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加重了“原原本本”四个字的音调,盯着那少年碧眸中锐利起来的目光继续说道:
“我同您一样,对白龙堆中发生的事情深恶痛绝。这就是我会自愿被卖进康家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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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羡慕你们。”燕檀经过檐下三两扎堆闲聊的侍女时状似无意地感叹道。
“华阳公主这一死,赵国和楼兰怕是要生出龃龉了。想必楼兰王廷中亲近匈奴的大臣,尤其是大主簿的地位更加无人可撼动,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她捧着药臼不落痕迹地插在她们中间坐下,继续感叹道:“在这样的主家当差着实是个好差事。不像我,总要为了糊口四处奔走。”
那几个侍女互相对视一眼,显然觉得燕檀这番话合情合理,又微妙地激发了她们的自豪感。
其中便有大胆的便顺着搭话道:“那是自然。大主簿是匈奴派的重臣,又和二王子殿下交好。我听前面伺候的姐妹说,最近大主簿成日里忙得不行,想来是要有一番作为了!”
“二王子殿下?”燕檀疑惑道。
“二王子一向与匈奴亲近。”另外一个侍女疑惑地看了看燕檀,警惕道,“你是中原人?”
“我来自颍国。”燕檀信口胡诌道,“说起来,我们颍国一向和赵国在边疆交界处有些小摩擦。赵国人着实贪得无厌,此番华阳公主出事,我们都乐得见赵国遇上麻烦呢。”
当今中原有三国。颍国以江南为腹地,占据淮水以南、巫山以东。赵国与颍国相邻,在淮水之北,与西面的秦国以巫山为界。
那几个侍女听闻燕檀这样说,便放下心来,纷纷在她身边坐下,同仇敌忾道:
“不瞒你说,赵国马上就要遭逢大难了。我听主簿大人的侍卫说,华阳公主遇刺是匈奴同我们楼兰王廷中人早先安排好的,赵国在劫难逃,与我们两国必有一战。”
剩下的几个侍女纷纷笑着打趣起方才说话的那个侍女同她口中的侍卫来。从几个人零碎的言语中,听得出她和那名侍卫是同乡,彼此间有些暧昧。
燕檀心中悚然一惊,趁着她们玩闹打趣,低下头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随即握紧拳头,状似开心道:
“真的吗?若是赵国同匈奴和楼兰打仗,说不定我们颍国也愿意添上一把火……话说回来,真希望有一日我也能够去匈奴瞧一瞧。听说匈奴近年来国力强盛,中原各国都比之不及。”
她捣了捣手中的药臼,掩盖自己的不自然,继续说道:
“谈到匈奴,还有一件事要请教各位姐姐。我素来知道大主簿喜好匈奴器物,此番为夫人制香,有意使用了匈奴蔷薇。不过却在盛香露的瓶子上犯了难。”
燕檀眸色流转:“我曾见一位匈奴旧识的身上佩戴了一块玉牌,牌子上刻着一种有獠牙利爪的动物,像极了我们中原的犬,看着十分生动,想用在盛香露的瓷瓶上,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动物,又有什么讲究?”
几位侍女看了看彼此,都摇了摇头,道是未曾见过。
燕檀在心中叹了口气。
无妨,这么复杂的密谋,她总不可能一气查清。此行的收获已然不小,至少知道了使团被刺杀同楼兰王廷也逃不开关系,那玉牌的事只好以后慢慢打听。
于是她又耐着性子与那几名侍女闲话一番,令自己的这一番打探显得不那么突兀。
直到宅中主管前来喊人,说是前院来了贵客要接待,大家才哄然散去。
恰在此时,有一位侍女一拍手,忽然惊叫道:“我想起来了!你说该不会是狼吧?我曾在收拾大人卧房时见过一个盒子,上门便刻有狼的图案。”
“一定是狼!”她愈发肯定,“你说的那种纹饰,若是狼的话,当真来头不小。我记得那盒子也是一位匈奴贵客留下的东西,大人都不让下人碰呢。”
另一名侍女附和道:“我也听说,匈奴人一向尊崇狼,匈奴王室便认为自己是狼的后裔。能拥有一件刻有狼的玉牌,想必不是常人,非富即贵吧。”
说罢,她看向燕檀,眼神暧昧。
燕檀只好配合地扮出一副羞涩的模样,低下头去。
几名侍女见状了然,调笑着相伴离去,留燕檀一人在庭中,脸上的血色遗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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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安归从康家宅邸的角门中绕出,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察觉到身旁的暗巷中有一道黑色的影子。
他顿住了脚步:“什么事?”
