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恐惧袭上燕檀的心头。
尚且在王宫大殿之中,他就如此针对于她,生怕赵国与楼兰又议和亲,令自己的算计落空。谁知到了那偏僻废弃的别苑,她会不会立即惨遭他的杀手。
若是元孟一时松动,同意了将她安置在那里,恐怕她根本不会有再见元孟和裴世矩、为自己辩驳的机会,就会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眼下是唯一的机会了。
她咬了咬牙,伸出手拽住元孟的衣袖,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哀求道:“我不要去废弃别苑,求求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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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孟看着安归,眼神中略过一丝阴沉。
金发青年的目光在燕檀牵着元孟衣角的手上滞留了一瞬,而后移开。
他仿若未察觉元孟的不悦一般,转过头看向燕檀,露出无辜的笑容:“你不必忧心我对你不利。我既已认定你并非华阳公主,自然没有必要在安西侯还在此地时加害于一个于我而言无足轻重的中原女子,为自己徒惹一身麻烦。”
燕檀恨恨地看着他,即便已然对他失望透顶,不再抱有任何期望,心却还是在听闻他那一句“于我而言无足轻重的中原女子”时微微刺痛。
想来也不过如此,若非无足轻重,他怎么会这样将她逼入绝境。
而他这番话细细捉摸更是令她胆寒万分。他说是因笃定她并不是华阳,才不屑于对她下手。那么若她是真的华阳……
燕檀只觉得后脊窜上一股寒意。
她下意识地看向安归,只见他亦望向她,那双往日温柔驯顺的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不屑。
燕檀不由得有些动摇。也许他是真的不相信她就是真的华阳,许是把她当成了公主队伍中的侍女,或是其他有着不可告人使命之人。
毕竟即便朝夕相处,她也从未对他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反倒说过,自己在赵国过得并不好。
而楼兰求娶的却是赵国名义上所出的嫡公主,在常人眼中最为风光高贵的女子。
燕檀想着,竟是暗暗松了口气,错过了金发青年眼中一闪而逝的黯然。
所幸,她听懂了他话中的警示。
元孟表情未变,温文一笑:“那就如王弟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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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被侍女搀扶着步出大殿,坐上车辇向那座别苑而去。
裴世矩驻足在殿外,望着车辇离去的方向,默然而立许久。
安归亦从殿中告辞,走出殿外便见到这样一副景象,不由得心中微微不悦,走到裴世矩身边,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中原来的小书生还算聪明,但也并不意味着安归就会因此而心生好感,愿意瞧见他和燕檀情意绵绵。
裴世矩淡淡地收回目光,顺着殿前长长的石阶向下,待到几乎要走完这一段石阶时,才低低地开口:“你还欠我解释,安归殿下。”
方才在殿中,他选择与这位高深莫测的小王子一道刻意否认燕檀的身份,是因为他也对于沙漠中所发生的事,和那具宣称被是华阳公主、葬入皇陵的尸身有所怀疑。
但他也同样不可全然相信这样一个行事诡秘、性格古怪的异族王子。
“楼兰地处西域要冲之地,百年来维持着匈奴与中原各国的平衡。”安归悠然地笑了笑,“大家都对此心知肚明。那么想必安西侯也知道,正因如此,在楼兰王廷之中,有人心向赵国,也有人心向匈奴。”
他微微侧过身来,潋滟的碧眸在阳光下闪过狡黠的光芒。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他停在此处,意味深长地道,“楼兰王廷之中,也并非只有我一人懂得这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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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苑位于王宫北部,幽深僻静,少有人至,昔日里奢华秀美的楼阁也蒙上了一层寂静寥落之意。庭院中种着许多菩提树和娑罗树,古木参天、枝叶葳蕤,投下片片清荫。
燕檀被侍女搀扶着踏上青石板地面,发现不仅树木修剪合宜,地面也并无杂草尘土,看上去即便废弃,仍时不时会有人悉心打理。
几名随她一同被派来别苑的侍女和侍卫着手替她收拾寝殿,而负责统管这些下人的则是一名二十岁上下的管事侍女,名唤萨耶。
萨耶向燕檀热情地提议道:“晚膳和寝殿还需片刻才能备好,不如由我伺候姑娘先行沐浴一番,消解消解这一天的倦意。”
燕檀今早还在安归宫中,一天之内出逃辗转于好几处地方,又经过方才在中宫殿中的一番对峙,早就疲惫不堪,当即点头应允。
萨耶将浴汤舀入纱帘后的大浴桶之中,试好了温度,又躬身向浴汤中加了些什么东西,这才上前来侍候燕檀脱去衣物。
燕檀问道:“你方才又向浴汤中添了什么?”
