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欲要转身离去,似是又想起什么一般,顿住了脚步:“你若是决定进宫去救她,一言一行须要仔细斟酌,莫要给我添麻烦。不如想想为何她分明活在世上,沙漠中却会出现她的尸体。”
说罢,他未曾留给裴世矩任何询问的时间,便转身离去,只消片刻就消失在了裴世矩的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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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大殿之外,裴世矩拾阶而上,俊秀的眉微微颦起,神色凝重。他身边替他撑伞的贴身侍从见了他这副模样,便是知道自家侯爷有心事压在心头,也不敢多半句嘴。
眼前的石阶即将行至尽头,大殿前的左右厢列着身着华氅的刀手戟兵。裴世矩抬起头来,殿中那道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顿了一顿,而后一步一步走入大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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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本来抱着杯子站在殿上,听见来人的脚步声,连忙转头向殿门看去。
裴世矩抬眸与她遥遥对望,见那雪肤花貌的少女一双眼中分明是一股他所熟悉的灵动,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表面上却只是忍不住牵了牵唇角。
他在金京听到使团失踪的消息时,即便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使团凶多吉少,他也不愿相信父亲和燕檀会死。
老侯爷失踪,西疆无人撑得住场面,匈奴人屡屡趁机南下劫掠,裴世矩不得已赶往瓜州暂时代替父亲主持西疆事务。
为了裴家世代承袭侯位的责任,也为了亲自派人去沙漠中搜寻使团的下落。
后来,楼兰人从沙漠中掘出使团四十二人的尸体,将老安西侯的尸体送回瓜州侯府,他同母亲、府中管家一起验过尸身,浑浑噩噩地将父亲葬入祖陵,被众人推上了安西侯之位。
方及弱冠的少年接连遭遇父亲遽然身死、恋慕已久的小公主横死异乡重重打击,一时之间五内俱焚,大病一场。
许是病中几乎绝望,捱过那场大病之后,他竟渐渐接受了自己眼下的境况。
但从未曾想到,有一天会失而复得。
也许在他人眼中,他是臣子,而燕檀是和亲公主,即便是如此重逢,也远远谈不上什么“复得”。若无意外,终此一生,他将再也无法走到她身边。
但只有裴世矩自己知道,在心死沉寂之时得知她仍活在世上,已是莫大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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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矩躬身向前来迎他的元孟行揖礼,元孟将右手搭在左肩,回以楼兰礼节。
燕檀将玛瑙杯放回案上,听到元孟斯文地微微笑道:“未能备好佳宴迎接安西侯,令国之贵客冒雨前来,还请恕罪。”
一旁的侍女依命要带她去侧殿沐浴更衣,燕檀却向她摆了摆手,一瘸一拐地挪向那两人身旁。
元孟复又行了一礼:“赵国使团在白龙堆外的遭遇实在令我痛心疾首,亦令父王震怒。自得知此事之日起,楼兰便派遣精干士兵四处搜查,力求抓出真凶,还赵国一个交代。万幸如今寻回了华阳公主,实是上天垂怜。我已拜问过父王,还请安西侯回禀贵国皇帝陛下,令和亲事宜一切如故,我愿择吉日重新迎娶华阳公主。”
说罢,他牵过燕檀,对她温柔一笑。
裴世矩抬眼看了看一旁的燕檀,心中百味杂陈,忽而又想起了那异族少年的话。
若是想要救她,便立刻进宫,阻止和亲。
为何她分明活在世上,沙漠中却会出现她的尸体……
怀中的尚温热的瓷瓶提醒着他,眼前的燕檀是真的。那么那具尸体是否是他人伪装而成?那少年究竟是何意?难道是他此刻应允和亲,燕檀便会再次像那具尸体那般惨遭贼人毒手么?
他暗暗攥紧了双手,冷然道:“还请殿下恕世矩无法应下这番好意。依世矩之见,和亲之事商需重议。我此次奉我国皇帝陛下之命前来,是为了查清使团遇刺之事的真相。唯有此案告结,再议和亲方才合宜。”
元孟脸色微变,似是有些未曾预料到裴世矩竟会出言拒绝。
燕檀更是惊讶万分,在心中暗叫不妙。元孟是她意欲拉拢之人,裴世矩这句话却同他划清了关系。
她拖着剧痛的脚踝上前,欲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殿门外的侍卫跪地行礼。
“拜见二王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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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三人均是一愣,向殿门外看去。
从殿门外逆着日光走进的异族青年那名身形颀长,身着一身白色华服,以金石为佩,金色的长发微卷,垂落肩头,面容俊美,唇边笑容带着玩世不恭的意味。
他眨了眨眼睛,一双潋滟动人的碧眸扫过殿中三人,悠然地向元孟、裴世矩一一见过礼,没有错过燕檀不可置信的目光。
少女睁大了双眼,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惊痛。
他眯起眼睛笑了笑,没有再下意识地伪装自己的声音,出声低沉悦耳,却残忍异常:“公主殿下,见到我,很吃惊么?”