那影子从巷中悄无声息地走出来,正是不久前曾与安归在屋顶对话的褐发男人。
“有一件事您大概有必要知道,”褐发男人道,“那中原公主实在不可小觑,为人太过机灵。她已经知晓楼兰王廷内与刺杀有所牵扯,还不着痕迹地套出了索哲伽府中侍女的话,知道了那玉牌来自于匈奴权贵。”
安归眸色渐深,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黑暗长街,沉默半晌,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声音低沉道:“去叫几个信得过的人,替我做一件事。”
第十八章 传召 他会一笔一笔记在心中……
三日之后,安归回到破庙棚屋,在角落里寻到了燕檀。她正脸色惨白,抱着自己的膝盖看地面发呆。
安归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种神情,仿佛丢了魂一般,那双往日里灵动活泼的眼睛里尽是绝望之色。
他很清楚是为什么。自从做出决定那一刻起,也猜到了会有如今的情形。
但是真正看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时,安归还是觉得心情极其不好。
他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向下的唇角,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装出一副懵然无知的模样,语气关切问道:“怎么了?”
“我又把那块玉牌弄丢了。”燕檀眼圈红红的,抬起手来擦了擦自己的眼角,“自从上次之后,我就一直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时时查看,可是……”
她转过头来,没有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向他道歉,声音哽咽了起来:“对不起……安归,白白让你受了伤,冒着那么大危险取回来,我却还是把它弄丢了。”
“从索哲伽的府邸回到这里,必须要经过一段僻静的路……在经过一家饭铺的时候恰巧撞上了三个匪徒。我打不过也跑不掉,他们将我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包括那块玉牌。”
安归握着她的手腕,发觉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地落到了自己的衣袖上。
他低头看去,只见小公主眼睛通红,泪水流过下颌,滴在了他的衣袖。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哭。
第一次是在白龙堆的沙堡中,她才见过亲信侍女横死的惨状,一个人在沙漠中赶路,又遭遇沙暴。
如今是弄丢了那块玉牌。
那块玉牌是指证凶手唯一的证据,是金雀用自己的性命、安归用一身伤痕换来的。
可是她却没保住。
没有了玉牌,即便是她查到幕后真凶,也无法站出来指认。
因为她现在已经知晓做下这件事的人在匈奴非富即贵,还有楼兰王廷撑腰。
没有了证据,在面对强大的匈奴时,没有人会为她做主,即便是赵国。
金雀对赵国来说根本无足轻重,而裴讷之一个侯爷,也不足以令她一心求和的父皇同时站在楼兰与匈奴两国的对立面。
她几乎能够预想到这件事的结局。事情的真相会被她父皇不动声色的压下,来换取赵国的和平。若干年后,变成一桩无解的悬案。
她在楼兰的苦心经营、所受的苦难都没有了意义,而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金雀和裴讷之,还有那么多侍卫和赵国使臣,就要枉死在大漠黄沙之下。
安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忽视胸口处传来的憋闷之感,又靠近了一些,装作紧张地开口问道:“他们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燕檀像拨浪鼓一般摇了摇头:“所幸他们只是为财而来。”
她哭得脑袋昏沉,几乎喘不上来气,说话都停停顿顿的,可怜极了。
小公主面向安归,哭时头埋得低低的,离他的胸口极近,几乎能够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安归注视着她,还有落在自己衣袖上的泪水,心乱如麻。他紧紧抿着嘴唇,伸出手替她擦干脸颊上的眼泪。
他忽然有些许后悔。
因为那块玉牌,眼下就在他的怀中。
燕檀比他想象得要更聪明,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离事情的真相越来越近。
可他不能再容她继续查下去。
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这件事背后的算计和疯狂,并不是她一个如今无法说清身份的和亲公主可以触及的。
她此刻已经走到悬崖边,却毫不自知。只消再向前一步,在对手眼中露出马脚来,顷刻间就要跌入深渊,粉身碎骨。
他不能就这样看着她万劫不复,却也无法用其他方式阻碍她的追查。
他要她活着,不计一切代价。哪怕她有一天得知了真相,会因此同他反目。
如此行事的确卑劣,但他也向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燕檀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哽咽不清道:“对不起……”
是对安归说的,也是对死去的金雀说的。
