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伽欣喜若狂,而后将面上的喜色堪堪掩住,扬起下巴道:“那么一言为定,他日你若寻到这人,只管派人朝我递个消息,我自当替你引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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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被凉风吹得身上阵阵发寒,于是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将窗子关紧。
如今她没有玉牌,自然也失去了能够直接指认凶手的证据。更何况,以目前楼兰王宫中的形势来看,恐怕就算她拿出玉牌,也是徒劳。
国王久在病榻,不问政事,元孟在赵国与匈奴之间摇摆不定,而安归更是……
她叹了口气,继续想着,恐怕唯有她亲自动手,才能够查清幕后真凶,替金雀和裴讷之报仇。
那人在匈奴十分显贵,她下手之后很难全身而退。自对毗伽说出那一番话时,燕檀其实就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她需要早些同赵国划清关系,否认自己便是真的华阳公主。唯有如此,事发之后,赵国才不会被她所连累。
而到时局势若是再明朗些,她还可以借机离间匈奴与楼兰,令赵国摆脱困境。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不辜负赵国,又不令金雀和裴讷之枉死的办法。此时看来,她竟然很庆幸那日安归在大殿上如此诬陷她。
燕檀闭了闭眼睛,趴在榻上的方桌上,将头埋进臂弯,忽然觉得十分疲惫。
她忽然想起一年前在金京皇宫的御花园中,听到那些阿谀奉承燕茜、燕绯的贵女曾说的话。
她们说的是真的,和亲的确是一条无比艰险的路。
去国怀乡,满目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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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晓,红霞映窗。燕檀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她坐直身子,看到处罗婆婆正佝偻着身子站在榻前,手中提着一只食盒,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燕檀霎时间清醒过来:“处罗婆婆,你怎么……”
“我听说,你被那匈奴的公主抽了一鞭子。”处罗婆婆缓缓说道,叹了口气,将食盒放在榻边,躬下身慢吞吞地取药酒出来,“伤口在哪里,我替你看看。”
燕檀这才反应过来,手上那道鞭伤还在作痛。而她昨夜里因为难得的心事太重,竟无暇顾及。
她连忙将手掌摊开,看到干涸的血迹布满半个手掌,煞是可怖,不由得心头一跳。
处罗婆婆轻轻握住她的手,摸索到伤口的位置,用沾了药酒的布巾轻轻擦拭。不知为何,即便她竭力放轻了手上的力道,燕檀仍觉得她握着自己的手有些轻抖。
“年轻人太过气盛。”处罗婆婆声音低沉道,“我在这别苑伺候了这么多年,见过多少沉沉浮浮,不妨与你直言,曲则全,枉则直,少则得,多则惑。一时气盛与处在上风的人针锋相对,是下下之策。隐而不发,卧薪尝胆,才能成大事。”
她说起话来很慢,嗓音也极为沙哑,甚至有些刺耳,但燕檀仍怔怔地听着。
老婆婆的面目苍老得可怕,一双眼睛紧紧闭着,更添了几分诡异可怖之感。燕檀却一点都不怕她,盯着她那双紧闭的眼睛出神。
不见小姑娘有回音,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重话,处罗婆婆动了动唇,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将药酒涂好之后,她从盒中取出几碟中原的点心,摸索着摆上榻上的小方桌。
“听闻你昨日同大殿下一起用膳遭了意外,而后又被匈奴公主闹上门来,一直水米未进,想必腹中饥饿,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吧。”
燕檀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伸手去拿点心,肩上的伤口却忽然一痛。她的脸霎时间变得苍白,手中的点心落到了地上。
处罗婆婆似乎是听到了动静,浑身僵了一僵,而后蹲下身去,摸索着将摔碎的糕点,将它捡起来。
“没有毒的。”
她声音低低地说,而后从碟中拾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向燕檀证明。
燕檀愣住,恍惚间听到她说道:“我没有想过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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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载着燕檀和局促不安的萨耶向中宫驶去。
萨耶绞紧双手,不时紧张地向窗外望去,面上的表情辨不清是悲是喜。
燕檀靠坐在马车里侧,今日身上是窄袖紧身的胡服,还有颇具楼兰风情的百褶裙。她安静地看了一会萨耶,而后移开了目光。
萨耶同她说,自己一直在偏僻冷清的宫殿服侍,还从未到过中宫。但燕檀却很难相信。元孟将她安置在别苑,若是不在她身边安插几个眼线作侍女,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这本也不重要,她们这番来中宫,是为了替国王庆祝生辰的三日盛宴。据说西域各国以及匈奴都会派使臣前来此次盛宴,想必燕檀真正要应对的,远比一个作为眼线的侍女要复杂得多。
