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归跟在客馆侍卫的身后,经过周围人或惊异或嫌恶的目光,走入了正堂。
那传闻中的年轻安西侯正坐在正堂的紫檀木椅上,端起一只茶盏。身边的侍从低声提醒安归道:“还不行礼。”
安归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地,打量了一番裴世矩,丝毫未有要行礼的意思。
裴世矩尚有些心烦意乱,也无暇与一个无足轻重的胡儿计较许多,只想快些看看他要献些什么东西,便把人逐出去,于是摆了摆手道:“不必行礼了,那支香露在哪里?”
安归从怀中掏出那支小瓷瓶,交由身边人承了上去。
裴世矩接过瓷瓶,将瓶塞揭开,一股强烈到几乎刺鼻的檀香香气扑面而来,而那香露中竟然还有没有除去的檀木屑。
一看便知,是急迫之中赶工制成的。
他有些不明其意,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迷茫的神色。安归负手而立,目光沉下来,适时地补充道:“将香露交给我的人说,这支香名叫刹那。”
裴世矩心头一震。
仿若云破雾散,那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一直隐隐抱有的期望从心底浮现而出,变得愈见明朗,最终令他心神动摇起来。
怎么可能是那样……
她的尸身分明都送回了金京收殓,而他是赵国最先听得这个消息之人。
可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人知道这刹那的典故,将一瓶名叫刹那的檀香露恰巧在这个时机送到他手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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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矩记得,十年前的金京弘福寺就已是赵国最负盛名的寺庙。无数西域僧人和中原高僧汇集于弘福寺,修习从天竺经长途跋涉取来的真经。
他的母亲信佛。因彼时中原汉文经书抄译多有错误或是遗漏,每次裴家举家前去金京时,裴夫人都会携家中女眷一齐去弘福寺中上香、听西域高僧讲经,尚且年幼的裴世矩也会陪同。
那时的燕檀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生得粉雕玉琢,脸蛋还有些肥嘟嘟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煞是可爱。
僧人和尼姑都很喜欢她,于是便常放任她在尼庵和寺庙中来回穿梭,偶尔会传授她梵文与佛经,因着觉得她有灵性,也从不避着她见贵客。
裴夫人就是那时注意到燕檀的。
彼时从西域而来的高僧还不十分精通中原官话,而新译成的佛经中常有一些根据梵文读音译成的新词,讲经时,面对中原的女眷犯了难。
燕檀恰好躲在庙中的朱漆大柱后玩耍,听到高僧遇到困境,便热心肠地想要来帮忙。
她虽只有四五岁的年纪,但自出生以来就被抱到了弘福寺,寄养在尼庵中,见过许多西域各国的僧侣,每日里听着西域各国语言和梵语佛经。
孩童又是于语言上最为聪敏的年纪,因而燕檀早就耳濡目染地懂了好几种语言。
高僧一时不知怎样用中原官话解释“刹那”,她便站在那里脆生生地开了口。
“刹那就是瞬间。”
说罢,她仿佛是怕裴家女眷听不懂似的,眨巴了一下那双水灵的大眼睛。
见众人都向自己看来,燕檀为满足他们的求知欲,又好心肠地补充道:“心念一动就是一刹那。总之,是很短的时间。”
当然,燕檀从来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对佛家经典也从未有过太深入的研学。“心念一动就是一刹那”,这种话她是从天竺来的高僧口中听来的原话。
裴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的女孩,更遑论燕檀又如此聪慧可人,当下便记在了心上。
而后裴夫人有意打听,又得知那是皇帝养在宫外的公主,不免愈加上心,此后每次前来金京弘福寺礼佛,都会特意去见一见燕檀。
从四岁到十四岁,燕檀一直都没有被接回宫去。后来,她也顺理成章地同来金京读书的、裴夫人唯一的儿子裴世矩相熟起来。
因而,“刹那”便成了令裴世矩与燕檀初始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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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矩垂下眼睑,看着手中那支粗制滥造的檀香露,心中愈发确定起来。
只会是她。
没有其他人会知道“刹那”这个词对他的意义,更不会恰好为一支檀香如此命名。
燕檀没有死。
这个念头从他的心底生出的一瞬间,他便感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狂喜。
几步之外的安归分明看到,座上的少年握紧了手中的瓷瓶,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那双沉稳如一潭深水的眼睛都似乎变得明亮了起来。
嘁。他暗暗撇了撇嘴,在心中道,有什么了不起的。
即便是裴世矩早他认识燕檀几年,却连她遭逢大难之后都无力出面保护她。令她沦落陷阱时真心信任和依赖的,陪她捱过最为难熬的日子的,都是他。
思及此,安归忽然感到胸口处传来微微的刺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垂下眼眸,碧绿色的眸中一片晦暗不明。
“若是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安归出声道,“我便先告辞了。”
裴世矩从座上站起身来,朝那少年的背影喊道:“稍等。”
若这支檀香露是燕檀送来的,那么她现下应当正躲在楼兰城中,希望他能找见自己。而从这支香露的品相来看,燕檀恐怕正处于十分/身不由己的境况之中。
裴世矩不由得向前倾身,深吸一口气,问安归道:“托你将这香露送来的人,现下在哪里?”
