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岳甯后来看他的眼神,怜悯,同情。
她真以为打他一顿再赏个甜枣,他就会不计前嫌了吗?
一想到众目睽睽之下所受的屈辱,他蓦然起身,把手上的药瓶朝门口用力一掷,药瓶在空中抛出一道弧度咕噜咕噜滚在地上,居然没碎。
蹇鸿舟重重砸上门,疲惫的躺在冷硬的床上,身体还在隐隐作痛,肚子有些饿,可他一点都不想动,只要一出去,总会面对那些人异样的目光。
他睁着眼看着墙壁,嗅着阴暗潮湿的味道,听着寒风钻过老旧窗扉摇曳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
这个小小的房间不是他的家。
他眼角微湿,用被子紧紧裹住颤抖的身体,那股寒风像是渗进被子里,在梦里也纠缠着他。
也不知到底睡了多久,他一觉醒来时,伤口因为捂得太严实而微微发炎,渗出一些脓水,蹇鸿舟穿着那件单薄的衣衫,企图关上合不拢的窗扉,他低头搓手哈气,目光不禁定在桌上那两件厚实的冬衣上。
皱眉思索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换上,可他却自欺欺人的想着,说不定是师父送的呢,就算是她送来的,反正现在她也看不见,这么一想蹇鸿舟比方才安心不少。
那件冬衣甫一穿在身上,温暖的感觉便让他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他长舒一口气,视线朝门外看去,几度在地上流连,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是看了很久,却一无所获。
之前不是还在这的,难不成被朱成他们捡走了?捡走就捡走罢,反正他也不稀罕,有药没药又没什么区别。蹇鸿舟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偏偏伤口处却奇痒无比,他忍了又忍,终于在一个时辰后霍然起身,蹲在地上找了很久,才在树丛底下的落叶堆里找到那个药瓶。
蹇鸿舟吹掉瓶身上的灰尘,岳甯的脸一闪而过,他顿时又想把手中紧紧握着的药瓶扔出去,他恼恨自己没有志气,竟然还真的穿上她送来的衣服……还有这瓶药。
岳甯正和萧珩去剑阁挑选一把剑,萧珩在武林大会上赢得的翠微剑在金蚕派时就落下,后来再没回去,用的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
岳甯也不知他要在山上待多久,便替他备上好剑以备不时之需。
剑阁里面包罗万象,陈列上百种兵器,其中种类又各不相同,不光刀剑,便是笔、尺、环、绸、伞应有尽有。
其中一把悬在高墙之上的银刀长得十分别致,刀身如弯月一样细长,刀锋似雪,刀柄处缠着一条银蛇,暗红的蛇眼竟用宝石镶嵌,流光微转,摄人心魄。
萧珩微惊,这把白蛇刀分明是江湖一绝柳断愁的兵刃,怎么会在奉月教中?
岳甯知他所想,解释道:“柳断愁早就死在我师父手上,他死后这把银蛇刀一直藏于教中。”
“柳大侠也是一名高手,就此陨落也是可惜。”
岳甯却道:“这其中另有隐情,你可知柳断愁和妻子青梅竹马,情比金坚,他妻子病逝之后,他怕是早就心存死志,我师父和他从未交恶,那时不知他为何要连番上门挑衅,他们二人交手时,他自己突然撞上剑锋,师父避之不及,他就此殒命,我看是他不愿自己动手,却叫我师父来做刽子手,替他了结性命。”
萧珩听得心里唏嘘,刚要开口,又听岳甯不赞同道:“常有人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可我却觉得,世间也不是只有情之一字,为何非要为情而活,倒不如去看看江南烟雨,西北荒漠,届时又与新人相识相知相守,终有一日会淡忘前尘,斩断过往。”
她句句真心,不加掩饰,却丝毫不顾忌萧珩的感受,她这样说,就像是在讽刺萧珩为她叛出师门也是件荒唐可笑之事,也像是说,若真有一日他们二人分道扬镳,她终会抛弃这段过往,亦不会对他有所眷恋。萧珩面色微白,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口中的质问生生压下来,似云淡风轻道:“如果是你师父容不得我们在一起,你会不会像我一样?”
