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掀开裙角,发现今早从香铺二楼跳下来时伤得十分严重,一直也未曾得到好好医治和歇息,脚踝处如今已变得红肿不堪,触目惊心。
燕檀坐在那里,伸出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头埋在臂弯中,在早春的寒风中缩成一团。
身后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随即有一双手落在她的手臂上。
燕檀抬起头来,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作宫人打扮的老妇人弯下腰来,朝自己和蔼一笑,声音沙哑:“我是别苑中的下人,不过姑娘可能还未曾见过我。地上凉,我先扶姑娘起来吧。”
老妇人紧闭双眼,面目和蔼:“我虽眼盲,但在别苑服侍了几十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姑娘大可放心。”
她点了点头,随即想起老妇人看不到,于是低声道了一句“多谢”,扶着老妇人的手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向寝殿内走去。
果然如老妇人所说一般,她虽一直紧闭双眼,却连何时该迈上台阶都一清二楚,简直如同常人在自家庭院中漫步一般,令燕檀心中啧啧称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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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内燃着宫灯,壁炉中的火烧得正旺,明亮又温暖,将燕檀僵硬的身体都烘得暖和起来。那位老妇人从随身提来的小盒子里取出药酒,示意燕檀坐在榻上。
燕檀动手剥掉罗袜,将红肿的足腕露出来。
老妇人仍不发一言,低下头轻轻捏了捏她的踝骨,皱了皱眉头,找到了伤处,便仔细替她涂药酒。微凉的药酒沾在裸露的皮肤上,倒是消减了几分疼痛。
燕檀不由得悄悄在一旁打量这位素未谋面的老妇人。她已然十分年迈,头发尽数白了,面容依稀可看出楼兰人高鼻深目的模样,此时也是沟壑纵横、饱经沧桑,松弛的眼睑几乎要将那双紧闭的眼睛都遮挡住。
燕檀不记得自己到别苑时见过这样一位老妇人,如果曾见过,那么她一定会印象深刻。
“我才来别苑不久,身边只有几个才一同派来的侍女和侍卫,还不曾知道夫人。”燕檀试着开口。
老妇人温和地笑了笑:“姑娘可以叫我一声处罗婆婆。别苑空置了十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闲时打理打理花草,能让这里看上去没有那么荒芜萧条。姑娘来时,我许是正在后山修剪杂枝。”
燕檀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之前住在这里的人信佛么?我见这里种了许多娑罗树和菩提树,都是佛家教义里有灵性的树。也有些佛像,不过都弃置了。”
处罗婆婆的神情有些凝滞,而后有些含混不清地开口问道:“姑娘想知道这里曾经住着的是什么人么?”
燕檀想了想,点了点头,而后又反应过来,说了一声:“是。”
反正她能多知道一些关于自己处境的事情,总是好的。
处罗婆婆慢吞吞地收回药酒,似乎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在您之前住在别苑的是国王的一位王妃。我从那时起就在别苑做事,也算是服侍王妃的人。王妃的确笃信佛教,不过十年前的那场瘟疫中,别苑的人几乎都病死了,之后这里就再也不曾有什么人来过。”
她忽而开口问道:“姑娘身上可还有别处有所不适?”
燕檀微微有些吃惊,连忙对她道是没有,仍觉得身上愈发阵阵发凉。正当她被窗纸上随风摇晃的娑罗树枝吸引去注意力时,处罗婆婆提起盒子退了出去。
过了不多久,萨耶进来替壁炉里添了柴,伺候燕檀歇下。
“还请姑娘恕罪,”萨耶诚惶诚恐地解释道,“方才我去送了毗伽公主,院中的一座老灶房忽然走水,别苑的宫人们都去扑火,这才堪堪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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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亥时,中宫大殿上,元孟仍正襟危坐翻阅政事呈文。在听到殿门外传来熟悉的少女声音时,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片刻后,毗伽风风火火地跑进殿内。她自作主张挥退侍立一旁的宫人,毫不避讳地走上前来站到元孟身边,抢走他手中的呈文,撒娇道:“殿下,我有事要和您说。”
元孟无奈地放下手中的朱笔,问道:“何事劳烦我们的毗伽公主亲自跑到中宫大殿里来?”
“我今日去了别苑,”毗伽看到了元孟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不由得有些得意,以为自己戳中了他的软肋,不无威胁道,“我见到了那中原女人,她已经承诺于我,不会再与我争殿下的欢心。殿下,您要记住,她可是赵国人,而我才是匈奴单于最宠爱的公主。”
元孟微微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毗伽可否让我知道,你究竟同她说了些什么?”
毗伽捻起一颗案上盘中的诃子送入口中,悠然答道:“我告诉他殿下早就向父汗聘请我为正妻,让她休要肖想王后之位。”
元孟琥珀色的某种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但仍温柔地安抚道:“毗伽不必担心,我与她不过是逢场作戏,心中自然是向着匈奴的。”
毗伽闻言喜形于色,一双眼睛微微瞪大:“当真?”