萨耶一愣,旋即答道:“回姑娘,是匈奴的蔷薇水,在楼兰宫妃之中很是盛行。”
燕檀从自己的衣裳里摸出一支小瓶子,揭开瓶塞将其中的香露倒入浴汤,淡淡道:“我不喜欢蔷薇水。”
萨耶连连认罪,欲要唤人进来替她将浴汤全部换掉,燕檀摇了摇头,踩在杌凳上踏入浴桶之中。
其实她是不喜欢匈奴!蔷薇水是无辜的。
浴桶之中热气蒸腾,水温却正好,将全身肌肤熨帖得十分舒服。燕檀坐在浴桶中,萨耶站在她身后,将她的头发撩到胸前,而后替她轻轻擦拭后背。
燕檀自从流落楼兰,就再也未曾如此惬意地沐浴。浑身暖意融融,香露醇厚的香气也被蒸腾而出,身后伺候的美人动作轻柔,令她舒服得昏昏欲睡。
“姑娘,”耳边似乎有人在唤她,燕檀努力地睁开眼睛,听到萨耶又有些焦急地唤了一声,“姑娘。”
她迷迷糊糊地应道:“嗯?”
原来自己竟然在浴桶中睡着了。她直起身子,发现水温已微微有些变凉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萨耶说:“姑娘,大殿下一刻后就要来别苑同您共进晚膳,所以我这才不得不将您唤醒,梳洗准备一番。”
燕檀霎时间清醒过来。
元孟要来这里看她?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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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耶将她按坐在铜镜前,用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湿漉漉的长发,真心实意称赞道:“姑娘的头发真美。我虽没见过几个中原女子,但也看得出姑娘的头发和皮肤都保养得很好,乌发雪肤,我见犹怜。”
燕檀觉得她的话有些奇怪,但还是礼貌地向她笑了笑,果然听她接下去说道——
“即便现如今还不得不住在别苑,但姑娘不必气馁。我瞧大殿下对您很上心,姑娘自身资质也好,想来不久之后便能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
燕檀苦笑,但也未曾开口辩驳,她按理本就应当嫁给元孟做正妻,并不是什么萨耶以为的引诱魅惑王子的外室女。
不过,即使才离开赵国时表现得对和亲一事很是淡然,可她在真正见到元孟时,发觉自己还未曾做好准备与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共度一生。
她有些犹豫,甚至还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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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孟是在黄昏时分乘车辇来别苑的。
燕檀犹豫了片刻,想到自己的身份还未得到证明,正要以平民的身份行礼,元孟躬身微微扶了一下她,免去了她的礼,温柔道:“不必。虽然王弟和安西侯对你有些怀疑,但我相信你。因此,赵国的公主不必对我行此大礼。”
燕檀于是直起身来谢过他,元孟眼中映出她的模样,有着一闪而逝的惊艳。
他携着她走到座上。传菜的侍女鱼贯而入,将长桌铺满,一时间眼前尽是燕檀未曾见过的异域珍馐。
站在二人身旁的侍女捧着陶罐,将其中一种散发着甜甜香的酒浆倒入玛瑙杯,呈到两人面前。殷红的酒浆在杯中微微晃动,反射出琥珀般的光泽。
元孟耐心地同她简要介绍道:“这是西域特有的葡萄酒,味道甚甜,也不太醉人,枕枕可以尝一尝。”
他又指着面前盘中的菜蔬道:“这是酢菜,可以解酒,也可以配合烤肉解腻。餐后我命人带来了石-国新进献的庵摩勒,枕枕可要为它留些胃口。”
燕檀听他的话略略动了几筷子,令自己显得不那么别有用心,才别有用心地开口道:“殿下,我绝无加害您之心,不知为何今日安归殿下却在中宫处处针对于我。如今我搬来别苑暂住并非什么大事,可若是令安西侯知晓,恐怕不免心中多想。”
如今哪怕是叫出“安归”这个名字,她都不由得有些生涩,仿佛已经与他十分陌生。
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元孟只是微微一笑,安抚她道:“王弟早些年在匈奴吃了不少苦,性格难免有些古怪。他只是担心我的安危,并非针对你,言语间若有得罪,还请枕枕见谅。安西侯那边,我也会尽力抚慰。”
燕檀无语。
她记得见到金京那些贵女在宴会上挑拨她和燕茜燕绯时,燕茜燕绯分明不是这个态度。
是她挑拨得还不够明显吗?是她挑拨的经验还不够多吗?
该不会,其实这一对兄弟感情真的很好吧?
于是她这一餐饭吃得愈发沉默,不敢冒然向元孟提起那匈奴玉牌的事情,而意外的是,元孟也并未与她谈及任何有关使团一案或是两国和亲的事情。
他好像,真的是只单纯地前来与她共进晚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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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孟离开别苑时已是夜色沉沉。
燕檀坐在庭中菩提树下的榻上陷入沉思。
她本以为,裴世矩替自己证明身份后,自己与元孟联手对付匈奴和安归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却没想到,裴世矩根本未曾收到自己的信物,自己现在反倒被缚住了手脚。
即便元孟肯相信她,可他和安归看上去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此时此刻她说安归杀害了和亲使团,破坏了和亲,恐怕还可能会令元孟对自己心生龃龉。
燕檀叹了一口气,听到别苑之外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难道楼兰王宫之中允许夜半纵马?
