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那只不起眼的小瓷瓶出了会儿神,而后面色晦暗地把它收进怀中。
方才在燕檀面前还一脸天真笑意的金发少年此刻面目深沉得可怕。
安归开始感到,事情已经在朝脱出他控制的方向发展。
他本不该因为这瓶小小的香露产生什么内心波动,这是他从不会遇到的事情。他见过比这好得多的香料,比这精致的多的瓷瓶。
但安归从燕檀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脸上,分明看到了极为真实的松动。
不是往日里扮演小乞儿安归时的乖巧温顺,不是故作感动。那一刻他才发觉,像是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般。
安归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那融化出来的东西像是一股热流流遍他的四肢百骸,有些痒,令他十分不适。
从一开始,安归只是将燕檀看作赵国的一个延伸,悉心对待一番便会得到赵国不菲的回报。
但在那一刻,他却发现自己有了想接近燕檀的冲动,并随之醒悟,随着这一段时间以来,这种冲动在他不知情时便已愈演愈烈。
他会为了她而改变一些无关紧要的决定。为了保护她,为了满足她对他下意识的依赖,他开始在她面前暴露出越来越多不该属于小乞儿安归的东西。
他很确定,与赵国无关,与华阳公主无关。
自己竟变得渐渐不可控制,安归不满于自己竟拥有这样的情感。
他抬起手腕,发现此刻那香露散发出的甜甜蜜香气已经消散了,只留下了浅淡的檀香和麝香香气,还留在他的肌肤上。
手腕上那片被燕檀触碰过的皮肤还在隐隐发热,不知是少女的手指留下的,还是只是香料的功效。
第十六章 死讯 自己该不会是得了什么……
寒夜悄然而过。晨曦透过棚屋破败的屋顶,将茅草烘得微暖。
燕檀揉着眼睛从噩梦中醒来,见身旁的少年正瞧着前面出神,惊讶问道:“安归……你这么早就醒了吗?还是,一直没有睡?”
安归闻声转过头去,如往常一般对她扬起唇角笑了笑,声音却不知为何有些沙哑:“我醒得早了些。”
他站起身来,向老僧讨了热水来给她擦脸,没有再看她,径自说道:
“我这便回去替你取东西。这庙门前的街上有些吃食摊铺,你若是饿的话,可以去那里买些东西吃。今日晚间之前,我会把东西带回来,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燕檀也站起来,拍了拍衣裳:“我身上的钱还足够,我们一道去吃早饭吧。早饭之后,我也想到有一件事去做。”
她站在安归面前冲他笑了笑,看到他躲开了她的眼神,神情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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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宅邸的屏门之外,燕檀冻得浑身僵硬,听前来打发她的康夫人贴身侍女百般不耐烦道:
“你先前调制的香露夫人用着的确很好。不过若是用完了,自会给你递请帖,姑娘到时再来登门也不迟。”
说罢侍女向门房使了个眼色,后者作势便要送客。
燕檀暗自庆幸自己曾为自己留有余地,长出一口气,不急不缓道:
“上次离开前,我忘了将香方一并交给夫人,但思及夫人手中的香露总有用完的一日,这次便带来了上次那支香露的香方,只想要夫人兑现给我她曾经的承诺。”
贴身侍女神色一变,伸手制止了门房,示意让燕檀说下去。
燕檀不免有些得意,挺直腰板道:“只要将我举荐了新主顾,我便将香方赠给夫人,往后你们府中侍女按方调制即可。我再不会上门叨扰,夫人也会一直有称心的香露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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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夫人是在内院亲自迎接燕檀的,她先携着燕檀的手嘘寒问暖一番,而后满面愧疚、欲盖弥彰地解释道:
“家中下人不懂事,姑娘千万别同她们一般见识。我方才被杂事绊住了脚,她们便自作主张,差点赶走了我的贵客。等下我定会好好罚她们。”
说罢,她又掩唇一笑,转回正题:“听说姑娘这次带了香方来,可否借我过目?”
