄子送给府里的年货礼单拿来,跟我去偏院走一趟。”
小厮忙从匣子里拿了礼单来,与高庄头一起到了偏院,他让人前去禀报,自己规规矩矩等在了外厅。
不多时明令仪便来了,高庄头忙上前躬身施礼,余光中瞄见她仍旧穿着先前灰扑扑的衣衫,露出来衣衫袖口已经洗得发白,微楞之后,再递上礼单时竟多了几分尴尬。
“夫人,这是庄子里要供给府里的礼单,你掌掌眼可否妥当?”
明令仪连看都未看那份礼单,只摆摆手道:“这些我亦不懂,照着先前的规矩,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高庄头微微松了口气,忙恭敬地道:“是。小的还是按着先前姨娘定下的规矩送去府里。只是夫人的月例,恕在下无法做主,不能先将这部分留下来,须得夫人差人去府里管事处领。”
明令仪眼睑微垂,只管频频点头,端的是万事不管样。
“小的斗胆,留了些瓜果菜蔬供夫人院子食用,再有徐先生送来的年礼,估摸着也能用到春后去。夫人这边若是还缺什么,差人来向小的发个话,小的到时再想法去替夫人寻来。”
明令仪眼神古井无波,面无表情只颔首道:“一切都有劳高庄头安排便是。”
高庄头也未曾多说,当即告辞退了出去。
明令仪轻哂,庄子里外几乎都是李姨娘的人,徐延年给她送来了些过冬的衣物吃食,下一瞬就被人拿来威胁,还好似留了天大的情面。
夏薇也听出了其中的关窍,愤愤地道:“去了一个李庄头,又来一个高庄头,一个比一个不省心,都是李姨娘的爪牙,真是欺人太甚!”
明令仪却不动怒,罪魁祸首可不是李姨娘。她一个妾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只不过是仗着有人给她撑腰罢了。
徐延年给她送来东西,才是她最大的收获,至少在府里的前院,有半个能通消息之人,再也不似先前两眼一抹黑,对外面与府里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明令仪回到偏院,立刻吩咐道:“秦嬷嬷,你去将先前选的那两家人,找一家来院中伺候,另一家仍然放在外面。厨房门房一定要选靠得住之人,定要把偏院守得严严实实,其余之处,先且不用去管。”
秦嬷嬷领命下去了,她又继续说道:“夏薇,我写一封信,你明日不用陪我去福山寺,找个借口进城去,将信送给徐先生。”
屋内有了炭,暖意融融,这些都靠着徐先生心慈,夏薇自是乐意跑腿去道谢。她翻着摆在炕上的绸缎料子道:“夫人,你瞧这些面料多鲜亮喜气,你拿来做一身新衣衫,正好过年时能穿。”
明令仪微微摇头道:“无需,你与嬷嬷喜欢什么尽管拿去做来穿吧,只是不能穿在外面。我只用那匹细棉做几身中衣就好。”
夏薇一愣,也是,要是夫人穿着这些绫罗绸缎,传到李姨娘面前去,又该碍她的眼了。
她手指捻了捻厚绸,觉得甚是无趣,“唉,这些料子贵重是贵重,就是不耐脏,我还是喜欢皮实些的。”她顿了下眼神一亮,压低声音道:“夫人,我们把这些拿去死当,可以换回银子买别的。”
明令仪想了想道:“你这个主意很不错,只是这一来一回,亏得太多不划算。再者当铺那些朝奉眼毒着呢,你前脚去当,后脚消息就能传到背后的东家那去。留着吧,料子可以拿来打赏,也可以去换东西,不会没用处的。”
夏薇一听她这么说,忙道:“是我莽撞了,城里的当铺都背靠贵人,只怕没有换来银子,倒惹出一堆祸事。”
明令仪轻声细语安慰了她几句,又静下心来写好了信,日次起床用过早饭之后,与往常一样出门上山礼佛。
庄子门口停着一长串马车,车里都塞得满满当当,高庄头提着长衫下摆前后跑来跑去查看之后,见一切妥当之后上了马车,朝外挥手大声道:“走吧,路上仔细些别弄坏了车里的东西。”
夏薇待车马远去了,才辞别明令仪往京城赶。
只是没想到的是,她与秦嬷嬷上了山,在大殿内坐下之后,不过才念了半卷经,夏薇便跑了回来。
她脸色发白,一幅受了惊吓惊魂未定的模样,低声道:“夫人,有高手把信抢走了。”
明令仪吓了一跳,忙打量着她道:“你人还好吧?”
“我人没事,银子这些都在,就是信被抢走了,那个人功夫太高强,我都没有看清长什么样子。”
信中只是规矩又客气的致谢,明令仪倒不怕被人看到,只是何人会来抢一封无关紧要之信?
夏薇眼神更加惊恐:“还有高庄头,我回来时见到他坐的马车从官道上冲出去,他腿被摔断了,拉年货的车也翻倒了两架。你说奇不奇怪,官道那么宽敞平坦,马车怎么会冲出去?”
明令仪压下了心中的荒唐怪异感,见到前面熟悉小沙弥的身影,无奈低声道:“无妨,你不要害怕。大师又找来了,我去菩萨前问问其中的缘由......”
第10章 . 找茬 无
禅房里,原本摆放着蒲团的地方,换上了一张矮塌。
霍让慵懒地坐在对面,长腿随意地翘在面前的案几上,脚旁边,放着一张摊开写着字的纸。
他神情似笑非笑,眸中闪动着让人看不清的情绪,令门口的明令仪脚微顿,垂下眼眸默不作声曲膝施礼后,迈着步子走了过去。
“坐吧。”他下巴微抬,将腿收了回去,阴阳怪气地道:“字真丑。”
明令仪始终不做声,坐下来后拿着那张纸扫了一眼,叠好收了起来。
“真是胆大包天!”他脸上笑意退去,语气冰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中所想,自以为万无一失,真是蠢不可及!你想要寻求帮助,为何舍近求远?”
明令仪见他说翻脸就翻脸,只觉得莫名其妙又苦不堪言,自己怎么就招惹到了这么一个活祖宗!
她垂下眼帘,低声下气忙道歉:“都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
“哦,你何错之有?”霍让根本不吃她这一套,不依不饶追问。
明令仪倒吸了口冷气,他此刻面无表情,狭长的眼眸微敛,却掩不住浑身的冷意。
说多错多,她干脆怯怯低头不语,任由他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