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香——花間酒/花间酒
时间:2021-02-20 09:25:10

  今日一早,住在小阁楼的那位中原少女便遣人过来,说阁中侍女会帮忙替她出门采买香料,需用马车。
  车夫坐在舆前的前室,伸出手揩了揩额前的汗,决心不再去阁楼中喝那茶了。
  茶虽好喝,但他总觉得有些奇怪,还不到一个时辰,自己竟已如厕三次,也许是茶中加了什么特殊的香草,总之像他这样的车夫算是无福消受了。
  正在此刻,他身后的车舆中传来女子的声音:“奴来迟了,请您千万恕罪。我见四下无人,便自作主张先行上到舆中来了,您不会怪罪我吧?”
  话音未落,从紧闭的车帘中探出一只纤细的嫩手,手中握着宫中侍女证明身份的木牌。
  车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女子声音惊得心中一跳,但见那木牌刻有约定中那侍女的名字,便放下心来。
  “哪里哪里,”他挥起手中的马鞭,驾车驱离小阁楼,“不过你们楼中的茶水好生别致,许是喝不惯,我方才去如厕,才错过了姑娘到来。”
  舆中的女声轻轻笑了笑,应和道:“是那中原人的玩意,她惯会摆弄些奇奇怪怪的花草。我便是不小心喝了她的茶水,脸上才生出了红疹,等下会以布巾遮面,还望您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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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伐罗疾步步入殿中,脸上神色焦灼。
  “小阁楼今日遣了一名侍女去城中采买香料,半个时辰前马车就出发了。属下已经派人去查到,那中原少女失踪了,而奉命去采买香料的侍女却被迷晕在她的卧房。宫中侍卫已然奉命去追,但尚且没有消息传回来。据说,属下曾派去抢走玉牌的其中一人今早被她撞见了。”
  殿内有一道黑影一闪而逝。安归转过身来,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他的脑中浮现出那少女狡黠而灵动的眼睛,忽然直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安归从殿上走下来。伐罗从未见过自家殿下的脚步如此焦急,紧接着,他听到殿下说:“不必派人去寻了,把动静压下去。叫人伺候我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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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过层层盘查,马车终于出了楼兰王宫,在城中四通八达的闹市中停下,正对着一家粟特人开设的香铺。
  一名身姿婀娜的少女撩开车帘,从车上走下来。
  她身上穿着宫中侍女的衣裙,只是一张俏脸几乎全被布巾遮住,低着头对车夫略略一行礼,便疾步走入铺中。
  铺中伙计自然认得出这是王宫中来人,连忙点头哈腰地迎进去。
  “十斤上好老山檀香木。”
  车夫听到少女这样说道,随后她的身影就没入了店铺之中。
  “不必去唤你们掌柜,取来香料在此地交给我即可。”
  跟随伙计走上安静的二层楼,少女在窗边站定,淡定道:“我尚且有些其他差事在身,便不去叨扰掌柜了。”
  伙计鞠躬称是,而后转身离去。
  待到他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时,少女一把推开那扇窗子,低头向下望去,窗下是香铺的后院,靠着院墙内侧摞着一些货物。
  她咬了咬牙,攀上窗子,见四下无人,便径直跳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刹那   “安归,你是我见过……
  落地时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燕檀呲了呲牙,将罩在外面的侍女衣裙全部脱掉,连通那遮面的布巾一起塞在院中的杂物中。
  若是没有撞见那刀疤大汉,她还可以装作毫不知情,暗中设计脱身。
  但今早她撞见对方的事情想来很快便会传到那二殿下耳中。阴险狡诈的二殿下若是得知自己败露,极为可能会立即动手,将她杀了灭口。
  所以燕檀只好兵行险着,迷晕了一名侍女,穿着她的衣裙,拿了她的木牌,又在给车夫的茶水中加了药草,趁他如厕之时登上车辇,逃出王宫。
  所幸,她成功了。
  燕檀忍着痛楚撑起身子,按了按堆放在墙边的货物,好在应是些木料,能够支撑得住。
  她双手攀住那些货物,踩着货物爬到了墙头之上。
  二楼隐隐传来伙计归来的脚步声,燕檀从墙头一跃而下,消失在墙外的僻静阴暗的小巷子之中。
  她从袖中掏出面纱,覆在面容之上,拐了几道弯,挤入车水马龙的大街之上。
  这里竟离她初入楼兰城时的那座城门很近。从中原来的商人和僧侣驱使着骆驼或是马车行在街上,一派繁华安宁的景象。
  但燕檀藏在衣袖之下的手怕得冰凉。她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那车夫很快便会发现她逃走了,而后二王子就会下令在全城搜捕她,届时她根本无法在这里生活下去。
  要带着安归暂时离开楼兰吗?可他们又能去哪里呢……没有过所,连最基本的身份盘查都很难应对。
  况且,想要回到这里,再为金雀和裴讷之的事情平反,不知道又要多少年了。
  她沮丧地拢了拢衣领,向破庙走去。
  前方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喧嚷,紧接着人群朝两面散开,露出街道中间的空地。
  燕檀随着人潮一起向路两边退去,只见不远处楼兰城门大开,一队骑着马、作中原人打扮的华服之人自城门策马而来。
  人群中有人低呼:“赵国的新安西侯进城了!”
