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鸾连忙走出耳房。
李怀懿坐在步辇之上,前呼后拥着数十个宫人。宫人们把步辇抬到御书房门口,李怀懿走下来,目光垂落在姜鸾身上,淡淡道:“宓妃,你随朕进去。”
说罢,他迈入被宫人打开了门的御书房。
姜鸾应是,跟在他的身后。御书房的帘子垂下来,阳光艰难地从缝隙中挤进来,空气中渺渺茫茫,寂静极了。
宫人们走进来,将帘子卷起,并烧了热茶奉上来。
李怀懿一边走向御案,一边命令道:“宓妃,过去抚琴。”
他发现,有姜鸾的琴声相伴,他处理政务时更轻松愉悦,心情舒畅。
姜鸾立在原地,“臣妾尚未用早膳。”
李怀懿本不欲搭理她这句话,在他看来,无论是谁,都该严于律己,按时起身就寝,是最基本的要求。
但当他看见姜鸾站在那儿,身后的帘子一寸寸卷起,灿烂的阳光照射在她柔曼的身姿上时,他的心中,不知为何软了一下。
“先用早膳吧。”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吩咐一个皮肤黝黑的宫人去传膳。
吩咐完,他就开始处理奏章,并随意地指了张椅子,“宓妃,你就去那里坐吧。”
李怀懿的宫人传膳的速度,比方才那个小太监快得多。这两个人,几乎一前一后,提着食盒,迈入了御书房。
食物的香气飘散出来,姜鸾开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
李怀懿的眉间蹙了蹙,停下朱笔,说道:“去其它地方吃。”
御书房乃清净之地,如何能用膳?
“是,陛下。”姜鸾不以为意地去了方才的耳房,两个侍人提着食盒,跟在她的身后,吓得脸都白了。
姜鸾坐到玫瑰椅上,示意他们摆饭。两个宫人依令,但摆饭时,手都在抖。
姜鸾心生疑窦,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了?”
皮肤黝黑的宫人还在犹豫,年纪较轻的小太监,就快言快语道:“奴才们都要吓死了!往日这种情况,陛下都要罚人的!”
是吗?
姜鸾一边想,一边用完了早膳。当她净口之后,重新回到御书房,李怀懿神色平静道:“去抚琴。”
看起来不像憋着怒气的样子。
姜鸾只好把原因归于李怀懿今日政事顺利,心情不错。她端正坐于琴桌之前,素手抚琴,美妙的琴声流淌而出,盈满整个御书房。
李怀懿的朱笔顿了一顿,随之飞快地舞动起来,字迹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方才,他一直为政事所苦恼,没想到宓妃之琴音,霎那就抚平了他心头的焦虑。
不愧是传说中最美的越女。
李怀懿暗暗地想。
几曲之后,姜鸾的手臂变得酸痛,琴声滞涩起来。李怀懿皱眉,便对姜鸾道:“先回去吧。”
姜鸾如蒙大赦,回到长乐宫,一个宫女迎上来,说道:“娘娘,半个时辰前,有一个宫门局的公公来找您,奴婢已经将他引到花厅等待。”
宫门局专司管钥之事,有时姜鸾要和宫外的陪嫁武士通信,对他们做出一些吩咐,就要通过宫门局的人。
姜鸾停住脚步,略忖了忖,先往花厅去。
花厅里,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正捧着一盏茶细细抿着,脸上并无不耐之色。
他看见姜鸾,立刻放下茶盏,满面笑容地走上来,朝姜鸾请安。
姜鸾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请他入座。
太监等姜鸾坐好,方在下首坐下,笑道:“宓妃娘娘,您这地界儿可真暖和,跟春天一样。”
去岁天寒,姜鸾并无地龙取暖,如今她被李怀懿宠幸了几次,尽管没有丝毫封赏,宫中却有人巴结奉承,连地龙都早早的烧起来了。
姜鸾含笑,和他寒暄了几句,又问道:“不知公公来此,有何贵干?”
太监轻轻一拍脑袋,“瞧奴才这记性!宓妃娘娘,您的母国寄来一封信,奴才一接到手,立刻就马不停蹄给您送过来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珍重地递给姜鸾。
姜鸾接过,看了两眼信封,并没有拆开,而是对太监笑道,“多谢公公跑这一趟!”