第二十五章 扑朔(入v三合一) ……
燕檀像是被攫住了呼吸一般, 脑中一片昏沉。她逃避地向后退了几步,牵动了脚踝上的伤,不由得将嘴唇咬得发白。
她就那样看着他的脸, 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心口处传来一阵剧痛, 令她的脸瞬间失去血色。
即使心中再不愿相信也无法否认, 眼前这位俊美无俦的异族青年, 就是她曾出于可怜从一群无赖手中救下的、曾与她一起挤在破庙屋檐下避雪的安归。
他的身量比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要颀长挺拔,也许是伪装时用了缩骨之术, 令她误以为他是个孱弱年幼的少年,从而心生怜悯, 放下警惕。
但那双潋滟无双的碧色眸子, 还有几乎未曾伪装过的熟悉容貌,令燕檀根本无法欺骗自己。
终于知道为何除夕夜她将狐狸面具覆在他脸上时, 会有那种合宜的错觉。
因为根本便不是错觉, 那双眼睛本来便该如此狡黠阴沉,像一只狡诈的狐狸, 只不过现在才在她面前卸下伪装而已。
可是……那也是她做好事情失败便身死异国深宫的准备后,依然放心不下的少年。
多么可笑, 她在自投罗网之前, 还替他留好了后路。若是他向裴世矩报上她的名字, 裴世矩就会明白他是她托付给自己的人,带他去赵国,令他衣食无忧, 再也不用因为一双天生碧眸受别人欺侮。
她还曾为食言丢下他而感到内疚。
“安归,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那傻兮兮的红了眼圈的少女犹在眼前。她是怕他发现自己被丢下时不堪痛苦才说了那样的话,此刻看来, 多么像一场笑话。
她以为的异国他乡相依为命,她以为的驯顺温暖的少年,其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燕檀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袖,理智将脑海中的无数碎片串联起来。
她一路来到楼兰,将所有与华阳公主这一身份有关的东西都已销毁,沙漠中亦掘出了华阳公主的尸身。若非是这般费尽心机潜伏在自己身边,二王子怎会知道华阳公主仍活在世上?
若非是她将玉牌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向他亲口说出,二王子又怎会知道那是指认匈奴真凶最重要的证据?
若非她与他相依为命共度了数月,所有行踪皆被他了如指掌,二王子又怎会知道她已经渐渐触及真相,乃至于需要将她囚禁起来甚至灭口……
而在提及身世时,安归也曾说,年幼的时候父母把他卖给了匈奴人做奴仆。她从来都未曾将此与楼兰二王子曾在匈奴为质子的事情联系起来。
事情早就露出了端倪,可她一直一厢情愿地相信,这才把自己推到了如今的境地。
她从无赖手中救下那个外表如小鹿一般纯净的少年时,就已经走入了最大的圈套之中。
布下圈套的人一直在身侧,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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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归站在几步之外,看那小公主脸色血色尽失,满目痛楚的模样,只觉得心像是被狠狠攥住了一般。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即便是十年前失去一切,在匈奴受尽屈辱时也没有体会过。他一向不以良善之人自居,于这世间万事万物总是冷眼旁观,虽总是面带笑意的模样,却没有任何柔软的心肠。
莫说是他人,哪怕是自己遭受非常人所能想象的痛楚,他内心也绝无哀戚。
在此之前,他犹如一头困兽,若是在绝境中露出半点驯顺和软弱,都是为了藏匿凶恶的獠牙,以期致命一击。
可是,看到燕檀这般模样,她甚至没有流泪,就让安归体会到了哀戚的滋味。
他开始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有了柔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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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安归攥紧了袖中的手,而后又倏尔松开。
仿佛是为了克制自己坦露真相、上前去拥抱那单薄少女的冲动一般,他在松开攥紧的手时,眼中的情绪重新变得难以捉摸、无懈可击。
他不能这样做。
还是为了那个卑劣至极的理由,他想她活下去,即使她会与他反目成仇、痛苦万分。
他一开始就做错了事情,可却没想过要改变自己的目的。
所以,现下也只能一直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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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深吸几口气,慢慢努力找回自己的思绪。
元孟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过身来,关切地将她扶住,揽在怀中:“枕枕,你怎么了?”
燕檀的心绪已被逼入绝境,不由得怒极反笑,扬起嫣然的笑脸:“二殿下说笑了。我与二殿下素昧平生,怎会吃惊于见到您呢?”
她转头看向裴世矩道:“世矩,我倒觉得,和亲一事可以同查清案情同时进行。我与大殿下成婚,应也更有益于赵国与楼兰精诚合作,一同抓住真凶。”
元孟的唇边染上不易察觉的笑意,转头回望裴世矩。
裴世矩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连他自己都尚未清楚原因,便出言反对道:“公主殿下,此事是否有些不妥?”