眼下燕檀身份依旧未经证实,与元孟未成大礼,不算是他的妃嫔,在这楼兰王宫中身份尴尬,却依然受邀前来如此盛大的宴会,她总觉得背后另有隐情。
而她的想法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马车停在中宫侧门,前来迎接的侍女并未将她们引入宴会所在之地,反而将二人带入一座幽深僻静的小院,侍茶后便悄然退下。
燕檀在正房中狐疑地等了半晌,都不见有人来,便径自出门去看。谁知方才踏出房门,便迎面撞见一名赤发的异族男子。
那男子的长发编成辫子,身上的服侍也皆不是楼兰风格,反倒是与毗伽的装扮有几分相似。
燕檀心头一紧,心中明白过来,眼前这应是个匈奴人。
而对方看清燕檀容貌的第一眼,便如同见鬼一般瞪大了双眼,露出恐惧与愤怒的神色,随即大步向燕檀逼近。
燕檀一退再退,直到触及身后的廊柱,才停下脚步。
那异族男子已经伸手去摸腰间别着的弯刀,门外却忽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朗声道:“骨咄,我寻你半晌,你为何跑来如此偏僻的院落?叫我好找。”
一抹月白的身影悠然踏入院门。
安归负手而来,笑着睨了一眼燕檀,眼神中的意味深长一闪而逝,令燕檀几乎觉得自己是瞧花了眼。
而后他转过头去同那匈奴男子说笑道:“哦,竟然在这里遇上了王兄藏在别苑的那位中原姑娘。不过骨咄,我记得单于半年多前才为你赐婚,怎的尚是新婚,你就迫不及待地看中了我王兄的新宠呢?”
第二十九章 文学城独家发表。……
“你有所不知。”骨咄见来人是安归, 长出一口气,重新将手放到了刀柄之上。
“元孟一直未肯让我见上一见他藏在别苑的那中原女子,直至方才才忽然派人来让我来这小院中辨认。我本不敢相信, 然而今日一见她的容貌,我才确定华阳公主仍活在这世上, 这无耻的叛徒果然欺骗了汗国。”
“我不是华阳公主。”
脆生生的少女声音在庭院中响起, 引得院中两名男子都不由得回头看她。
燕檀走下石阶, 将颤抖的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笑盈盈地望向骨咄:“你认错人了。真正的华阳公主和使团不是早就死在你的刀下了么?”
骨咄冷哼一声:“那又如何, 你同那使团里的公主长相一般无二,定是元孟安排她做了你的替死鬼——”
话说到此处, 他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话语中的矛盾之处, 只觉得自身陷入重重谜团之中,眼前的一切都诡谲难辨, 霎时间惊出一层冷汗。
眼前的少女镇定自若地一语道破他的顾虑:“那你怎知不是我扮成了她呢?”
骨咄一时间思绪纷乱, 蓦然惊觉自己弃元孟而投安归似是有些过于草率。
他自赶到楼兰以来,一直对自称是华阳公主、又被元孟藏在别苑中的女子耿耿于怀, 欲要见上一见,一辨究竟。而元孟却一直推脱局势不甚明朗, 未曾允他去查看。
他便疑心是元孟对结盟有了异心, 欲要勾结赵国。前几日他与安归对饮之后, 便悄悄向单于递了消息,道是元孟叛变,匈奴应转而支持向来温顺的安归。
但今日骨咄听闻燕檀那一番话才发觉, 局势竟当真远比他想象中复杂。即便他见到燕檀,仍旧无法想通为何她会出现在楼兰王宫之中。
究竟是元孟派出替死鬼救下了真正的赵国公主,还是其余什么人用眼前这女子扮作赵国公主蒙蔽了元孟?
骨咄忽然觉得脊背一凉, 直觉背后始终有人在操纵着一切,而自己不过是做了他人的傀儡,从尚以为清晰的局势落入了更大的谜团之中。
他心思大乱,因而没有注意到眼前少女背在背后的双手绞在一起,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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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了找出真凶,九死一生横穿大漠,隐姓埋名流落异国街头,又在这深宫中委曲求全,如今终于拨云见雾,听得真凶亲口承认了罪行。
眼下那手上有赵国使团四十一条人名的匈奴人就在她面前五步之内。而燕檀的袖中,为预备自己有一日遇见真凶,始终藏有一把极锋利的小刀,若是趁他此时心神俱乱时奋力一击,定能割断他的喉咙。
燕檀咬了咬嘴唇,抬眼看向骨咄身后几步之外的安归。
他也正向她看来。
两人四目相对,安归将双手负于身后,向她轻轻皱起眉头。
曲则全,枉则直,少则得,多则惑。
燕檀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片刻,复又抬起头来,温软地说道:“我不过是楼兰城中一名寻常的中原女子,还请大人莫要忧心。”
她话音才落,院门外便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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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孟身上是一袭繁复的华服,形色匆匆,想必是从宴会上匆匆找来,见三人都聚在这小小偏院中,不由得面色一沉。
他上前来,向骨咄行楼兰礼仪:“派去迎接的侍女前来告诉我未曾见到我的未婚妻子,想是她不慎迷路误入此地,替大人添了麻烦。宴会筹备还需她的帮助,还请允许我将她先行带回,片刻后宴会上再与大人请罪。”
说罢元孟拉住燕檀的手,将她向院门外带去。
骨咄本欲追上去说些什么,却被始终站在他身后的安归拉住,后者神情古怪地看了看元孟,冲骨咄摇了摇头。
燕檀心知宴会筹备需要自己的帮助只是托词,一头雾水地被他牵出了偏院,看到萨耶正满面担忧地站在院外向这边往过来。见元孟将燕檀带出,萨耶似是松了一口气。
想必是她在同骨咄对峙之时,萨耶偷偷溜出去,替元孟报了信。
萨耶果真是元孟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她下意识回过头去寻安归,看到安归的视线落在元孟牵她的手上,眯了眯眼睛,神情十分不悦。
“今日怎不见你身上有往日的香气?”