  “那刚死在白龙堆外的安西侯就是他亲爹吧?”有一个楼兰人鄙夷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来我们楼兰做什么?还能为他那死去的亲爹报仇不成?”
  裴世矩?
  燕檀心中一惊,连忙踮脚看去,只见为首的那人确实风姿飒沓。距离尚远,她看不清面容,但仅凭身形,便能辨认出那的确是裴世矩。
  仿若是身边楼兰人的恶语相向令燕檀混沌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心口处传来细细密密的针扎般的疼痛,脑中思绪也开始转了起来。
  她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开了人群,直至人少的街道上,便索性小跑了起来。
  既然裴世矩来了楼兰,那么她便有了一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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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檀回到破庙时,已微微有些喘,但仍顾不得歇息,转到棚屋和后院处处去寻安归,却都寻不见。
  她跺了跺脚,转身绕回后院中,向庙中老僧借了一口灶,将袖中从二王子宫中顺出来的檀香木宝盒放到案上,捣碎成小块香木,放在灶上煮。
  当初随手偷这只珍贵的宝盒的时候,她本想寻到安全的地方去换了钱,作为自己和安归逃出楼兰的盘缠。
  二王子都要杀她灭口了,她偷他一只檀香木宝盒做跑路的盘缠也不算十恶不赦了。
  却没想到歪打正着,这只宝盒她眼下另有一番妙用。
  幸好是檀香木。
  她向棚屋中的小乞儿们买了劣质酒水,而后将那酒水倒入甑中。
  檀香的香气开始慢吞吞地从煮沸的酒水中溢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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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归疾步行至破庙后院时,由于一路上赶得太急,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撞入眼帘的是燕檀熟悉的身影,令他微微松了口气。她正站在灶前煮着什么东西,四下里都是檀香浓厚的香气。
  如他所料,那小公主又机灵又勇敢,竟偷梁换柱,从王宫重重盘查之下逃了出来。
  好在她回到了这里,令他在元孟得知消息前找到了她。
  安归上前扣住她的手腕,燕檀转过头来,见到是他,眼睛一亮:“你回来了!”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燕檀便抢先道:“我有一桩事托付给你,这桩事很急,办成之后,我便带你离开楼兰,好不好?”
  安归皱起眉头来,顾不得一直以来的伪装,便要拒绝,燕檀却仿佛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代我向方才进城的赵国新任安西侯进献一支香露。只要将这支香露原原本本地送到他手中,这桩事便是完成了。”
  他嘴唇微抿,生生遏制住了涌到唇边的话。
  安归低头看着鬓发凌乱、眼睛却明亮无匹的燕檀,眸中略过一丝讶异。
  她这是要向赵国的使臣递消息,主动坦露身份,回到赵国去了么?
