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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门前已经搭起了高台。高台前人头攒动,安归和燕檀只得站在最外层探头张望。
高台所处的是一块单独开辟出来的、极大的空地,上面架设了临时的亭子。空地之后便是富丽堂皇的寺庙大门。
高台上四角点着火盆,身穿红色锦袍、脚踩红鹿皮靴的胡人少女踩在高台上的大球之上,随着鼓点旋转起舞。
高台下坐着一班乐师,正在合奏鼓舞曲。
燕檀曾听弘福寺里西域来的僧人说,西域乐舞以龟兹故国的乐舞为最精妙。
不过三十年前,楼兰国君挥师攻占了龟兹国,龟兹乐师和舞姬便带着龟兹乐舞流散到西域各国中去了。
这胡旋舞是在西域乃至中原都极为盛行的一种舞蹈。舞者踩在圆球上随着欢快的鼓点起舞,看上去很是新鲜有趣。
西域盛行的乐曲也曲调同中原很不一样。羯鼓曲更加欢快明朗,而琵琶和筚篥合奏却苍凉而神秘,像极了大漠这端的西域诸国,隐藏着无数热情与秘密。
燕檀正踮脚张望,忽然有一股香甜甜的气息萦绕鼻端。
她低下头去,只见安归托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着几只热腾腾的毕罗。
鲜红色的内馅从微开的奶白面皮里露出来,琥珀色的糖浆在火光下微微流动,显得分外美味。
“樱桃毕罗!”
燕檀惊喜万分,伸出手抓了一个,又见安归一手托着油纸包,一手将她与人群挡开,无暇享用,便将手中的毕罗掰成两半。
她抬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将那一半还冒着热气的毕罗举到他唇边。
少年含笑的眸子微微怔忪了一下,然后抿了抿唇,张口吞下了那半个毕罗。
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指尖,随之而来的似乎还有他唇瓣柔软的、一触即离的触感。
安归不是有意的,是她将手指凑得太近了。燕檀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一丝羞意,脸上微微发烫。
此时高台上的胡旋舞已近尾声。乐师手中的琵琶曲调一转,变得清越悠远起来。
胡人舞伎从大球上跳下来,一位身着中原衣裳的少女走上高台来,抖落水袖。
燕檀回过头去,避开金发少年的目光,悄悄用微凉的手托了托自己的脸颊。
献舞的中原少女随着琵琶曲舒展柔软纤细的四肢,不少围观的胡人男子爆发出喝彩之声。旋舞于他们而言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但皮肤白嫩水灵的中原少女却并不常见。
见惯了胡姬的热情奔放,含羞带怯的中原少女别有一番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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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此时,大街上忽然有一队人马纵马驶过,声势浩大,站在最外层的燕檀和安归躲闪不及,险些被撞倒在地。
安归手上托着的毕罗被撞落,滚到地上,沾上了尘土。
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不忍的神色,想要弯腰去捡,被燕檀拉住。
纵马而来的那队人中,为首的那名少女勒紧缰绳,在高台正对面停下,坐在马背上扬起下巴,指了指高台上的舞伎,对身侧的华服男子说了几句燕檀听不懂的话。
那男子点头哈腰,然后跳下马来,上前去大喝一声,看上去像是叫舞伎停下。
围观百姓哗然,那华服男子满面得意地继续说了几句话。
马背上的少女容颜艳丽,穿着一身骑装,正趾高气扬地向这边看过来。
负责这一班乐师舞伎的老班主上前去询问情况。燕檀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到老班主唯唯诺诺,连连点头,随后转身挥了挥手,让舞伎和乐师撤走。
方才还喧嚣热闹的高台下,围观百姓哄然散去,只留下一地冷清和狼藉。
燕檀有些摸不着头脑。那纵马少女和华服男子说的都不是楼兰语,也不是粟特语,她全然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这场闹剧因何而起。
“安归,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安归乖巧地摇了摇头。
燕檀低下头去,有些闷闷不乐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全然没有看到少年脸上露出的嘲讽神色。
那两人所说是匈奴语。他自然听得懂匈奴语。
“你们可知这是何人?这可是我们匈奴最尊贵的毗伽公主,将来你们楼兰的王后。我们公主不喜欢中原乐舞,楼兰城内以后都不许再让公主见到这些低劣之国的东西!”