岳甯动作一顿,奇怪看他一眼,复又继续垂头挑剑,满不在意道:“好端端的问这作甚,我师父才不像流云派那些人一样那么古板。”
萧珩低低附和,目光却从始至终落在她身上,他眼睛微涩,喉间微酸微紧,心间五味陈杂。
岳甯从中选出一把剑,那剑拿在手上轻盈如燕,剑鞘呈灰褐色,上有株株青竹秀逸林立,出鞘有寒气而至,剑身为金刚所铸,晶莹剔透如林间溪流,刃若秋霜,吹毛缘灭。
“我看就要这把秋华剑。”她把剑交到萧珩手上,萧珩依言接过,却心不在焉,就算宝剑在手依然面色阴郁,岳甯以为他是因为快要分别之际才心中不快,安慰道:“你后天就要上山,山上寒凉,尤其是冬天,到了晚上只会更难熬,你有武功傍身还好,可现在你就莫要逞强,我已让墨意替你准备好过冬之物,那里山路坎坷,下临万丈深渊,不小心跌落就是粉身碎骨,你小心些。”
她方才话语依旧难受的哽在胸口,可她又这么情真意切的关心自己,萧珩稍有宽慰,眼眶微红,却是有些急切的握住岳甯的两只手:“我记住了,阿甯,最多只要一年,你等我一年。”到那时,他和阿甯就再也不会分开。
萧珩垂头在岳甯发上落下一个吻,温柔缱绻往复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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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送他上山那日下着绵绵细雨,泥路坑坑洼洼积满雨水,那座高耸的山巅隐蔽在黑云之中,满山青翠被风刮得沙沙作响。这座山无路可走,平日只能沿树而上,稍一不慎就会坠入谷底。若是普通人想爬至山顶,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就是有轻功在身也要半个时辰。
萧珩原本是想和岳甯一起慢慢爬上去,这样也能和她多待一会,哪知天公不作美,半夜就飘起雨,雨势还有渐大之势。他颇感郁闷,神色也黯淡下来。
岳甯看他这么垂头丧气,拍拍他的肩以作安抚,随后搂住他的腰飞身而上,顿时寒风呼啸,周身景物飞速倒退,岳甯脚尖在崖壁上借力轻点,不一会就到半山腰上。
萧珩暗叹她卓绝的轻功,却又有些失落,只因再过片刻就要到达山顶了。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见山顶黑云缭绕处的峭壁上悬着一个豁口,那豁口不大,钻进去有一条狭窄的石阶往上延伸又婉转而下,石阶下是一处空旷的石洞,高墙石壁,四面架着火把,里面仅有一张石案,一张石床,石床上已备好过冬之物。又听里面水声淙淙,原来角落有一处暗泉正簌簌流下。
岳甯在这里四下观察走动道:“这里虽然简陋,却不妨它是一处清静的修练之地,最适合闭关,你既然决意要闭关修练,就不要荒废时日,需收起杂念,静心沉着,也才好早日出关。”
萧珩郁郁的放下行囊,似乎压根没在听她说话,岳甯走过去见他正在铺开行囊,行囊里有一卷着的长条物,似是画卷。
岳甯登时想起萧珩上次那副画,心底微微柔软,“你怎么把这副画也带来了?”
萧珩低声道:“届时我总不能日日下山,索性也把这幅画带来,平日闲暇之时拿来看看也好,”他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懊恼,“早知我应该作一幅自己的画像送给你。”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的脸反倒一红,却侧过头,清眸之中无比赤诚,一字一句把藏于心中的念头说出来:“阿甯,你千万莫要忘了我,待我出关,便能……便能和你仗剑天涯,踏遍青山。人生而来长路漫漫,我萧珩希望以后的每一年,都能伴在岳甯身侧,不变情志,不改心意。”
岳甯听出他的弦外之意,正惊愕之际,萧珩垂首,万般情意都付于她唇上那轻轻一碰。
这是在和她求亲?
