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香——花間酒/花间酒
时间:2021-02-20 09:25:10

  燕檀双眼几乎要那只玉杯盯穿了,将两只耳朵竖起来,聚精会神地听两个人接下去的话。
  圣女“咯咯”笑了几声,伸出光洁的藕臂。一只只有拇指那么大的白色蝎子从她的衣袖中爬出,朝元孟竖起蝎尾,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陛下不放心么?我仅凭这一只蝎子,便可调动楼兰城中全部的教徒。而我人就在陛下宫中,”她眼神流转,极为魅惑地启唇,“陛下若是不满意,随便拿我怎样都可以。”
  元孟亦轻笑一声。
  正当圣女暗中松了一口气时,忽而又听他说道:“随便拿你怎样都可以?如此甚好。听闻这些天来你不食凡常食物,只吃一些金桃、金屑和龙脑,我担心那些东西太过清淡乏味,便请人特意加了些无伤大雅的佐料。”
  圣女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腹部。元孟继续说道:“并非什么致命的毒药,不过是令你每个时辰都必须拿到我的解药,才不至于遭受万蚁噬心之痛而活活痛死。”
  燕檀手指一僵,脊背一寒。
  “哦,我向来听闻,贵教虔诚的教徒会为了保护教派的利益而以身殉教。因此那些驻扎在车师、龟兹、姑墨、精绝的军队,我并未令他们前来楼兰增援,”元孟顿了一顿,看向圣女的眼神令后者不寒而栗,“而是前往白龙堆。白龙堆的传说我早有耳闻,我从未将它当做儿戏或是谣传。所以想必,那是对贵教很是重要的地方。”
  他欣赏着圣女惨白而不可置信的脸,欣然道:“所以,哪怕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要和我耍什么花招,好么?”
  半晌,圣女的脸上才恢复了血色,盈盈下拜道:“谨遵陛下旨意。”
  元孟侧过头来,看了看重重帷幔那边,坐在那里表情柔和安静地捣弄手中香料的燕檀,唇角扬起一抹愉悦而轻松的笑意。
  她并不怕他,想必当真全然没有听懂方才他所说的话。
  他放心地转过头来,看着面色凝重的圣女道:“不必紧张,毕竟在对抗匈奴人这桩事上,我还要依靠你的力量。”
  “今日匈奴攻城之后,我令城中普通士兵佯装守城失利,引匈奴人深入城中,而后酉时以鸣钟为号,撤下普通士兵,以贵教教徒为主力,与匈奴人夜战。骑兵在坊市之中效力锐减,而贵教教徒……”他微微笑道,“正适合夜间出没。”
  -
  早春月明。上弦月冷清的月光透过窗棂和帷幔落入床上。
  萨耶站在一旁,服侍燕檀睡下,替她脱去外衣,散下长发。唯有每日就寝之时,元孟才会短暂地与她分开。燕檀穿着白色中衣坐在床上,沉默地抱着膝盖,毫无睡意。
  自老国王崩逝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两日,她拿到了元孟的计划,却无济于事。明日就是匈奴人入城之日,一场血战在所难免,她却帮不上安归。
  见燕檀双目凝滞地看向前方,萨耶将她的发簪放在一边,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悄悄用汉文写下两个字。
  谈宴。
  燕檀心头一跳,连忙抬头去看她的脸,只见萨耶一边整理她换下的衣物,一边用口型无声说道:“我是小殿下的人。”
  燕檀胸口一震,呼吸蓦地急促起来。
  这两个字抵得过任何信物。因为她唯有才初入楼兰城之时才自称过谈宴,而这两个汉文,她只写在过那只留给安归的锦囊上。
  萨耶回头看了看门口元孟的侍卫,见他们并未关注房中境况,继续以口型说道:“别苑的王妃是我的恩人。殿下命我假意为元孟做眼线,藏匿在您身边已久,以备不时之需。眼下我恰好可替姑娘解决忧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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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才过,燕檀伏在床边咳个不停,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很快惊扰了门外的侍卫。
  元孟从殿外匆匆赶来,一面连忙派人去传医师,一面将她扶起,忧心地询问情况。
  “也许是姑娘这些天来屡屡操劳、受到惊吓,”一旁侍立的萨耶满目担忧之色,“染了风寒也说不定。”
  元孟皱起眉头,握着燕檀的手安抚道:“枕枕莫怕,医师马上便到。”
  “陛下。”燕檀扯着他的衣袖,语调软软地求道,“我年幼时犯咳疾风寒时,很害怕喝药,宫女就会拿蜜饯哄我。如今身处异国,生病的时候,忽然格外想吃中原的蜜饯。”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
  还从未如此娇软地和别人说过话,而且还是鬼话连篇,不知道看上去会不会很做作……燕檀咬了咬牙,再三在心中告诫自己,此刻她要扮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妖妃!