她惊得站起身来,又听到萨耶的惊呼声,和一个少女娇蛮的、并不熟练的楼兰语:“我听说有一个中原女子被养在别苑,特来瞧瞧。”
“你敢拦我?”她怒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说话间,她已经行至庭院中,看到了站在院中的燕檀。
那是一个皮肤微棕的少女,容貌妍丽,长发编成几股发辫,手上还拿着马鞭,下巴微微抬起,正趾高气扬地看着燕檀。
燕檀一时间震惊无比,因为她还记得这张有些跋扈和美艳的脸,正是眼前这个少女在除夕夜的寺庙前,嚣张地命人遣散了献舞的舞伎和乐师。
她居然也住在楼兰王宫中吗?
异族少女走到近前,嗤笑一声:“我听说,你就是那个自称赵国公主的中原女子。我方才在殿下身上闻到了一股惹人讨厌的香气,果然是你身上的。”
燕檀嗅了嗅,想到自己在沐浴前加了自己调制的香露。也许是方才元孟来和她一同用膳时染上的。
不过,眼前这个女子和元孟有什么关系吗?
异族少女放开手中的马鞭,威胁似的在手中把玩一番:“我劝你不要自讨没趣。你知道我是谁么?”
燕檀无奈道:“这是我第一次见你,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我叫毗伽,匈奴赫赫有名的呴犁湖单于是我的父汗,我的母亲是他最尊贵的可贺敦。”少女提及此处时神采奕奕,“我可是父汗最宠爱的女儿——”
她语音一顿,看向燕檀,充满示威意味地说道:“也会是楼兰未来的王后。”
燕檀心中一沉,问道:“你要嫁给元孟?”
毗伽极为得意道:“那是自然。不妨告诉你,早在半年之前,大殿下就派使臣前往匈奴汗帐向父亲求娶我做王后了。”
燕檀不可置信地向后倒退两步,被身后的榻绊倒,结结实实地坐倒在榻上。
毗伽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嘲笑出声:“怎么,知道怕了?我们匈奴人同你们中原可不一样。我父汗的那些姬妾无一不十分敬畏我的母亲,我们匈奴男子的妻子都很会管教那些不听主母话、妄图向上爬的姬妾。”
自然怕了。
燕檀的双手撑在榻上,倒不是怕眼前这个狂妄浅薄的匈奴公主,而是怕,元孟竟在向赵国求娶嫡公主的时候,同时也向匈奴求了亲。
那么他自然远非她所以为的那样倾向于赵国,并不可信。而赵国上下竟无人知道这桩事。
元孟骗了赵国。
燕檀伸手捂住胸口狂跳的心。还好,她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已经查到匈奴人是真凶的事告知与他。
如今看来,楼兰的这两位王子竟无一人可信。她走了一步昏招。
燕檀暗暗攥紧了身下的锦被,她既然已经落到这异域深宫中,从此可以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了。
毗伽看到燕檀跌坐在榻,面色一片苍白,愈加得意道:“我听说你们赵国竟让一个曾为妃妾的女子被扶正,耀武扬威地做了十几年正宫皇后,简直可笑至极。定是那前任皇后没有什么厉害手段,压不住手下不听话的姬妾。”
她吵得燕檀心烦意乱,不由得想要呵斥她闭嘴,但见她那副嚣张而浅薄的模样,燕檀却忽然生出了一个主意。
今日若不是毗伽闹到她这里,她不知道还要被蒙骗到什么时候去。
既然这位匈奴公主既然这么喜欢说,又全然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如设计引她说个够。
燕檀狠狠地咬了咬自己嘴唇,疼得眼眶发红,瞧上去怕极了,向后缩了缩:“我,我知晓公主的厉害,也无意冒犯匈奴……”
“但我既然已经是这般身份,也无法轻易出得宫去,只有以后悉心侍奉公主和殿下,绝不敢有任何越矩之行,还请公主息怒,饶了我这一回。”
毗伽闻言甚是心满意足,又不免出言炫耀了一番,这才带着侍女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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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从榻上坐起来,方才面对毗伽时怯懦的神色消失不见,望着昏暗庭院中娑罗树横斜交错的枝丫发呆。
别苑冷清,到了夜晚也有许多偏殿不掌灯。唯有燕檀住着的这个院子有些光亮,周围尽是漆黑与寂静。
萨耶不知做什么去了,别苑人手本就不够,眼下院中只留下燕檀一人。她试图自己从榻上站起来,脚落地时却传来一阵剧痛,不由得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