燕檀不傻,自然不可能将香方那么快交出去,于是推脱道:
“我将香方交予夫人,便是意味着这支香露从此只为夫人所有,再不会为其他人调制。这般诚心,只是想请夫人帮我个忙,替我介绍些新主顾罢了。”
康夫人听得懂她言下之意,心知此番已不可能将香方白白讨去,只好提议道:“眼下若是想要快些得到下一家主顾的话,我倒有一个办法。”
她拉着燕檀进了前厅,命侍女送茶上来:“我结识一些王公贵族的女眷,平日里也有来往,姑娘若是愿意,我便称你是我新得的中原调香奇才,将你送到她们府中去。这是最快、最实用的法子。”
燕檀眨了眨眼睛,将她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不由得感叹,这康夫人虽说看上去一副趋炎附势的浅薄模样,事实上却很精于利益上的算计。
日后燕檀若是调制出贵族女眷喜爱的香露,也出自是她府上的人,她说不定也可以分到一杯羹。
但眼下燕檀急于/迅速往上爬,查明真相,也顾不得那么多,只好装作没有想通其中关节,答应下来。
康夫人喜形于色,连忙提了一些她平日里相熟的贵族女眷,请燕檀自己选择一家。
燕檀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状若不经意般提起:
“我此前从匈奴来到这里,对匈奴的香料比较熟悉,也比较有心得,不知王廷中可有与匈奴联系密切的王公大臣?想来令我去这些人家,会更令夫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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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从康家宅子里出来后,沿着偏僻的小路拐回破庙。
康夫人一口答应下来,并替她挑选了一位在楼兰王廷中位高权重之人的夫人作为新主顾。最为重要的是,这位大臣一向与匈奴关系很好。
如无意外,再过两日康夫人便会派人接燕檀前去那位大臣府上。临走前,康夫人还特别叮嘱,希望燕檀在那位夫人面前替她和她夫君多美言几句。
事情算是谈成了。燕檀甩了甩昏沉的脑袋,从方才应酬的混沌中挣脱出来。
时近日暮,她的目光略过街边的摊铺,不由得又想到前去替她取玉牌的安归。
回忆起来,除了那一袋不值一提的石蜜,似乎她还未曾给安归发过工钱。他身无分文,肯定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燕檀从路边的摊子上买了十几枚小银饼。这种食物是用乳酪做成的,入口香醇十足,她平时都舍不得吃的。
燕檀将小银饼包好,揣在怀里,在破庙外大街上的茶摊坐下,点了一壶粗茶,一边向街上张望,等安归回来,一面听伙计与茶客闲话。
“我听人说,十几年前,那华阳公主出生的时候,就被她们赵国的法师断言是命格不祥,还克死了自己的皇后亲娘。”茶客喝了一大口茶,大约是说得过了瘾,“你是没见那使团死得有多惨,也是被她给克死的吧。”
一旁有人哄笑:“莫非你见过不成?”
之前说话的茶客一拍腿:“我虽没见过,可我听人说过,这还能有错?喉咙都被割断了,血把沙子都染红了。挖出来的时候,尸体都没有腐烂,还维持着死前的模样呢。”
摊子上歇脚的客人都把他这一番话当做杜撰的奇谈,一笑便过去了,没什么人在意。
毕竟昨日赵国公主已死的消息传回楼兰后,楼兰城街头巷尾都是关于此事的议论。谣言愈演愈烈,演化出无数不同的故事。
这种事,向来是说得越真实详尽,越不可信。
只有燕檀知道,那人说的是真的。
除了凶手之外,她是唯一见过使团死相的人。
燕檀听惯了类似的言语,此时顾不得在意那人对华阳公主的非议,只是觉得事情非常蹊跷。
从那茶客的言语中,她不难推测出,楼兰已派人找到了黄沙之下赵国使团的尸体。
此时距离楼兰使臣发觉赵国使团失踪还不过一个月,他们是如何这么快地找到那些尸体的?
是她亲手将他们埋葬在黄沙之中的,她很确定,数十天过去,风沙将马匹和骆驼的足迹掩盖掉之后,要从那样荒芜、满眼都是黄沙的大漠中找出使团的尸体有多困难。
燕檀心中隐隐出现了一个猜测,但却毫无证据和头绪,只能暗自下定决心,要在那位亲近匈奴的楼兰大臣家中见机行事,快点摸清背后的真相。
恰在此时,一道熟悉的清瘦身影从街上拐角处出现。
燕檀心中一块大石蓦然落地,连忙从茶摊上站起身,唤道:“安归!”
她付了钱,急匆匆地跑过去,发现眼前的少年面色微霁,额角上还有鲜红的擦伤。
安归一语不发,将她拉到僻静处,从怀中摸出一个破布包裹的东西,正是那块玉牌。
他嗓音低沉道:“他们只是把你的被褥挑破,没有看到里侧藏着的这个东西。”
燕檀接过来胡乱揣进怀中,心疼问道:“你受伤了?身上还有没有伤?”