第二十三章 元孟 “枕枕,你不必多说……
安归从客馆大门走出,回到街上,疾步向破庙赶去。
方才面对裴世矩的问题时,他想到那小公主并未说要将她的所在也告知于裴世矩。她既然没说,他也不愿多嘴,只是心中忽然觉得有些蹊跷。
她既然已决心让赵国的使臣知晓自己的身份,为何不自己亲自来见他?
天色阴冷凄清,乌云翻卷。街上骤起的狂风吹翻了小贩的摊子,引来几声惊叫。行人步履匆匆,都在向家中赶去。
他的心头蓦地有些不安,似乎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少年的衣角被风吹乱,眼睛中是沉沉的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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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中依旧冷清,两名衣衫褴褛的老僧正忙着修补被风吹漏的屋顶。安归一把推开侧门,步入后院,檀香依旧浓郁,只不过院中早已空无一人。
他在前院找到老住持,询问的语气罕见地染上了一丝急切之意:“敢问住持,之前在后院煮东西的那位中原姑娘眼下在何处?”
老住持鬓发雪白,长长的眉毛和胡子都垂了下来,几乎遮挡住了大半张脸,令人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
“那位施主约摸半个时辰前便只身离去,临行前将这个交予老衲,嘱咐说若是您回来寻她,便由老衲将这个赠与您。”
安归的心跳猛地一窒,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自他心头蔓延开来。
他向老住持道了谢,伸手接过那只锦囊,扯开一看,里面是几块洁白香甜甜的糖饼,散发着甜甜美醇厚的香气。
是一袋石蜜。
“那位施主还曾说,教您不必再去寻她。锦囊里的东西是给您的工钱。您若是想要离开楼兰,或是想去赵国,只要回那赵国使臣之处报上她的名字即可。她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锦囊上。”
安归猛地将锦囊翻了个面,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却清楚地写了两个汉字:谈宴。
他的思绪蓦地飘回到燕檀初入楼兰城,将他从乞丐头领手中买下的那一日。
小公主走在他身侧,笑意嫣然地抬头看着他,脆生生道:“我叫谈宴。你应当也瞧出来了,我是个中原人。待过几天我张罗完咱们的铺子,我教你写这两个汉文。”
可惜在楼兰城中,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颠沛流离,竟一直没有机会。她于临别时想到也许此生也无缘再见,才急匆匆地在锦囊上写下这两个字。
他以为她早就忘了。
老住持双手合十,似是有些叹惋,口齿不清地低声道:“殿下,她还托老衲转告一句,说是对您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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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城西的街巷中已飘起了雨。申时尚未过,天边竟已是一片浓墨色。
家家都忙着收衣闭户,风雨吹打着阴冷逼仄的街巷,如同濡墨一般景致。
燕檀从高墙跳下时伤了脚踝,一瘸一拐地踩在青石路的水洼中,溅起的水珠沾湿了鞋袜。她抬起双手遮在头顶,勉强看清十几步外的那座熟悉小院。
如她所预料的那般,那座小院依旧是门扇大开,内有士兵把守。
燕檀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怀着几分决绝的心思,走向那曾令她也生出过几分依赖和期待的院落。
“我是这座院子的主人。”她同把守在院中的士兵道,“我有要事禀报大王子殿下。”
这桩刺杀是二王子同匈奴人一早便筹谋好的引子。听索哲伽府上侍女所言,想必此事之后,还有层出不穷的奸计,令她父皇即便不愿,赵国同楼兰、匈奴之间也难免一战。
仅凭赵国如今的国力,本就难与这两国抗衡,即便是不打败仗,也要耗去大量民力和财力,元气大伤、百姓罹难。若是打了败仗,更是会令大片国土沦陷异族人之手。
这是最下乘的结果,是燕檀最不愿见到的结果。
若是她此刻从中斡旋,即便失败,也不过是令匈奴奸计得逞,而若是侥幸成功,却有可能扭转局势,令赵国转危为安。
燕檀思前想后,想到了一个人。
二王子同匈奴合谋杀死了赵国的和亲使团,意欲使赵国与楼兰交恶,其实不仅是与赵国为敌,也是与本欲迎娶赵国公主的大王子为敌。
再加上燕檀在二王子宫中听那侍女说,二王子幼时得国王偏爱,国王曾有意立他为王储。如今老国王病重,二王子却恰在此时从匈奴返回楼兰,大王子想必也难免心有芥蒂。
况且,他遣使向赵国求亲,其实应当本就是倾向于赵国。若是能争得他的支持,甚至有望拉拢楼兰,一同攻伐匈奴。