她命人给太监赏银。
太监接过赏银,掂了掂,笑得合不拢嘴,对着姜鸾一通吹捧。姜鸾挥手,把他打发走了。
花厅里安静下来。姜鸾垂下眼眸,慢慢拆开信件。
这是她的母妃寄来的——
阿鸾,见信安。
局势惊变,母妃思及你在敌秦,便寝食难安。你的八弟,亦日日为你悬心。
如今国中,你的大皇兄即位,对我母子二人颇多打压,凄风苦雨,自不必说。更兼之他得位不正,朝中形势混乱,不少人都选择明哲保身。当今正逢乱世,为今之计,惟愿你保全自己,切切不可自寻短见,切记,切记。
姜鸾读着信,心中泛起融融暖意。
她拿着信,回到正殿,在书案之前坐下,取出信笺,用狼毫蘸满墨汁,书写回信——
母妃,阿弟,展信佳。
我一切都好,你们不必担心。
秦王虽然冷淡,但未曾想过取我性命,秦国宫人也好打发,多多赏些银子便是,没什么人为难我。
姜鸾提着笔,想到大皇子得位不正这件事,她摇了摇头,把这件事略过不谈,继续写道——
阿鸾还记得,幼时母妃跟我说,“越是困厄缠身,便越要蹈厉奋发;越是宾客盈门,便越要坚守心中的胜地。”
阿鸾时刻铭记,母妃和阿弟也不可忘怀。当今天下,群雄辈出,形势瞬息万变,母妃和阿弟,亦要好好保全自己。盼安好。
姜鸾写了一会儿,想要再多多嘱咐母妃和阿弟几句,又觉思绪万千,无从下笔。她干脆等墨水晾干,便将信笺塞进信封里,叫来宫女,命令道:“把这封信传给宫外的武士,令他们送回越国。”
宫女应是,小心地接过信,出去传话。
姜鸾把信寄出去了,心绪却仍然起伏不定。她在廊下徘徊了一会儿,见外头的细雪已经停了,便披上大氅,想去御花园里散散心。
几个宫女手捧纸伞、手炉等物,簇拥着她出去。御花园中枝叶凋零,草木黄落,四处落满薄薄的细雪,举目四望,尽皆素白,连人影也少见。
姜鸾乐得清静,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不知怎的,竟逛到了冷宫之外。
这座冷宫位于皇宫的西南角,地处僻静,门前积雪也无人来扫,更显凄凉。
姜鸾无意多看,正要离开,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太后,求求您,救臣妾出去吧,这冷宫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是德妃的声音。
“哀家已经在想办法了。陛下这几日事忙,待他得空,哀家就去跟他说。他的气也差不多该消了。”太后的声音响起来,缓慢而威严。
姜鸾听到这两个声音就脑壳痛,她抬脚就走,速度飞快。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们,连忙呼啦啦跟上去。
一个由内务府新拨来的宫女,跟不上姜鸾的步伐。她不由道:“娘娘,您走慢些,可要打伞?”
天上开始落雪了,一片雪花落在姜鸾的鼻尖上,有些凉。
“是谁在外面!”两个守门的太监厉声叱道。
姜鸾扶额,虽然想跑,但是脚上的绣鞋实在是不方便。她停下脚步,对随行的含霜道:“你去找王保王公公,就说本宫有要事相求。”
如果她没感觉错,最近秦王似乎要保她的吧?
含霜知道姜鸾和太后的过节。她应了声是,飞快地走远。
一个守门的太监走上前,瞟了一眼含霜离开的方向,懒得去追。另一个慢悠悠地入内去禀告太后,不一会儿,太后就从冷宫走出来。
她一看见姜鸾,立刻射出了厌恶的目光,冷笑道:“宓妃,你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来听哀家的墙角。”
姜鸾轻声细语地道:“太后娘娘息怒,听墙角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臣妾只是不小心途经于此,偶然听见声音罢了。”
虽然姜鸾对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太后莫名就觉得,自从姜鸾被李怀懿幸了几次后,就得意起来了,瞧瞧这咄咄逼人的语气,比之前更甚。
她冷哼几声,高声训斥姜鸾,姜鸾尽皆淡淡地挡回去了,太后怒急,越发大声斥责,简直想把她拉下去责罚。忽而宫人禀报:“太后娘娘,陛下到了。”
两人俱是一惊。姜鸾随着宫人所示的方向看去,见到李怀懿穿着帝王朝服,坐于步辇上逶迤走来。
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轻轻搭在扶手上,天上的细雪飘落下来,落在他的手上,那手指比细雪更美。
他怎么来了?姜鸾暗暗惊诧。
一时间,众人俱是行礼,太后傲然立于原地。
李怀懿下了步辇,看了姜鸾一眼,先朝太后行礼问安,随后问道:“朕刚刚下朝,便听见母后这边闹起来了,不知是出了何事?”
他的眉目静切,矜贵沉静,恍若泠泠清潭。
太后仿佛得到援手,立刻道:“这妖妃不仅让秦越两国交恶,竟还若无其事,来听哀家墙角。如今大秦的前线战士,马上就要战死不知几何,此等血海深仇,她合该拿命偿还!”