少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无所谓道:“不碍事。”
他的眼中没有往日里的驯顺和温柔,什么情绪都没有,神情显得很是空洞。
燕檀以为他是遇到了危险给吓坏了,连忙从怀中取出方才买的那包小银饼举到他面前。包裹带着她的体温,还是温热的。
“我一块都没有动哦,”燕檀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神色道,“一直在等你回来一起吃呢。”
若是放在往常,安归听了这话,一定会对她温顺而羞涩地笑一笑,然后连忙拉着她坐下一起分享美食。
但今天,燕檀只见他神色不自然地向后避了避,似乎当她是蛇蝎一般。
安归转身向庙中走去:“我不饿。”
他的身后,原本兴高采烈的少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而后难过地将双手垂了下来,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安归继续向棚屋走去。
他不是察觉不到燕檀失落的情绪。
烦死了。
他在心里暗暗地想,本来打定主意要抑制自己接近她的冲动,却没想到越是抑制,这股冲动便越是强烈。
他用余光看着站在原地垂下头去的少女,心里愈加烦躁。
本以为不在意她的感受就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却没想到,因为故意不在意而把她弄得难过之后,安归更加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
他逼迫自己继续向前走,在棚屋前面停下。
棚屋里挤在一起赌钱的小乞丐们眼看着那个面色阴沉的金发少年猛地止住了步伐,自暴自弃般地转身快步走回门口的少女面前。
他扬起温顺但又有些别扭的笑脸,从少女手上接过那个小纸包,捡了一块小银饼放入口中,又将纸包托到她面前。
“忽然饿了,很好吃。”
燕檀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随即眼睛弯弯地笑了起来。
看着那弯月牙,安归忽然觉得心头又开始隐隐发痒,那股若隐若现的古怪情绪也不见了。
他在心中暗自叹息。
自己该不会是得了什么怪病吧?
第十七章 丢失 “去叫几个信得过的人……
“姑娘,”一早便等在门口的侍女上前来撩开马车帘,躬身向燕檀行了个礼,“我是索哲伽大主簿夫人的贴身侍女,奉夫人之命在此迎接您。”
说罢,她伸出手来,搀扶燕檀下马车。
燕檀本是不需要旁人搀扶,自己就可以利索地跳下马车的,但考虑到现在她还是借着康夫人的名头办事,于是还是将手递给了那名侍女。
待到在大门前站定,燕檀这才惊叹,原来权贵到底和富豪不同,大主簿家的宅邸没有康家那般富丽,但却处处透着威严庄重之相。
侍女将她带入内院,与夫人见过面后,便带她去了府中安排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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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大主簿的宅邸之外,一个瘦削的金发少年正在围墙边徘徊。
康夫人只将燕檀一个人送进了大主簿家,那座城西南的小院子也被元孟的亲卫队把守着。他无处可去,就在这里等着燕檀。
少年低着头,长长的金发遮住了好看的眉眼,穿着有些破旧的衣袍,引来了侍卫鄙夷的目光。
一辆马车在他身边停下。马车上的人撩开帘子,对车夫说了什么。
车夫上前来对金发少年行了个礼,递上一张请帖,恭敬道:“我家公子请您去府上一叙。”
是康家的请帖。
少年靠着墙角坐了下来,对着车夫狡黠地笑了笑:“我哪里也不去~”
坐在马车里的人轻笑一声,撩了帘子亲自走下车来。毕娑挥挥手屏退车夫,弯下腰来低声道:“我知道一些有趣的秘密,想必您会有兴趣听一听的。”
他轻声道:“王子殿下。”
毕娑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颈上一凉。他低头瞥了一眼,看到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已经抵在了自己颈上。
金发少年抬起头来,望向毕娑的眉眼间是一股古怪的邪气,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之意令毕娑不由得心头一紧。
毕娑自认为自身身手已经不弱,也始终习惯性地保持着警惕,但面对眼前这个少年时,他连对方是如何出手的都没有来得及意识到。
毕娑知道,只要他开口说错半句话,这柄匕首就会立刻要了他的命。眼前这个小王子的性格,就和他的身手一般深不可测。
“我不是您的敌人。”毕娑的语气软了下来,“知道您的身份也很偶然。中原除夕那晚,在寺庙中献胡旋舞的是康云汉买来的粟特舞女。我看到,您和那个中原女孩待在一起。”
他顿了顿,继续道:“即便您的伪装已近完美,但我仍然觉得您不会是一般的奴隶。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便有了这么个猜测。幸好,我的猜测是真的。我等这一个机会,很久了。”
“哦?”安归的手指摩挲了一下匕首柄,潋滟眼眸中光芒流转,悠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需要你?”
传闻中,这位小王子一向行踪诡秘,独来独往。他需要拿出证明自己有用且忠心的东西才行。
“因为,”毕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和华阳公主一样,是这世上为数不多您可以信任的、原原本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