她蓦然想起,上辈子萧珩说过一样的话,可最后却没能实现。后来有一次半梦半醒间,她听见萧珩在她耳畔轻道,阿甯,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会永远陪着我。
她那时是怎么回的呢,她被他吵醒满心烦怒,挥手便让他滚,他没滚,小心翼翼的在她身旁躺下,却不再说话了。
她永远不知道萧珩那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可能会难过,可能会绝望,可是第二天在她面前的他总是会露出微笑,她极讨厌那种笑,像是戴着一层厚厚的面具强作出来的虚假笑意。
岳甯笑着点头,此时说不上是愧疚还是欢喜,又或者两者都有,她总是不经意想起前世种种,有时她会胡思乱想,若是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前世的萧珩看见她把欠下的温柔给了今生的萧珩,他会不会不甘心,会不会委屈难过,当看见她牵起他的手走在故园时,他又会如何作想,其实他从始至终什么也没有得到过,他等的人始终是上辈子辜负过他的岳甯。
萧珩得了岳甯的回答,整颗心仿似都要飞出来般,他牵起岳甯的手不能自已,心爱之人正笑意盈盈看着他,他心中沉醉,一遍遍轻念她的名字。
二人在这石洞之中不觉时间飞快,此时雨渐渐停下,天色也不早,临近暮色。纵然萧珩依依不舍也只得让岳甯下山,他目送岳甯离开的背影,方才的百转柔情还未消退,想起岳甯的亲口承诺便满心雀跃,他快步过去拿起九华天鉴,恨不得一闭眼就全能学会。
山下不远处有一片林子十分清幽,平日极少人来,岳甯正穿过林子时,就听到林子深处传来霍霍风声,她循声而去,一人正在打着奉月教最平常稀松的拳法,虽然力道很大,拳法却毫无章法,像是外行人随意乱打一通。
他没发现岳甯,岳甯却看见这厮俊俏的侧脸,原来是蹇鸿舟。
除了一张脸,真是毫无用处。
她看了一会就没了兴致,正抬步要走,蹇鸿舟忽然停下自言自语道:“爹,娘,孩儿为什么这么愚笨,怎么学都学不会,明明记在脑海,使出来却是一塌糊涂,她说的对,我再过五十年,一百年都不可能替你们报仇。”
他擦掉脸上的泪迹,却依然不死心的照着拳谱打了一遍,结果还是在错处继续错,丝毫没有改变,岳甯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笨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他打得错漏百出的拳法,出声斥道:“应是左拳先出,右拳从下翻掌而上,你是不是脑子进过水,这么简单的几招都学不会?”
在这寂静林中突闻女声吓了蹇鸿舟一跳,他警惕的环顾左右,却不见有人,遂大声喝道:“是谁躲在暗处?”