原来元孟向匈奴求娶的是毗伽,此刻已经带着使团赶到楼兰城了。
安归不喜匈奴,但倒是与毗伽有几分相熟。若是设想一下元孟同这位骄纵成性的公主成婚后的情形,却十分有趣,令他不由得心情大好。
思及此,安归勾了勾唇角,将视线放到了又被天竺戏班吸引了注意力的燕檀身上——愈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无比英明。
不想把她还给元孟。
这个念头从他伪装成小乞丐赖在她身边时便有了,所以才会一直留她藏匿在楼兰城西,而不是带到自己宫中去,冒着随时让元孟发现的危险。
不过一直以来,他都是出于对赵国的考量。
安归需要用燕檀来拉拢赵国,也需要她作为证据令自己师出有名。
不过,如今这些考量中,还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安归相信,自己只不过是为了让单调枯燥的生活变得有趣一些,而她恰好如此。
他喜欢看她故作凶悍、以为自己那些小伎俩就能保护他,喜欢看她令人意外的反应和小动作,喜欢她看向他时单纯的保护和信任,仅此而已。
他只是觉得她有趣而已。
没有别的感情。
第十五章 赠香 “希望安归新岁里身体……
午夜过后,大街上的摊贩和寺庙的戏班都陆续撤走。几个时辰前还鼓乐喧天的楼兰城逐渐沉寂。
燕檀同安归一起向城西南的小院走去。夜风裹挟着凉意,天上开始飘下零星的雪花,冻得她四肢僵硬,脚步也慢了许多。
两人方才走入巷中,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拐角处可以隐约看到自家那座清冷狭窄的小院子。但令人不安的是,此刻院门大开,里面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偶尔还有一两句男人的命令声。
安归伸手扣住燕檀的手腕,瞬间将她拉到拐角的阴影处。
燕檀捏着衣角,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安归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发出声响,而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闪身到了巷子的另一端。少年身形敏捷轻灵,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燕檀缩在黑暗中,心跳如擂鼓,一面安慰着自己,安归曾是乞儿出身,应当会些隐匿身形、逃脱检查的功夫,一面又担心得手脚冰凉。
见他久久不归,燕檀担心他遇到危险,被那伙歹人捉住,终于下定决心要找机会出去寻他,才挪动脚步时,安归才终于重新出现。
他一语不发地拉着她的手改换了一个方向,向黑暗中摸去。
安归走在前面,沉默地替她除去路上的杂草碎石。燕檀想了想,纵然疑窦丛生,但没有开口问什么,屏住呼吸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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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段荒废已久的偏僻小路。路上的草叶落了薄薄的雪,沾湿了燕檀的鞋袜。但她忍着没有出声。
直到待到走出一段距离后,看到没有人追上来,安归看上去才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方才那是楼兰的士兵,在翻查我们的院子。”
燕檀心中警铃大作。
他们怎么会直接进她的院子翻查?难道是她暴露了吗?
她不由得抓紧了安归的手,心有余悸地向身后看了一眼,摇头道:“那我们还是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最初来到楼兰的时候,她就因为摸不清楼兰王廷对这桩和亲的态度,而不敢将身份暴露。
如今在得知那玉牌上的文字是匈奴文后,燕檀思及楼兰王廷中向来有一批亲近匈奴的王公贵族,就更不敢轻易落到他们手中去。
安归趁着月光打量着小姑娘的神情。
她握着他手腕的手很凉,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有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和依赖。虽然她表面上仍在努力压制惊惶,但安归还是能够敏锐地察觉到。
原来,她也不是时时都那么镇定的啊。
他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愉悦,于是点了点头,没有询问缘由,只是安慰地回握她的手腕:
“眼下我们去客栈投宿也会遭到盘查。我知道寺庙里有一处可以暂时安身的地方。我们去那里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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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破落的庙宇,同方才那些雇有乐师舞伎表演庆贺的寺庙全然不同。木质的大门门漆剥落,建筑也年久失修,寺内只有几个清瘦的老僧。
安归站在门外,通过门上窥孔同寺里的老僧说了几句话,那老僧便将两个人放了进来。
安归熟门熟路地带着燕檀走到房侧的棚屋中,靠着墙壁坐下。
棚屋里已经挤了几个年幼的瘦小乞丐,挤在茅草中取暖,见有新的人来了,投来的目光有些警惕和审视。
燕檀看一眼便明白,安归之所以这般熟门熟路,大概是以前也曾投靠在这里过夜。
像这些无家可归的小乞丐一样,把小小的身躯缩成一团,维持着身上所剩无几的暖意,试图以此来捱过寒冷的漫漫冬夜。
于是她不由得偷偷地有些心酸。
安归并未在意那些小乞丐带有敌意的眼神,带着燕檀径直走过去,将燕檀护在角落中,自己坐在靠外一侧。
“这里不比那座院子,但是也还算暖和。你靠着的墙壁那里附近有他们的炉子,晚上会过得舒服一些。”安归低下头去替她整理身下茅草,向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脸,“若是冷了就和我说。”
燕檀缩在斗篷里,摸了摸自己的怀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安归,那些搜查的士兵……”她有些着急,语句也变得颠倒含糊起来,“我有极为重要的东西落在那座院子里,他们会不会查到?”