燕檀浑浑噩噩地被牵着向侧殿走去,还未从种种震惊中回过神来,便听到元孟的声音如此问道。
她抬头看了看元孟,后者收敛了方才面对骨咄和安归那副极为时阴沉的神态,正微微侧过头来对着她笑。
之前元孟待她也很斯文,但燕檀总觉得那样的温柔中始终有一种隐约的疏离。今日却似乎有些不同。
但燕檀面对他时,却有些不寒而栗。
她斟酌再三道:“毗伽公主很喜欢我的香露,所以我送给了她。想着今日她也许会在宴会上用,为了不使公主尴尬,我便不再用了。”
元孟点了点头,带她走入侧殿,命侍女上前,重新替她整理衣装,又安慰道:“方才令你受惊了,皆是我思虑不周,没有亲自派人去宫门迎你。我并不知道为何会有人将你引到那座小院,同那心怀鬼胎的匈奴人见面。至于毗伽么……你其实不必担忧,今日毗伽并不会出现在宴会上。”
燕檀瞪大了眼睛:“什么?”
这一番话着实出乎燕檀的意料。元孟不邀请毗伽,反倒命她盛装出席,难道他不打算同匈奴人结盟了吗?还是这场宴会并非什么庆祝国王生辰的盛宴,实则他打算在这里要了她的命?
元孟却并未同她解释缘由,而是问道:“我有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想要同你确认。你……是否曾见过一种很特别的香露,初时闻起来是甘草和红茶气息,最终却会变成檀香香气?”
燕檀思考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殿下说的是续昼?”
元孟琥珀色的眼眸蓦然明亮了起来,燕檀只觉得他似乎又开心又惊奇,不再是一向温文有礼但又隐约疏离的模样,嘴唇微微弯起,神情像个毫无防备的少年。
“拨雪迎春,烧灯续昼。”他笑眯眯地看着她,轻轻开口念道,“果然是出自你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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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分久远的事情了。燕檀在尼庵中日渐长大,皇帝却始终没有透露过将她接回皇宫中的意思,连她的消息也愈发不闻不问。六局当差的宫人便扒高踩低,任意克扣她和金雀的衣食银俸,乃至冬天的炭火。
金京的冬天寒意刺骨,金雀为了节省衣料,只替她裁了两身新的冬衣。
燕檀得知此事后又气又难过,为了哄金雀,也为了安慰自己,她便捡来寺里僧人丢弃的甘草渣、陈茶和檀香木,随手混成了这么一支香。
其实同日后她在皇宫以及楼兰显贵妇人家所调制的香相比,那支香甚至不够称作为一支香露,只不过是一无所有的少女收集了些容易得来的甜蜜而温暖的气味,以鼓励自己捱过寒冷漫长的冬日。
后来寺庙中的西域僧人很喜爱她这无心之作,她便在临别之时赠了他们几瓶,未曾想到竟传到了元孟这里。
但燕檀不知此时元孟提起那支香露是何意,于是警惕而谦逊道:“那不过是我才学会制香时一时顽皮之作,竟能为殿下所知,实在是我的幸事。”
元孟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十分近,她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身上。
燕檀惊得抬头看他,生生抑制住了后退的冲动。
元孟一手轻抚上她的脸,缓缓开口问道:“其实,我很庆幸,你是真正的华阳公主。”
当日燕檀自投罗网找上他时,他本不欲声张,计划将她哄骗后留在自己身边,第二日再寻信得过的人将她秘密暗杀——无论她是否是真的华阳公主,彼时他同匈奴合谋,都不希望见到她活着。
而安归和安西侯却恰巧出现,令他无法轻易对她动手。
而后他设计了别苑里的刺杀,意欲在不开罪赵国的同时除掉燕檀,却被她舍身相救打乱了计划。一时间,他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再次算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