衣袖上传来的感觉彻底击碎了什么东西。他看着面前异常脆弱、在他胸口之前哭泣的少女,心中百般挣扎和考虑都被丢掉一旁。
瘦削的金发少年伸出手,将少女搂向了自己。
燕檀正哭得视线模糊,忽然被揽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冬末初春,少年的胸膛透出一丝暖意,坚定的心跳声亦隔着衣料传来。一股清新温暖的味道包裹住她的鼻端。
是安归的气息。虽然流落街头,但他的气息始终如此清新温暖,令她在冰冷黑暗的绝望中抓住了救命稻草。
小公主趴在安归的肩头,发泄一般地痛哭,泪水了沾湿他的衣裳。
安归支撑着她,感到少女在自己怀中哭得直发抖,潋滟碧眸中闪过一丝狠意。
今日种种,他会一笔一笔记在心中,同匈奴人清算。
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开口向她道明真相,只得故作怯懦懵懂地劝道:
“那玉牌很重要么?我们赚钱,再替你买一个好不好?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做,我们从头再来。你不要难过,阿宴姐姐。”
大约是演得多了,连他自己都快相信,自己同她不过是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两个小乞儿,需要在寒冬相依取暖、互相支撑。
也许他们若真的是这样单纯的关系,会更好一些。
可惜他须得时时提醒自己,自那日做下了决定后,眼下的一切如同幻境一场,梦醒之后便再无可转圜。
而安归未曾料到的是,几刻钟后,那少女的抽泣声渐止,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恨恨地擦着眼泪,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我要继续查下去。”
“命运越是阻挠我,我便越是要做成。”
即便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数月之久,但使团在黄沙之下的死相她还是未能忘怀。
金雀是她视同姐妹般重要的人,而裴讷之是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裴世矩的父亲。
燕檀不愿就这么放过幕后凶手。即便没有了证据,她也决心要将这件事追查到底。
燕檀盯着安归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知道真凶是谁。”
金发少年的喉结滚动一下,温柔应道:“好。”
终有那么一天,他会让她知道真凶是谁,并令真凶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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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的使臣月前从金京出发,已于几日之前到达楼兰城,准备进入王宫面见楼兰国王,重新商议和亲一事。
安归曾旁敲侧击地向她提议:“阿宴姐姐是赵国人,眼下在楼兰着实不安全。不如给赵国的使者送一封信,求他将你带回故土吧。”
“那你呢?”燕檀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少年,问道,“你怎么办?难道要我把你丢在楼兰吗?”
他明明最害怕一个人被丢下了。
安归乖巧地抿了抿嘴唇,理所当然道:“阿宴姐姐对外说我是奴隶,将我一并带回赵国。”
燕檀注视着少年那双干净单纯得如同一汪清泉的眼睛,内心忽然生出一些不着边际的期盼。
她很想念赵国,也很想带安归回到赵国。
在那里,他不必因为生有一双碧色眼睛而受人鄙夷和欺侮,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
但燕檀也知道,若是这次回了赵国,此生便永远也无法再到楼兰查清这件事。父皇亦不会出来主持这桩公道,那么金雀和裴讷之便是真的枉死。
也许终有一日她会回到赵国去,但不是现在。
燕檀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但安归所说也并非全不可行。赵国使臣若是知晓自己还活着,起码两国之间的关系也会有所缓和。
于是燕檀从摊子上买了便宜的笔墨,写成一封匿名书信,信中说明华阳公主仍在人世,而且此刻很可能就在楼兰城中,只不过受制于人,希望使臣与楼兰王廷中倾向于赵国的大臣商议对策。
她将信封好,托安归送去赵国使臣下榻之地。
但一连等了几日,都不见有回音,也并未听闻赵国使臣有什么动作。
燕檀不知道其中缘故。诸如此类的消息太多,真假难辨,使臣根本无暇查看。
更何况,那位使臣本就是赵国朝中的主和派,此行只是奉命行事,不愿旁生枝节、掀起太大波澜。
安归本想劝诱她亮明身份,而后放她回到赵国去,也好过陷在楼兰的这一片泥潭沼泽之中。
这是安归第一次生出想要放燕檀走的念头。
但现在看来,小公主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坚定和富有勇气。
暮色渐垂。安归从使臣下榻之地离开,从街上转回破庙,怀中揣着两张温热的面饼。
燕檀正在破庙中帮老僧抄写经书换取食物。多亏了前来和亲前她在弘福寺帮忙译经,做起这件事来还算得心应手。
安归踏进门槛,燕檀正在池中洗笔,见他来了,连忙跑过来问有没有回音。
安归低头看着她,抿着唇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