元孟颔首:“放心,只要几日,待找到时机,我便差人处理了她。”
他不动声色地推开那试图同他撒娇嬉乐的匈奴公主,直到见她有些失落地出得门去,才收敛起脸上一贯温和斯文的笑容,换上一抹冷笑:“蠢货。”
侍卫长从一旁的绸帘后走出,忧心忡忡地抬头看向元孟:“殿下,如今那赵国的公主恐怕已经知道您对赵国……”
“无妨,”元孟重新拾起手边的呈文,唇角勾起笑容,“她知道又如何,她已经是将死之人了。”
侍卫长疑惑道:“小殿下已经将她送去了别苑,此时赵国安西侯又在楼兰城内,我们此时动手,恐怕太过明显、招人注目?”
元孟颔首:“我正要同你布置这件事。明日我依旧去别苑用晚膳,你去寻一个敢死之士,替我埋伏在别苑殿中。”
侍卫长犹豫道:“殿下,属下的意思正是,您此刻动手刺杀她,也许会被小殿下暗中派去的人保护下来。而且这件事闹到赵国安西侯那里,就会十分棘手。”
“不,”元孟抬起头看向一旁跳动的烛火,他的长发从肩头垂落,琥珀色的眼眸中晦暗不明,“不是刺杀她,是刺杀我。”
第二十六章 文学城独家发表。……
别苑的夜晚如死水般沉寂, 庭中少有人走动,唯有夜风穿过回廊,摇晃娑罗树和菩提树枝, 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明月透过窗纸映入微光,室内灯火微微摇曳。燕檀坐在妆台前, 萨耶正站在她身后, 替她打理长发, 心灵手巧地绾上中原女子的发髻。
燕檀用指尖蘸了一点胭脂点在唇上,轻轻抿开, 而后将指腹上残存的胭脂在手帕上擦净,取出新调制的香露点在脖颈和发上。
她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不由得眼睛一亮, 喜笑颜开。
铜镜中的少女正是豆蔻年华,只需略施粉黛就已耀如春华。燕檀已经有许久不曾上妆了, 今日悉心装扮起来竟然出乎自己意料地美貌, 内心不由得窃喜。
而后她想到这番打扮的目的,眼睛里那抹神采却又低沉了下去。
半个时辰前, 元孟遣人来告知,他结束手头的政事后, 会再来别苑同她一起用晚膳。
燕檀本就对他没有什么心思, 自从知道他与匈奴亦有来往后更是避之不及。但是眼下她却需要利用他从毗伽那里骗得一些东西, 不得不如此行事。
萨耶替她披好外袍,低声道:“姑娘,按时辰殿下就快到了, 咱们该去候着了。”
燕檀深吸一口气,从妆台前站起身来,将未曾用完的香露收在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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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孟果然如约前来。正殿内点燃了一盏又一盏的宫灯, 明如白昼,他携着燕檀的手照旧在长桌前坐下,趁侍女传菜时的间隙与她闲话。
今夜他的神色如往常般温柔,细细询问燕檀在这里住得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又承诺会将事情尽快查明,将她接回自己宫中去,与她尽快成婚。
燕檀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怀春少女的角色,好在殿内的炉火烧得旺盛,本就将她的脸蒸得粉红,令她偶有的敷衍也不易察觉。
她低头看着元孟的衣袖,心想,此番距离这么近,应该能令他身上染上不少她身上的香气吧?今夜毗伽会不会去见元孟呢?若是她今夜不去,自己的香气能不能在元孟身上留到明日呢?
香露洒在身上有一段时间了,已然从最初的丁香和浆果气息渐渐变作苏合香和安息香香气。
不过她特意将广藿香藏在最末,广藿香气味更为刺激,应当能够留存更久、更易察觉。
燕檀暗中捏着袖中的香露瓶子,仔细考虑要不要再偷偷在元孟身上撒一点的时候,错过了低眉看向她的青年眼中略过的一丝惊愕。
燕檀下定决心,方才动了动手指,忽然听闻门口的侍卫长有些惊惶的声音:“二殿下!您……”
随即便是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金发青年裹挟着一身寒气步入殿中,令燕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她心虚地将香露瓶藏回袖中,抬头看去,只见安归仍是一身月白华服,正站在殿门之外,半个身子融入溶溶夜色,向她和元孟看来。
元孟微微皱了皱眉,还未曾说什么,安归便悠然走上前来,语气状似抱怨道:“我去中宫寻王兄不见,那里的侍卫又支支吾吾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没想到王兄竟背着我在这里躲清静。”
说着他看了看桌上的美食珍馐,忽得眼睛一亮:“我许久都未曾吃过蜜酿金桃了,王兄不介意多个人一同和你分享吧?”