“你也配我躲?”只见一名女子自林中飞掠过来,正是岳甯。她一上来就迅速飞至他身侧,蹇鸿舟一惊,见她左拳飞来,忙用掌心格开一掌,岳甯右手捏住他的肩头,同时左拳化掌直击而上,掌风横扫,凛冽如刀,蹇鸿舟被她捏住避不开,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一掌落下,却见那一掌在他三寸处凝招不落,她道:“看清楚了,这招便是方才的来鸿去燕。”一语未尽她双手下翻,掌又作拳,撞肘拳击,蹇鸿舟被她撞得手臂发麻,站立不稳跌坐在地,“这一招又是鹰拿燕雀。”
方才他还以为岳甯是来羞辱他的,之后却明白了她的用意。可岳甯下手没轻没重,几下虽没用上内力,却都拳拳到肉,他前几日刚有好转的伤口又被打裂,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岳甯俯视面色不佳的蹇鸿舟,还道他公子心性,连这点疼痛都受不住,冷道:“你这么娇嫩,连这点苦都受不住还来什么奉月教,趁早回去做只知享乐的公子哥罢。”
蹇鸿舟方才得了她的指点,又忆起之前所受的屈辱,正满心纠结之际岳甯就转身要走,他心知错过此机缘,可能报仇真的遥遥无期,忙放下心中芥蒂道:“等、等一下。”
他跪倒在岳甯面前,身子伏的极低,言辞恳切道:“方才得了岳堂主指点受益颇多,我感激不尽,我自知天资太差,不求能学成神功盖世,只求岳堂主能够不计前嫌再多加指点,助我早日报得家仇,岳堂主的恩情我会一辈子铭记于心。”
岳甯观他神色似真情实意,这才道:“你倒还有自知之明,那两招学会没有?打给我看。”
蹇鸿舟把方才岳甯的手法在脑中过了一遍,还记得□□成,他起身有模有样地打了一遍,已比之前好上不少。
岳甯还是不满意,道:“重来二十遍,像你这样的人,就算勤学苦练也不定能成功。”
蹇鸿舟一窒,张了张口,咽下到嘴边的话,依言勤勤恳恳的打二十遍。每一遍岳甯都会指出其中错误,再要他重新来过。蹇鸿舟在经商之道颇有天赋,一点就透,而于武学方面实在惨不忍睹,就说他家的鞭法也是勤学十多年才小有所成,蹇父此前曾为他寻过师父,那些人在看了蹇鸿舟后都说此子天资不足,难有所成,遂蹇父只得认命由他而去。
他这一套拳法打下来已是华灯初上,从最初的胡打一通到现在的形神皆似,这套燕子拳他终于学得七七八八,蹇鸿舟不禁喜笑颜开,仿佛学会了什么高深功夫一样,转头去寻岳甯,却见方才还坐在树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蹇鸿舟试探的叫了几遍,偌大的林中只有他的声音回荡,见岳甯果真走了,他感激的在她方才坐的位置一揖,轻道一声谢谢才离去。
第二十四章
夜晚的奉月教宫殿高阁灯烛辉煌,从山上眺望而去火光如星,与天上明月遥遥应和,转眼明月淡去,晨星微闪,似纂在云层里迎着黎明曙光。
墨意负责送萧珩的午膳晚膳,幸好他会功夫,不然这一来一回的怕是能要他的命。他提着食盒爬上来时,萧珩正在石洞里练剑,见有人来心中一喜,看清是墨意后略有失望。
墨意把食盒放在桌上,拿出两菜一粥,萧珩对旁人本身并不多话,墨意和他不熟悉,也不敢随意和主子搭话,故而两人沉默以对,待萧珩吃完把碗筷收拾好就悄然退下。
萧珩坐在石床上盘腿行功,九华天鉴果真精妙,初入体温润平和,待连续运转几个周天涌过筋脉时,化作一股微热之息连续冲刷滋养,浑身如浸在热水中温暖舒服。
萧珩行功两个时辰,只觉神台清明,神清气爽。他行至豁口处,看天色铅云微积,应要下雪。他往山下望去,企图从满目的小黑点中找到岳甯的住所,可这座山离后院有一段路程,萧珩看了一会都没找到。他转身回石洞里,既想今晚岳甯来看他,又想着会下雪,上山肯定多有不便,她还是不要来好。
萧珩在石洞中等了三四日才见到岳甯一面。那日天空扬雪,崖壁上四处都是一抹白。山上的冬意非常人所能捱过,现在不过初冬就风号雪舞,朔朔冷风呼呼灌进洞里。
萧珩已换上冬衣,架起火堆烤火,最冷的是半夜,便是盖着被子有时也会冷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