言下之意:她偷听,要偿命。
姜鸾惊了:偷听就算了,秦越两国交战,这关我什么事儿?
她连忙去看李怀懿。
李怀懿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在姜鸾身上,他沉默了一会儿,低沉道:“她已经偿还过了。”
第20章 不愧是他 秦王现在多多袒护于她,就是……
太后冲口而出,“懿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怀懿沉吟不语。
太后的心里滑过诸多念头,最后联系到李怀懿频频召幸姜鸾之事,她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太后的面色变得十分僵硬,她干笑两声,说道:“懿儿,哀家明白了。既然是你的意思,哀家自然不会多加置喙。”
太后是世家出身,母族强大,甫一入宫,便被先帝封为继皇后。她虽然醉心权势,又心性歹毒,但能始终稳坐后位,一直到现在仍然安安稳稳地当太后,跟她的知情识趣,是分不开的。
太后的处事宗旨,便是无论如何逾规越矩,也绝不触怒坐在皇位上的人。
李怀懿淡淡颔首。
太后又道:“哀家今日来此,是为了看望德妃。她到底是哀家的外甥女,自小娇宠着长大的,如今她被懿儿惩罚,吃了这许多苦,已经知错了。”
李怀懿眉间一蹙,“太后要放她出来?”
太后笑道:“自然。说起来,她也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宓妃更是好好地站在这里,什么伤也没有受。”
她看了一眼姜鸾,不由撇了撇嘴,“依哀家看,德妃的苦头也受够了,懿儿是仁厚之君,不如仍旧把德妃放出来,像以往那样,让她住在咸福宫里。方才德妃跟哀家保证,她日后一定会安安分分的。”
李怀懿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要太落太后的面子,“住回咸福宫是不可能了,朕不喜欢闹事的嫔妃。既然母后亲口提了这件事,那么就把德妃放出宫,让她大归……”
“臣妾不要!”冷宫里突兀地传来一道尖利而颤抖的女子声音,姜鸾循声望去,才发现德妃一直躲在半掩的门扉后偷听。
她变得疲惫而沧桑,蓬头垢面,衣衫也有些破旧,宛如一朵凋零的娇花。
李怀懿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冷淡道:“你既然不愿,就好好留在此处反省吧。”
他本就是担心王保不能为姜鸾抵挡住太后的怒火,才匆匆来此,如今格外开恩,德妃竟还不愿。
不愿就算了。
太后面色几变,李怀懿对她道:“朕今日事忙,先走了。”
太后的心头被忧虑和怒火烧得发慌,但也只好摆了摆手,“懿儿快去吧。”
李怀懿告辞,一撩袍角,踏上步辇。他垂眸看了立在一旁的姜鸾几眼,说道:“宓妃,你跟着朕。”
姜鸾应是,愉快地跟着步辇走了。
终于摆脱太后了!她快乐地想。
但是很快,姜鸾就笑不出来了。
抬步辇的太监,脚力很好,姜鸾穿着柔软的绣鞋,踩在宫道上,越来越跟不上。
姜鸾:……
她揉了揉走得发酸的腿,悄悄慢下脚步。
坐在前面步辇上的李怀懿回头一看,拧眉,抬了抬手,示意太监停步。
姜鸾赶紧走上去。
李怀懿垂睫,盯了姜鸾一会儿,说道:“王保。”
王保应声。
“宓妃走得太慢了,你把她送回长乐宫。”
王保应诺,下一刻,李怀懿就乘坐步辇离开,瞧着甚为忙碌。
王保笑道:“宓妃娘娘,请吧。”
姜鸾颔首,随着王保回宫。
雪下得越发大了,随行的宫女为姜鸾撑起纸伞。迎面扑来的朔风吹拂起宽大的衣角,姜鸾拢了拢大氅,和王保寒暄,“不知王公公入宫几年了?”
王保欠了欠身,“咱家入宫二十二年了。”
“公公真是阅历深,难怪能将陛下服侍得如此妥帖。”
“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寒暄了几句,气氛和煦起来。姜鸾忽而笑着问道:“不知陛下此次让公公帮着遴选妃子时,有没有议定选妃的数目?”
王保的脚步停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宓妃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鸾不语,含笑看他。
王保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
宓妃为什么知道陛下正在选妃,还问陛下要选几个?
京师附近的姝丽女子,都已经被选尽了,此次选妃,都是去往外地。宓妃手下虽然有几个越国带来的人,但她不应该知道这么远的消息。
王保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回答宓妃,因为他一时拿捏不准,不确定陛下是否想让宓妃知道这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