  思及此,她又将他的衣袖抓得紧了一些,把眼神放得又无助了一些。
  乌发披散、只穿着纯白中衣的少女在他怀中哀哀地看着他,元孟心神大动,只觉得自己的手臂都有些僵硬,不知道该如何摆放才好,但心中仍有些犹豫:“可是此时宫中并没有中原的蜜饯,枕枕还有别的想要吃的东西吗?”
  燕檀努力回想起在燕茜那里学到的经验,泫然欲泣道:“那就让人替我去城中买,好不好?我怕一打起仗来,就再也吃不到了。”
  元孟仍在犹豫,一旁的萨耶立即道:“陛下,就由我去替姑娘买吧。”
  元孟转过头去,与萨耶四目相对,片刻后,松口道:“快些回来。”
  燕檀从他怀中直起身子。
  萨耶转身离去。她的怀中是一封尚且温热的书信,由燕檀咬破手指用指血在衣料上写成。其上是梵文书写的元孟军事部署,为的是即便被人发现,这封书信也不会立即为楼兰士兵所读懂,萨耶会想办法与它一起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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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大亮之时,匈奴骑兵于楼兰城下发动总攻。城内楼兰士兵本欲佯装抵抗,北城门却在安归的号令之下不破自开。
  上万匈奴铁骑涌入城中,与措手不及的楼兰士兵交战,一路杀至孔雀河边,势如破竹。
  辰时一过,宫墙之上的墙楼中传来阵阵钟声。匈奴骑兵惊讶地发现,原本负隅顽抗的楼兰士兵霎时间消失不见,随着夜幕一同降临的,是原本躲藏在坊市之中的、面色青黑怪异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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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宫之外杀声震天,刀戈兵器碰撞之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
  燕檀在寝殿之中,被元孟派来的侍女贴身量体,以修改几日前裁好的嫁衣。
  她手脚冰凉、脸色苍白。
  “安归会死的。”元孟离开前这样对她说道,“枕枕,今日我便会让你亲眼看到他死去,而后,安心嫁给我。”
 
 
第三十五章 文学城独家发表。……
  楼兰城的东城门大开, 城内流民蜂拥而至。
  裴世矩站在城门内侧,协助安归查验出城流民的身份。裴家亲卫亦在城外负责暂时安置举家出逃的楼兰百姓。
  一身戎装的金发青年将手按在腰间弯刀之上,眺望城外逐渐成形的临时营地还有渐沉的夕阳, 碧色眼眸中一片深沉神色。
  他收回视线,抿了抿唇, 对裴世矩郑重其事道:“这里恐怕要暂时交给你了, 我必须即刻再回一次王宫。”
  裴世矩手上的动作一顿, 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意图,转过身来对他道:“我应付得来。城中两方人马混战, 你多带些人手。”
  “不必,”安归侧过头去, 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对毕恭毕敬垂首立于身侧的伐罗道,“你带上几名亲卫, 一刻钟后同我一起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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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繁华安宁的街巷之中此时空无一人, 满地尽是匈奴骑兵与秘教教徒的断肢残骸,肝髓流野、流血漂橹。
  两方厮杀的战局已蔓延到王宫宫墙之外, 城内寻常平民也都前往城外躲避战事,从城东门向王宫的这一路, 竟安静得令人心惊。
  安归毫不避讳地踏过地上的鲜血与尸首, 带领伐罗与几名亲信侍卫经过一片空寂的小巷。
  此时天色已暗。他身两侧的店铺和民居窗户大开, 黑洞洞的,里面似乎藏匿了什么张牙舞爪的魔鬼。前方街巷的尽头也不见任何亮光。
  伐罗忽然看到走在前面的安归停下了脚步。紧接着,他们对面的黑暗巷子里传来逐渐逼近的脚步与地面的摩擦声。
  安归握紧了手中弯刀, 微微矮下身子,做出战斗的姿态。随即雪白寒光一现,却并不是冲着前方未知的脚步声, 而是转向身后。
  “锵——”
  兵器相撞的声音响彻整个小巷。
  伐罗手中那柄长刀被他用弯刀挡在身前。安归面色阴沉地看着距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伐罗,而后者也正微微讶异地看向他。
  “呀,原来你已经发现了啊。”伐罗笑了笑,“我还以为可以做得容易一些。”
  -
  元孟是如何知道燕檀已经查到刺杀使团是匈奴人所为的?
  元孟又是如何确认匈奴已经被他离间,从而坚定地先一步向匈奴宣战的?
  很简单,在他身边安插一个人就好。
  安归在发现了秘教的存在以及他们的手段之后,便习惯于独来独往,不再毫无保留地信任任何一个人。
  他幻化千百种身份与容貌游走于西域与中原各国之间,不单是为了打探消息,也是为了摆脱他人的刺探与监视。
  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他的全部。
  但当他发觉伐罗是元孟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时,仍然难免惊讶和遗憾。
  他同伐罗从小一起长大,哪怕是在匈奴,伐罗也与他相依为命、从不背弃。元孟究竟开出了怎样的条件,能够动摇伐罗呢?
