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量么,到我这里就好。”金发青年碧眼弯弯,“想来抱着会比较舒服。”
他所比划的高度,恰好是燕檀头顶的高度。被他这么一比划,燕檀自己觉得尚可的身量在他的颀长身材面前比起来竟然有些娇小的可怜。
燕檀气得鼓起两腮瞪着他。
她才满十五岁,还会长高的好不好?
元孟怒而拂袖,拉着燕檀转身离去:“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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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中燃着沉水香,袅袅烟雾从香炉中升腾而出。偏殿专供楼兰王室席间小憩之用,清凉僻静,正殿喧闹的宴饮在此地听起来如隔云端。
侍女悄然退下后,元孟靠坐在榻上,用搁在方桌上的那只手臂斜斜撑着头,正闭目养神。
燕檀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和发髻,坐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盯着香炉发呆。
他好像知道了她与安归曾是旧识,但却并没将她怎么样。
此时从殿门外走进一名面生的侍女。她脚步极轻,快步走到燕檀身边,附在她耳侧说了几句话,燕檀便起身欲要同她一道出去。
“你去哪里?”
身后蓦然响起一道沉沉的男声。
燕檀转过身去,向元孟行礼:“国王陛下派人传我前去一叙。”
元孟睁开眼睛,从榻上站起身来,向燕檀走来。他用眼睛略略一扫,那前来通传的侍女便同殿内侍奉的其他宫人一道退去了殿外。
“我本不想如此行事的。”
元孟与她离得很近,他身量高出燕檀不少,有一种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元孟眯了眯眼睛,琥珀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威胁之意。
“我总想着,若是你能够心甘情愿,于你我和两国都很好。甚至你同我偶尔藏些小心思,我也可以装作不知晓。但如今你与安归走得太近,令我十分不悦。”
“枕枕。”他伸出莹白修长的手指,从少女的脸颊划到下颌,而后微微抬起她的下颌,逼迫她与自己对视,“你恐怕需要知道,即便安西侯称病不肯见我,我要娶你也有许多方法。我已差人将证据送去了蓟城,只需几日,赵国皇帝就会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华阳公主。而你则会被天下重新承认,在这里同我成婚。”
燕檀吞了吞口水,看着他的眼睛撒谎道:“我没有想逃,殿下。”
元孟勾起唇角笑了笑,继续道:“这样很好。安归从小就被送去了匈奴,在匈奴十年,早就算是匈奴人了。我一直疑心和亲使团被刺杀背后同他有关。枕枕,你可千万莫要轻信谗言,再将这谗言说与不该听到的人。毕竟,你的身后是整个赵国。”
这无耻之徒竟用赵国来威胁她!
燕檀怒气上涌,又想到安归曾对她说的那一句“快变天了”,心知无论如何,她再也不用同元孟虚与委蛇很久了。
既然他对她玩弄话术,那就来比一比谁更阴阳怪气。
于是她嫣然一笑,拉下元孟的手,矮下身去行礼:“殿下放心,我并不是那般轻信谗言、任人拿捏的柔弱女子。陛下方才派人传我前去叙话,还请容我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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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随前来传召的侍女步入老国王临时休憩的宫殿之中。
殿中只有寥寥几名侍者。老国王坐在榻上,低垂着头,一副很是疲惫的模样。他见燕檀走进殿中,抬起头来勉强向她笑了笑,挥手招她过来。
燕檀依言走到榻前,更近距离地打量了一番这位曾令她父皇头痛不已的楼兰国王。
眼下他已经苍老病弱得不成样子。但数年之前,他也曾接连率军攻占车师、姑墨等西域强国,并令周边的精绝、小宛等诸多小国臣服,成为雄踞一方的霸主。
燕檀心中微微震慑,有些诧异于不过数年时光竟将一位令中原人闻风丧胆的君王侵蚀成这番模样。
仿佛猜中她的心思一般,老国王温和地朝她笑了笑:“你是赵国的公主,一定很诧异于传闻中的楼兰国王竟是如此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之人吧。不过你不必忧心,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恶毒的诅咒,而这诅咒就要终结在我此生最骄傲的儿子安归手中了。”
燕檀对他口中所谓的“诅咒”一头雾水,不知为何这老国王会对自己提及安归。他分明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么也应当知道元孟意欲娶她才是。
她不敢接话,只听那老国王又絮絮说道:
“安归从小就很出色,只可惜他的母亲是缇塔,而不是王后。所以他本不是王储的候选人,却遭到了王后和元孟的嫉妒。我知道,十年前的那场瘟疫本不是从别苑而起的,是王后将王宫外染过疫病的平民的衣服命人秘密送进了别苑。所以,所有人都觉得,因为缇塔,那可怕的瘟疫才会被传进宫中来。”
燕檀惊恐地左右环顾了一下,只见周围的宫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她知道了这么多王室秘辛,会不会马上就要被杀死了?