  这样也好,那他便不必强硬地将她带回自己宫中去了。原本,他也是想将她送到裴世矩那里的。
  如此一来,也许她直到离开楼兰都不会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只会将他当做一个寻常的从街头捡回的小乞儿,只不过在离开楼兰时,不慎将他弄丢了而已。
  心中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下,安归觉得纷乱的心跳重新安定下来,但却有有些微妙的憋闷,仿佛失去了什么。
  他温顺地向燕檀一笑,应道:“好。”
  燕檀将甑中匆匆煮过的檀香露倒入一只粗糙的瓷瓶中,递给安归。
  “务必要替我交到安西侯手中。”她叮嘱道,“也要告诉他,这支香露的名字叫做刹那。”
  安归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移开目光,看了看手中尚且温热的小瓷瓶。
  这一支香露比起她曾调制的其他香露,简直粗陋得令人不忍直视。褐色的酒浆中还漂浮着未曾滤清的檀香木屑,气味也强烈到刺鼻。
  不知道她想借这东西向裴世矩传递什么消息。
  刹那?安归的唇角暗暗向下。他虽并不是佛教徒,却也懂得梵文。这应当是小公主同裴世矩之间不为外人所知的暗语。
  而他竟然不知道。
  听刺探过华阳公主身世的探子回报,小公主年幼时长在寺庙中时,就同去蓟城读书的裴世矩相识。用他们中原人的说法,两个人是什么青梅竹马。
  思及此,他不由得有些微妙的不悦。
  但他仍摆出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郑重点头:“阿宴姐姐放心,我会将香露交到他手上,也会记得将名字一并转达。”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雪肤花貌的中原少女,抿了抿唇,转身欲要离开。
  “等一下。”
  身后忽然响起清脆的少女声音,安归停下脚步。
  还未等他转过身来去看燕檀,便感觉到后背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安归微微瞪大眼睛,身子一僵。
  一双柔嫩白皙的小手从他腰身环过。
  她竟然跑上来抱住了他。
  燕檀将脸贴在少年背上。衣料有些粗糙,她曾以为等自己赚到了钱,便会替他换一身新的、更好的衣裳。可惜却没有来得及。
  她此时喉咙发痒,有些落泪的冲动,想必不是别的原因,只是被粗糙的衣料划得疼了。
  “多谢。”少女生硬地笑了几声,尽力掩饰住声音中的哭腔,“安归,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第二十二章 生离   那么,她也要去奔赴……
  安归心中一震,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攀上心头,一股酥麻之感从心尖处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移动脚步想要转过身来,背后的少女忽然收回双手,跳出几步之外,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冲他挥了挥手。
  “快去吧,不然就要赶不及啦。”
  她的眼睛像是一弯月牙,好看极了,里面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生生遏制住心底的冲动,安归捏紧了手中的小瓷瓶,转身离去。
  没有关系,他这样对自己说,在她去找裴世矩之前,他们总还有机会好好告别的。
  燕檀站在原地发了一小会呆,伸出手来拍了拍自己的双颊。
  那么,她也要去奔赴自己的命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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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国使臣下榻于楼兰王宫外的客馆。
  为了彰显国力以示震慑,楼兰客馆中各项衣食用度皆是上乘,亦随处可见西域各国进贡的珍宝陈设。
  裴世矩将马匹和缰绳交给客馆的马夫,同侍从一起踏入正堂。
  父亲与燕檀出发离开金京时,他尚是未及弱冠的少年,每日沉浸于笔墨纸张之中的学问,不愿回到西疆承袭侯位,正雄心壮志地想要在秋闱中夺魁。
  仅仅半年的时间,他的生活就发生了剧变。
  从锦衣玉食、少不更事的贵族少年,变成了年少丧父、不得不扛起整个西疆的年轻侯爷。西疆的风霜将他原本温润秀美的面容刻出了棱角。
  父亲横死,裴家没有其他人可以出来撑得住场面。于是昔日里温润俊雅的少年只好放弃自己的抱负,回到西疆持起长刀,坐上了侯位。
  正堂中意料之外的冷清,只有两名垂手而立的侍女。
  裴世矩皱起眉来:“楼兰的主簿呢?”
  按照惯例,如他这般王公贵族前来时,楼兰的主簿须要在此等候迎接。
  客馆中的楼兰侍者略略一行礼,神情倨傲道:“主簿大人要务缠身,还须片刻才能前来同侯爷会面,还请侯爷恕罪,在此地稍候片刻。”
  裴世矩转过身去,望向那楼兰侍者,侍者并未有任何畏惧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神情中丝毫不掩怠慢之色。
  裴世矩并非浅薄易怒之人,数月来的磋磨也令少年愈发沉稳,只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
  “中原礼仪之邦交游格外注重礼数周全。一时间竟将中原的习惯带入楼兰,是我考虑不周。”
  那楼兰侍者一时间没有听得懂裴世矩的言外之意,直到裴世矩的贴身侍从忍不住暗笑出声,才反应过来。
  他这句话分明是暗指楼兰蛮夷之国不知礼数!
  楼兰使者怒不可遏,只觉得浑身都气得发抖,但对方毕竟没有明说,他也不好上前对质,又无从发作,生生憋红了一张脸。
  恰逢此时,客馆大门疾步行进一名侍卫,跪地禀报道:“侯爷,门外有一名碧眼胡儿指名要见您,说是有一支香露进献。”
  “那人衣着破旧,不知来历,属下本想驱逐了去。但他说,进献这支檀香香露是他人所托,想必您会想要一闻究竟。”
  初来楼兰便遇到了对方的下马威,想来楼兰上下都不曾将赵国放在眼里。而那四十二人的命案尚无头绪,此刻遇上来历不明的奉承拉拢之人前来添乱,裴世矩只觉得有些心烦,想要挥手命人将那人驱逐,却生生顿住了。
  他听到“檀香”二字,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直觉,心底有什么地方略微松动,竟生出一股不切实际的期望来,于是改口道:“将他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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