她竟把金雀留给她的玉牌留在了东厢房的被褥下面!
燕檀本以为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唯恐成日里带在身上发生什么意外,比如像是那支瑟瑟钗一般叫人偷去。
而放在那里平日里都不会有人接触到,若是遇上了紧急的事也可以很轻易地带上离开。
却没想到有一天她连院子都来不及回,便被迫流落街头。
那块玉牌是追查幕后凶手的唯一线索和证据,仅仅是想到它落入他人手中,她就急得直想哭,心中阵阵懊悔。
安归闻言也紧张地坐直了身体,握紧她的手腕安抚她:“别怕……是什么东西?我去替你取回来。”
“一块碧绿的玉牌,压在我房间的被褥下,在床的里侧。”燕檀眼圈发红,“你不要去。你去了会有危险。我们再想办法。”
就这么相信他吗?
安归眨了眨眼睛。那可是证明刺客匈奴身份最为有力的证据和线索,是她最重要的秘密,她竟然就这样对他说出来了吗?
看着她望向自己时眼神里单纯的信任和不自觉的依赖,他忽然没来由地喜悦起来,有种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要求的冲动。
安归暗暗勾了勾唇角,摇了摇头,露出安慰的笑容:“我有办法拿回来。明天天一亮我便回去拿,你放心。”
“你不要……”
燕檀才开口,便被安归打断,少年坚定地摇了摇头,许诺道:“我一定会拿回来的,相信我。”
他松开手,燕檀连忙道:“那我明天和你一起去。”
安归又摇头:“你去了说不定反而容易暴露我们。我有把握,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就好。”
那一队搜查的士兵不是别人,是元孟手下的亲卫队。想来是上次他亮出身份将搜查的士兵挡回去之后,引起了元孟的警觉,这才派出亲卫队来搜查。
他很熟悉那些人,应付起来不算费事,但万一被小公主看到了,就不好了。
燕檀望着他,怔怔地点了点头。
她愿意相信他。事实上,她似乎一直在不自觉地相信安归。
他说可以拿回来,那便一定可以。他说她去了会拖后腿,她便不去,丝毫不能怀疑眼前的这个少年会有什么事情欺瞒于她。
燕檀抱住膝盖缩在墙角,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原本放玉牌的位置,却出乎意料地被什么东西硌到,于是摸出来一个小瓷瓶。
“好在我把它带在身上了,没有落在家里。”她吸了吸鼻子,拉住少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安归有些疑惑地向她看来。燕檀拉着他的手,令他将手掌摊开,把那支小瓷瓶放在他的手心。
“我专门为你调的一支香露。”她悄悄道,“打开试一试。”
安归拧开瓶塞,将瓷瓶凑近鼻端闻了闻。
一股香甜甜的气息从那只小小的瓷瓶中逸散而出。他仔细辨别了一番,是用葡萄、杏子、柑橘和茉莉花混合而成的香露。
安归将瓷瓶瓶塞小心翼翼地塞好,紧紧握在手中,露出温软的笑脸:“好闻。”
“等一等,还有别的味道呢。”燕檀上前拿过那只瓷瓶,又拉过少年的手掌,将里面的香露倒在他的手腕上,用自己的手指涂抹晕开,将安归的手腕举到他自己的鼻端,“现在再闻一下。”
安归依言凑过去轻嗅,果然发现那香露气味变了,方才那些浆果花朵的气味不见了,如今是香草、蜂蜜、生姜和琥珀的味道。
他的眼眸微动,似乎猜到了燕檀调制这支香露的用意,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她。
燕檀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你喜欢甜甜食,对不对?所以我就找了些闻上去很像甜食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这样你涂这支香露的时候,就会好像一直在吃甜食了。”
怕那边在窥视的小乞丐们听到,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这支香露只送给你。我不会把它调给别人的。希望安归新岁里身体康健,圆圆满满。”
她勉强收拾了一下情绪。看向他的那双眼睛向月亮一样弯了起来。
安归在少女的眼睛中看到了有些怔忪的自己。
寒夜将要过去,安归却仍旧没有入睡。
旁边的少女已经把脸埋在臂弯中勉强睡去。由于寒冷,她在睡梦中不自觉地向他靠了靠,想寻求一点暖意。
安归没有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