  安归的视线略过伐罗那头与元孟极为相似的褐色长发,忽然想到,从前的王后似乎也是生了这样一头的褐色长发。
  伐罗是先王后与侍卫私通之子,与元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不过在出生之后就被送出了宫。
  伐罗与安归年岁相当。正是因为在他母妃缇塔王妃圣宠不衰之际,父王常年不见一面王后与后宫其他嫔妃,才令妒火中烧的王后一时放纵酿下大错。
  而安归自匈奴回到楼兰时,元孟便找到了这失散多年的胞弟,许他事成之后等同王子的礼遇与封赐。
  伐罗答应了。
  大约在做久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之后,没有人能够拒绝真的取代那个人的诱惑。
  安归得知此事时在心中摇了摇头,唇边溢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元孟心机深沉,又极为在意那段失宠于父王的耻辱过往,连安归这同父异母的王弟都容不下,断没有可能与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同享江山。
  伐罗愚蠢万分,不知道自己即便是当真替元孟杀了安归,事后也只会被落得个灭口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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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眼下他无意与这些残兵败将纠缠,王宫里还有一个小姑娘等着他去救。
  安归加重了施在弯刀上的力道,令伐罗渐渐有些抵挡不住,转而匆忙改换招式,勉强从他的刀下退到一边。
  伐罗擦了擦脸上那道长长伤口的血,向身后那几名他精心挑选出来的亲卫恨声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同我一起把这乱臣贼子拿下,向陛下证明你们的忠诚。”
  前方从黑暗中走出的秘教教徒有上百之众,而安归身后的亲卫也抽出腰间长刀,将刀尖对准了他。
  天边残阳如血。
  -
  燕檀坐在铜镜前,几名陌生的楼兰宫女正替她绞面上妆。萨耶手捧最华贵的丝绸裁成的嫁衣,站在她的身后。
  宫外战事正酣,杀声震天,但元孟竟也遵从了几日前的安排,在老国王灵柩移入佛寺之后,立即同她大婚。
  他对于这场战事的势在必得令燕檀十分不安。
  发髻绾成,陌生的宫女捧起她的脸,替她上珠粉、描黛眉、涂胭脂,而后毕恭毕敬地问她妆容可有不合心意之处。
  燕檀没有去瞧铜镜中的女子,木然地摇了摇头。
  萨耶抖落手中嫁衣,走上前来,欲要替她更衣。宫中侍从忽然一齐下拜。
  燕檀转过头,看到亦是身着喜服的元孟走入殿中,眉目之间含着令她胆怯心惊的喜色。
  “枕枕,”他越过一地跪拜的宫人,拉过她的手,带她向殿外走去,微微笑道,“我有一样好东西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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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兰王公贵族齐聚中宫之外,等待着国王与王后的大婚之礼。他们对新继位国王的疯狂行径与宫外忽然冒出抵御匈奴骑兵的势力同样震惊不已。
  而元孟牵着她远离那片喧嚣,走入一间寂静的偏殿。
  偏殿中的帷幔随风轻轻扬起,遮挡了燕檀的视线。侍立两旁的侍卫在元孟的授意下拉开那块盖在尸身上的白布,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一股极其强烈的血腥气涌入鼻端,燕檀捂着唇几欲作呕,在心中暗骂元孟这个疯子,而后蓦地呆住。
  那具尸体身上纵横着大大小小的刀伤,深可见骨,流出的鲜血之多,几乎染红了所在的地面。身体本身已经辨不清面目,但身形却令她无比熟悉。
  她跌跌撞撞地扑过去,看到血污纠结之下,尸体头发原本的金色,和被砍断的前臂握着的那柄弯刀。
  内心巨大的悲恸令她连连干呕,眼眶酸涩,却流不出一丝泪水。燕檀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再去看,却连视线都移不开半分。
  元孟施施然走上前来,似是很欣赏她的表情一般,揽住她的肩膀,温柔地诱哄道:“很遗憾,没有让你亲眼看到我的手下是如何杀死他的。不过我想这样也够了,我也不想你见到那么血腥残忍的场面。”
  “我很早便同你说过,我会赢。”他怜爱地捧起燕檀毫无血色的脸,用拇指擦过她的唇,“安归死了,枕枕,你可以乖乖嫁给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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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檀坐在喜床之上,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合卺酒。
  元孟愿参照中原成亲之礼同她完婚,在外人看来,是何等的体贴而深情。但此时她的内心却是一片荒芜,死水般平静。
  即便哀戚绝望到了极点,她也不敢逃走,不敢自戕。因为元孟得势,她若是胆敢反抗,会连累整个赵国受难。
  也许这才是和亲公主本来所要经历的事情。她之前所经历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华美鲜活的梦境。梦境破碎之后,只留下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从今往后,活下去的唯一意义便是维持两国之间来之不易的安宁。
  她握紧了放在膝上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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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子时,夜色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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