到那时,金雀和裴讷之的仇也会一并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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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中宫庄严肃穆比之赵国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数百座宫阙楼阁连缀绵延百里,木石为基,金玉为饰,奢华而恢弘。孔雀河被引入宫墙,滋养无数异域奇花异草,馥郁葱茏,半点不见毗邻沙漠之地应有的荒芜。
踏过殿前的波斯地毯,燕檀被侍卫按着跪在了殿中,缚住她双手的锁链很紧,即便她毫不挣扎,也被硌得生疼。
大殿两边的炉火火光闪烁,照在她的脸上,明暗交替。
她没有对把守的士兵说明真实身份,因此是被当做负有嫌疑的平民被带进王宫的,一路上少不了被推搡吆喝,偏偏跳下高墙时脚踝受伤,因此形容很是狼狈。
殿上立着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正朝她看来。
燕檀费力地抬头看向他,却因为隔得太远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翩然降阶而下,走到她的面前,屏退了殿中的侍女和士兵。
年轻的男子面容斯文而俊秀。他蹲下身来,亲自为燕檀去除缚住双手的锁链,褐色的长发从肩头滑下。
“疼么?”他问道,看着燕檀露在外面那双发红的手腕,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是疼惜之色,“他们竟对你如此粗鲁。”
“奴婢是华阳公主的贴身侍女,”燕檀开口,发现自己嗓子嘶哑,声音伴随着尖锐的疼痛,也远远说不上悦耳,但还是尽力说道,“关于赵国的华阳公主,我有事情禀报于大王子殿下。”
她含蓄地暗示道:“真正的华阳公主尚在人世,而沙漠中掘出的那具尸体有许多可疑之处。”
眼前的男子笑了笑,伸出手握住她手腕上的红痕轻轻揉捏,摇了摇头:“枕枕,你不必多说,我都知晓。”
燕檀心中一惊,不由得脱口叫道:“殿下?”
元孟将她扶起来,行至案前,斟了一杯热茶在玛瑙杯中,递给了她。
燕檀谢过他后,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凑到唇边,一边暖手,一边越过杯沿,抬眼偷偷瞧这位异域的年轻王子。
他怎会知道她便是华阳公主?莫非是他安插在二王子宫中的眼线所禀报?
而且还叫出了她少有人知的小字。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元孟看着她,笑道:“你莫要担忧,我也是才知晓此事不久。至于你的小字……是我听闻中原议亲有六礼,便遵从中原之礼问名而来。枕枕不必多想,既然找回了你,我自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并彻查刺杀一事。”
燕檀闻言,本欲答道关于刺杀一事她已有眉目,希望元孟能协助于她。恰在此时,有侍卫在殿外的禀报打断了她的话:“殿下,赵国安西侯求见。”
第二十四章 谎言 “公主殿下,见到我……
一个时辰前。
楼兰城内雾雨连绵。裴世矩站在客馆檐下,看雨水汇成水流从檐角落下,砸到台基上的散水中,水珠四分五裂,溅散到四周。
他叹了口气,心知这样的天气,那位负责接应的楼兰主簿怕是不会赶来了,正准备转身回到屋内,客馆大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方才送香露的碧眼胡儿去而复返。侍卫根本拦不下他,裴世矩只看到那少年抬了抬手,三名侍卫便被击昏倒地。
隔着厚重的雨幕,那名少年面上的表情早已不是方才的悠然戏谑。裴世矩只觉得他身上似乎有种阴沉古怪的威压,似乎骤然失去了对什么重要事情的控制,又生生压抑住了一股充满悔恨的痛楚。
即便衣衫褴褛,他却绝非寻常之人。
裴世矩伸手挥退了意欲冲上来帮忙的侍卫,踏出檐下,丝毫无畏地冒雨向他走去。
异族少年站在他面前。大雨如注,将他的金发淋湿,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衬得那双潋滟的碧色眼眸中透出一股决绝的狠意。
“你心中所想那人,”异族少年看向他,“此刻就在楼兰王宫中。若是想要救她,便立刻进宫,阻止和亲。”
裴世矩心中大震,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应允的话就要冲口而出,但深知此事重大,在心中仍有一丝警惕:“为何你方才不肯告知我?眼下又如何让我信任你?”
那少年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随你信还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