“更何况,”他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燕檀,“若是这里有人对王兄有什么不利,我在王兄身旁,可以及时保护你。”
小公主今夜显然是有意装扮了一番,愈发容光照人。看着她与元孟坐在一起的模样,安归眯了眯眼睛,心中的不悦几乎要冲破面上这层伪装。
元孟无奈地笑了笑,依旧是一副令人瞧不出破绽的表情,温文地命下人添了一副碗筷,将安归留了下来。
燕檀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安静用膳。
骤然得知元孟不可信任,她在心底不是没有动摇过,也许安归的所作所为亦有其他隐情。可如今唯一作为证据的玉牌的确是他手下的人从她手中抢走的,她实在无法劝说自己替他开解。
她抿了抿唇,发现连上一次很喜欢的乳酪拌波斯草都味同嚼蜡起来。恰在此时,元孟俯身过来,笑着向她推荐新端上来的烤羊肉。
燕檀方才准备去取,却忽然瞥见自己身侧有一道黑影略过。
她脑中一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而后以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闪身挡在元孟身前,用力将他扑倒在地。
左肩处传来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伤口处流了出来,霎时间染红了两人身下的地毯。
元孟满面错愕地被少女柔软的身体扑倒在地。少女秀美的脸蛋近在咫尺,蓦地变得惨白,额上冷汗涔涔。她用手支撑了几下,都没再撑得起来身子。
燕檀颈间温柔的香气始终萦绕在他鼻端,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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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瞬的意外,守在殿内的侍卫便一拥而上,将那行刺的黑衣人拿下。安归端坐在一旁,面色波澜不惊,连一片衣角都未曾拂动,心中却已是波涛汹涌。
他其实预料到了今夜的刺杀。手下的眼线一早便将元孟的安排禀报给了他,这便是他今夜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太了解元孟,只消知道元孟在别苑安排了杀手,便猜到今夜将会发生什么。
他将燕檀送到了别苑,元孟很难在此时机直接对燕檀动手,便想到了栽赃。
大王子殿下心怀怜悯,即便别苑的中原女子身份尚不明朗,却仍前来同她一道用过几次晚膳,以示对赵国的安抚。
而那女子却安排了刺客以伺机刺杀,未曾料到刺杀失败,刺客被生擒。而后刺客被关入牢中严加拷打,在身死之前吐露出自己是被中原女子所指使,她并非什么赵国的公主,而是冒名顶替的女刺客,进宫便是为了刺杀大王子而来。
随后,大约就是女刺客得知事情败露而“畏罪自杀”。
谁又能想到,一副温文尔雅、翩翩君子模样的元孟,能有如此歹毒却又滴水不漏的谋划,既不必在明面上得罪赵国,又在他眼皮底下轻而易举地除去了王宫中的心腹大患。
安归是有备而来,本在踏入殿中之后便察觉到了埋伏的刺客所在。那刺客极为夸张地挥着弯刀从侧殿阴影中冲出时,他的暗器便已捏在指尖了。
只要在刺客冲到元孟身边之前令其毙命,事后他就可以解释为刺客是为杀燕檀而来,反正不过是死无对证。
但令安归始料不及的是,在他欲杀刺客时,燕檀蓦地起身挡在了元孟身前。
他一愣,电光火石之间便失去了先机。即便暗器已刺入刺客的喉咙,刺客那柄闪着寒光的弯刀还是刺进了燕檀单薄的肩。
鲜红的血从伤口迅速晕开,将她的衣裳染得通红。
中了安归的暗器,刺客的身体迅速软倒下去。元孟将燕檀打横抱起,一改平日里斯文优雅的模样,大声唤人去传医师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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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床帐出神。
左肩的伤口被王宫中的医师包扎过,仍微微有些疼。她失了许多血,脸色苍白,脑海中还有些昏沉。
替元孟挡下那一刀并不是因为忧心他。其实,她在意识到那刺客要对元孟下手之后,就立即想到,无论如何,要保全自己,就必须这样做。
刺客并不是她指使的,却是在她所住的别苑对元孟动手的,她很难脱得了干系。无论是元孟自己,还是今夜奇怪出现的安归所指使,她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必须做出什么同刺客划清界限。
而众目睽睽之下代元孟受伤是最能取信于他人的方式。用肩膀上的一道伤口换一条命,还算值得。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重新理顺脑海中的思绪。
虽不知是谁,经此一遭,欲要栽赃陷害她的人怕是要蛰伏一段日子了,不然会显得过于刻意,令人抓住把柄。
她要趁着这一丝间隙快些好起来。在楼兰王宫之中,虽然阴谋重重、步履维艰,可也是她最接近真凶之时。
无论勾结匈奴人杀害赵国使团的是元孟还是安归,在听闻楼兰王宫中有一名自称华阳公主的人出现时,都不免心惊。
因为她若当真是经历了那场屠杀的幸存者,很容易便能指认出真凶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