“瘟疫从别苑的仆人开始,缇塔,安归,一个个染病,然后瘟疫开始不受控制地传到了别苑之外的王宫中。王后那个愚蠢善妒的女人本只想害死缇塔和别苑里的人,却没想到最终,连我也染上了疫病。自此民怨沸腾,认为缇塔是祸国妖女,而继承了她一双碧色眼瞳的安归也是不祥之人。”
“后来,一位自称是西极来的神医入宫,控制了那场瘟疫。”老国王沉浸在回忆中,忽而诡秘一笑,“我的病因此痊愈,却也是因为那个人,十年之后的我变成了这副模样。不过王后和元孟未曾料到的是,别苑中的人都死在了瘟疫中,但安归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燕檀本想捂住耳朵,少听一些不该听的,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但听老国王提及安归,却又鬼使神差地听了下去。
“那时的楼兰内外交困,我自知要拯救当时的楼兰,作为国王,唯有将全身心都扑在治国理政和南征北战之上。我没有能力在王后和元孟手下保全安归,也为了安抚匈奴,于是,我把安归送去了匈奴。”
“这么多年过去了。楼兰日渐强盛,当日施加在我身上的诅咒却日渐应验。更可怕的是,在整个楼兰,越来越多的平民都被施加了同样的诅咒,只待恶魔现身的那一天,他们都会变成从地底爬出来的怪物。”
“而在元孟眼中,我不过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废人,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取而代之。可我虽没用,却仍旧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老国王转过头来,一双苍老却锐利的眼睛看向哆哆嗦嗦的燕檀:“你不必害怕,赵国的小公主。我知道你同安归的一切事情,也知道他爱上了你。他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自然希望他能如愿以偿,因此才会同你说这番话。希望你能够知晓,他面对的是多么可怕的诅咒和敌人,做出决定时是多么身不由己。”
“待到诅咒解除之后,希望你还愿意留在他身边。”老国王垂下头去,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希望他的爱,不会像我的爱那样没用。”
第三十二章 文学城独家发表。……
骨咄死了。
燕檀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 毗伽才从别苑离开不久。萨耶自三日盛宴结束后一改往日在毗伽面前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始终将她拦在别苑门外。
听闻在燕檀被接去宫中以未来王储正妃的身份赴宴,而自己却形同禁闭, 毗伽在自己的寝宫中大发雷霆整整三日,砸坏了此前元孟送去的无数西域珍宝。
昔日炙手可热、倚仗母家权势骄纵跋扈的匈奴小公主, 因元孟对赵国与匈奴态度的转变, 身份忽然变得十分尴尬。
而骨咄的死讯更是令她意识到, 如今自己的处境其实已是危机四伏。
三日盛宴结束后,骨咄即刻启程返回匈奴。不过三日后便传回消息, 道是骨咄才出楼兰城一日,还未曾到达匈奴边境, 便毫无征兆地暴毙于大漠之中。
根据随行的侍从说, 骨咄是惊叫一声而后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他勒缰下马和其余侍从去查看的时候,骨咄已经断了气。
据萨耶同燕檀说, 那侍从还曾说过骨咄面色青黑、双目圆睁、口吐白沫, 疑是中毒而死。此事已经回禀了呴犁湖单于,单于大怒, 说是一定会追究真凶的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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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坐在案前,将盛宴后带回的那只空纸包展开成普通的纸片, 放在烛火上。
她定定地看着火舌舔上纸片的一角, 而后将其燎成灰烬, 落在烛台上,与烛灰融成一体。
燕檀松开手,细嫩的手指被烛火灼伤, 但此刻竟已感不到痛觉。
她抱着自己的双膝缩成一团,从轻声啜泣渐渐转成失声痛哭。
许久未曾回忆起的金雀和裴讷之惨死之相又浮现在脑海之中,当时自己悲痛欲绝的心境也仍历历在目。这么长时间以来, 支持燕檀活下去、走到这里的,不过是要查明真相、手刃真凶。
可如今真相明了,真凶也被她亲手毒杀,甚至宿命般地,真凶亦是死在使团曾被屠杀的那片大漠之中,燕檀却体会到了真正的无力和落寞。
即便骨咄被她亲手杀死,金雀也再不会回来了,世矩的父亲也再不会回来了。那四十一名曾跟随她和亲楼兰的赵国人,他们的家人再也等不到他们回到赵国。
她从未如眼下这般真切地感受到了“失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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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仍在廊下呜咽。