两个时辰前去客馆向自己进献香露的衣衫褴褛的少年竟是楼兰国小王子伪装,这件事本就足够匪夷所思。而他太过了解燕檀,只消看到她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曾与这位小王子有过接触,并且恐怕是在不明对方身份的情况下。
他骗了她么?
裴世矩皱了皱眉头。
那少年去而复返、在大雨中的决绝模样令裴世矩有些不能释怀。裴世矩一时间无法辨明他的目的,但却直觉若是少年想要害人,绝不会在他面前露出那样的神情。
“自然不妥。”
殿中忽而响起安归戏谑嘲讽的声音。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上前几步,逼近燕檀,勾了勾唇角:“难道王兄和安西侯都忘了么?早在一月之前,我楼兰的士兵就在白龙堆外掘出了华阳公主的尸体。”
“那尸体被送还赵国国都,经由检验后葬入了皇陵,便说明那才是真正的华阳公主。”他微微弯下身来,眯着眼睛看向燕檀,“那她是什么人?”
燕檀只觉得气血上涌,满腹的委屈和悔恨就要击溃自己的理智。
他在她身边伪装那么久,若非知道她便是真正的华阳公主,又何必那样委曲求全?明知她是真正的华阳,却又在此陷害她是不明身份的伪装者,当真是智谋过人,难道是非要置她于死地吗?
燕檀攥紧了拳头,朝安归笑了笑:“那尸体自然是他人伪装。我听闻西域便有种散乐艺人精通幻术,精通易容伪装之人亦多如牛毛,能够易容成华阳公主的样子,有什么稀奇?”
安归不依不饶,眼中带着嘲讽之意:“扮成尸体?这番说辞着实新鲜有趣。且不论费尽心机扮成一具尸体有何意义,你既自称是真正的华阳公主,可拿得出什么证据来么?”
此一问正中燕檀下怀,她转头看向了裴世矩。
好在她提前送出了那支名叫刹那的檀香香露,为的便是裴世矩能出面替她证明她的身份。本是想作和亲之用,却没想到这时更为恰到好处。
然而令她未曾想到的是,裴世矩避开了她的目光,向元孟点头道:“此女的确来历可疑,如今我们尚无证据证明她即是真正的公主……也无证据证明她是伪装。冒然再议和亲尚有不妥之处,还请大王子殿下斟酌再三。”
燕檀的心蓦然一坠。
她怎就忘了,那瓶香露,是她托安归送去裴世矩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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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内的炉火燃烧得旺盛,火焰跳动着,木柴发出哔剥声,分明温暖如春,燕檀却只觉得如坠冰窟。
她没有想到他这样狠心,要步步紧逼,连她最后一丝希望都要抹灭,图谋她的国家。
燕檀的眼前模糊了一瞬,但又想到自己当初决心前来王宫时的心境,竟奇迹般地将心底的委屈压了下去,重新理顺了纷乱的思绪。
她向来是个不容易认命的人,当即向裴世矩道:“我愿以任何方式证明我的身份。”
裴世矩看向她的目光中毫无温度,冷漠得令人心惊:“即便如此,恐怕我也需禀报我国皇帝陛下,请宫中派人去再次查验那具尸体。”
言下之意,即便她说出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眼下他也不会立即承认她。
可是,燕檀从小长在宫外,唯一贴身伺候的侍女早就死在大漠,即便是宫中人,在那尸体同她的容貌这般相像的情况下,也无法真正判别那具尸体是否真正是华阳公主。
想来赵国草草认下尸体收葬,也是因为如此。
如今她在赵国唯一的亲故就是裴世矩,可他也不相信她了。
元孟垂眸略一沉吟:“安西侯与王弟言之有理。”
他转过头来,朝燕檀温柔一笑:“你莫要害怕,我自然是愿意相信你的。但如今恐怕唯有此案了结,才能够替你证明身份了。”
说罢,他上前一步,挡住了安归看向燕檀的视线,将她护在身后:“既然如今也并无证据证明这位姑娘不是华阳公主,那么便将她暂时留在王宫中,我会派人好生照顾。待到使团遇刺水落石出后,再请诸位来商议如何处置,这样可好?”
裴世矩不易察觉地、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燕檀,后者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安归却眸色深沉,与元孟对视道:“王兄,这名女子来历可疑、目的不明,若就这样放在你身边,实在是令人担忧她是否会对你不利。近来父王身体有恙,楼兰一应政务全赖王兄主持,若是王兄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好?”
他越过元孟,看向他身后那眼圈发红的小公主,悠然道:“王宫北面有一处废弃的别苑,虽不如中宫奢华,但也不算亏待。不如就将她安置在那里,派人好生把守。这样我便不必时时忧心王兄的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