十年前的别苑宛如一场人间炼狱。为防止将疫病传播到宫中去,伤及国王和王后,原本在别苑当差的健康的宫人与已染上瘟疫的宫人一同被封锁在了其中,而后病情肆意蔓延,人们接连死去。
因瘟疫而死去的人也无法离开别苑,都只是草草地埋葬在这里。这里的后山与庭院,脚下不知有多少尸骨,夜间风中不知有多少不肯离去的亡魂。
寝殿中又响起了久违的脚步声。
燕檀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视线中模糊地出现了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而那老婆婆正欲弯下身来抚摸她的头,却不知为何怯怯地停住了手。
“我听说,那匈奴人死了。”处罗婆婆慢吞吞地、嗓音沙哑地说道,“姑娘,你的心愿应当圆满了吧。”
她顿了顿,欲要将那只本欲抚上燕檀头顶的枯瘦的手收回去。
燕檀抬袖擦去脸颊上的泪水,而后抬起头来,坚定地握住了那只手。
“安归,我认出你了。”
向来紧闭双眼的盲眼婆婆浑身一震,而后缓缓睁开了那双眼睛。
那不是盲人浑浊而无神的眼睛,相反,那双碧绿的眼眸清明潋滟,像是一潭平静的深水,正倒映着一个哭得眼睛通红的姑娘。
小姑娘白皙柔软、带有一层研磨香料留下的薄茧的手指隔着伪装,隐隐擦过他的指尖,与他十指相扣,引起他的微微战栗。
这是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此前流落街头相依为命之时,为了不越矩,最多,也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腕而已。
安归的唇轻轻动了动,眼睛里略过复杂的神色,难得地沉默。
“扮作盲眼婆婆很难吧,要骗过我,却什么都看不见。”燕檀又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好在这里是从前你母妃的宫苑,你很熟悉。”
他抿了抿嘴唇:“怕你不喜欢这样的眼睛,也怕你一眼就认出我,把我赶出去。”
燕檀一怔,想到他恢复身份时两个人在中宫大殿上剑拔弩张的模样,随即意识到若是他不做如此伪装来见她,她怕是很快便能认出他来,觉得他别有用心。
便是侥幸认不出,她也会因一双绿眸而迁怒,对他厌恶万分,不许他近身。
安归低下头来看着那肆无忌惮用他的袖子擦眼泪的小公主,扯了扯唇角:“什么时候发现的?”
“元孟被刺杀的第二日清晨,你第二次来见我。”燕檀道,“你身上有酒的气味,一个老婆婆怎么会彻夜饮酒呢?即便这还能勉强说得过去,那身上的羊肉味也说不过去了。”
安归一愣,随即不由得轻笑。
那日清晨他摸进别苑来见她之前,恰是在同骨咄彻夜宴饮、忙着离间元孟和匈奴,第二日来不及沐浴,只草草地做了伪装,换了身衣裳就进了别苑。
原来在那时他就已经被看穿了吗?
他收拢五指,神色微动,将小姑娘的手紧紧握在手中:“那又是什么时候发现……”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燕檀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也是在那时。”
他若真是欲置她于死地的幕后真凶,又何必扮成这样苍老丑陋的模样,偷偷溜进别苑,亲手替她扭伤的脚踝、手上的鞭伤上药,还流露出心疼的神色。言语间亦屡屡暗示她不要轻举妄动,等待时机到来。
这些事情,在燕檀发现处罗婆婆便是安归所扮成之后,自然而然便明了了。
而细细回想她最近所经历的事情,也会发现处处都验证着这一推断。
若是她令安归感到了威胁,在流落街头那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不知有多少机会悄无声息地将她抹杀,可是他没有。
那枚本被她当做证据的玉牌遗落在城西南的小院中后,本就是安归冒着危险替她取回来的。若是他防着她指认真凶,实在不必在还给她后又费尽周折地派人抢回来。
裴世矩当日在中宫大殿的态度亦很耐人寻味。他分明绝口不肯承认她就是华阳公主,却又处处隐隐维护,不曾将她言定为假冒之人,令她受到责罚。
三日盛宴之上,裴世矩知晓元孟将她作为正妃人选,更是称病不见元孟,令元孟无法议亲,想来是一早便与安归结盟。
而裴世矩向来头脑清明又极重情义,这也证明了安归绝无害她之意。
想通了这一层,燕檀自然便懂得了安归所作所为的深意。
宫中势力错综复杂、瞬息万变,她一旦拿出能够指认凶手的证据,恐怕还来不及见到真凶伏法,便已被真凶背后势力灭口。
曲则全,枉则直,少则得,多则惑。
他从不反对她向真凶报仇。只不过扮作处罗婆婆时,安归就曾隐晦地提醒于她,要耐心等待时机,不留痕迹地手刃真凶,千万莫要玉石俱焚。
在偏院撞见骨咄那次,也许也是安归的安排,为了让她知晓真凶究竟是谁。她还记得自己看向安归时,他将双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向她摇了摇头。
——最好不要此时动手。但若她当真动手,他绝不会阻拦。
燕檀破涕为笑。若不是安归提醒,她只怕在知晓真凶那一日,就会冲上去杀了他,而后亦死在匈奴人复仇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