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狐疑地转头看向一直安静地坐在身边的金发青年,那双极其特别的碧色眼睛此刻正无辜而又认真地瞧着她看。
“难道,龙勒驿外那名假扮驿丞的西域青年,还有白龙堆中建起沙堡同我一起躲避风暴的——”燕檀惊诧不已,“都是你扮成的?”
安归毫不遮掩地颔首应下,托腮对燕檀笑眯眯道:“我的阿宴当真是聪明过人。”
“我一早便觉得赵国公主前来楼兰这一路定然不会一帆风顺,便在阳关以东暗中跟随赵国使团。你偷偷潜出驿站寻找你贴身侍女的那晚,便是秘教对使团下手之时。多亏了你那莽撞的侍女,竟令你阴差阳错地在驿站之外躲过了秘教的暗杀。”
“秘教教徒欲要按计划取代的人。都会被抹杀。但你在那一晚不知所踪,他们只好先令人伪装成你同使团出发,却未曾料到元孟与匈奴人密谋埋伏在大漠之中,将他们派来伪装你的人和使团一起杀死在了沙漠里。”
燕檀怔怔道:“因此,你在中宫大殿与我假意对峙之时,故意诬陷我并非真正的华阳公主,而是冒名顶替之徒,也是为了保护我不被他们抹杀?”
安归伸手抚了抚燕檀的脸:“正是如此。那时元孟与匈奴勾结,并未搭上秘教,所以他们需要在他身边安插奸细左右他的决断,你便是他们的目标。后来元孟转而与秘教合作,你才没有了性命之忧。”
燕檀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心中不由得后怕,当日楼兰王宫中的局势竟如此诡谲莫测,而她竟全然不知。
多亏安归替她暗中筹谋一切——
燕檀思及此,忽然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妥之处。
若说当日在龙勒驿才是她和安归的初见,那么为何他要费尽心机保护自己一路来到楼兰,甚至扮作肮脏又身份低微的乞儿缠在自己身边?
那个时候,安归与她并无任何交情……
见燕檀低头默不作声,被忽视已久的毕娑识趣地起身理了理衣服,简要地说道:“我是来提醒殿下,按照我们的计划,后日一早就要启程去白龙堆。若是依旧按此计划行事,殿下莫要忘了易容伪装。”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燕檀,又道:“若是公主殿下也要随殿下一同前去,怕是也需要伪装一番才好。”
待毕娑掀开帘子出得帐去后,安归转过头来看向从方才开始就不发一言的燕檀:“阿宴,你怎么了?”
小姑娘抬起头,脸上已没有了方才古灵精怪的神气,而是有些忐忑而失落。
“安归,你一开始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第三十九章 文学城独家发表。……
帐中有片刻沉寂。
燕檀望着沉默异常的安归, 眼中的神色又黯然了几分。
“为了有更多筹码。”安归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声音低沉,开口坦白道, “那时我得知元孟暗中与匈奴勾结,想要借你取信于赵国, 同元孟抗衡。”
其实即便他不说, 她也大致猜得到是这样的缘由。
虽然后来大殿之上的暗中筹谋和维护是真的, 可到底她曾经十分珍视的那段相依为命的时光,都是在他的伪装和算计下促成的。
那个柔弱而驯顺的少年是他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伪装的, 并非真实存在。
如今听他亲口承认,燕檀还是难免失落, 但又不知如何发泄, 只好伸出手轻轻推了安归一把,微怒道:“走开。我喜欢那个乖乖巧巧还会叫我‘阿宴姐姐’的小安归, 不喜欢你。”
未料到她的手被一把抓住, 眼前身量高大的金发青年神色瞬间变得委屈而温顺,像极了从前那个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小乞儿。
“阿宴姐姐。”安归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 一双漂亮的眼睛认真地凝视着她,“对不起, 你别不要我。”
“我最初的目的的确如我所说那样, 我不会在这桩事上狡辩, 阿宴你怨我也好。”
“小乞丐是假的,可是即便是那个心机深沉、满腹算计的安归,在意识到自己对你动心之后, 也再不曾将你看作过筹码,也开始害怕失去你,害怕你不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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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回瞪他, 在他直白的情话中努力维持着自己面上的怒火和威严。然而她瞪了半晌,也不见他生气或是退缩,仍是那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于是燕檀自己的气就先消了一大半。
毕竟她和安归素不相识,背后又是关系向来微妙的两个国家。燕檀知晓生在皇家的孩子总是要多算计一些,所以她总不能要求他从一开始就真心相待。
安归若是这样的人,怕是也活不到能见到她的那一日。
后来她能从秘教的抹杀中全身而退、在楼兰侥幸藏匿,也真的离不开他的筹划和保护。他费尽心机地布下更为复杂的局,将她和赵国都隔绝在明争暗斗之外,好好保护了起来,甚至还帮她找到真凶报了仇。
萍水相逢时他的确算计了她,但在还未来得及真正利用和伤害她时,就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产生了感情之后,好像,真的谈不上将她当做筹码……即便是大殿之上对峙时她伤心欲绝,那时安归的所作所为也并非是出于自身考虑。
他在心动之后,心里便是向着她的,只是用错了法子。
如今安归又这样坦诚地认下错来,燕檀相通了这一点,好像也不忍心再继续怪罪他了。
安归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的神色慢慢松动。
燕檀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语气夸张地威胁道:“过去的我不计较了,你以后可要当心一点。若是我有什么不满意之处,可不会入、乡、随、俗的。”
她将“入乡随俗”四个字说得抑扬顿挫,模样顽皮地看着安归,同他打趣。安归如释重负,当即倾身过来。燕檀见他的神色须臾即从柔弱可怜变得狡黠万分,一时间觉得自己又被骗了。
他分明是吃准了她拒绝不了他这副乖巧驯顺的模样,所以才用这副模样来博取她的怜悯和欢心。
这只狡猾的可恶的狐狸!
此刻狐狸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离她极近,燕檀从那里看到了满满的自己的影子,像是沉浸在一汪碧色的水潭中。
他的唇距她只有几寸之遥,两个人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令她的双颊再度升温。安归仍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大约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燕檀凶狠地揽过他的腰身,将双唇送了上去,同他吻在一起。
反正她也亲过一次了!该负的责任早就有了,那以后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安归的唇有些薄,但吻起来很舒服。而且他十分聪明,即便只有过上一次的经验,也能摸索出技巧,令燕檀神魂颠倒。
他揽过小姑娘的腰身,令她不至于浑身酥软地倒下去,面上尽是餍足的神色。
吻从唇上移开,在燕檀趁机努力呼吸时,不急不缓的细吻又落在了她的唇边、脸颊、眉心和额头,而后又重新辗转回唇上。
燕檀心叫不好,他好像很喜欢亲吻,而且比她还上瘾的样子。
不过她到底未经人事,在如此密不透风的进攻之下,那念头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便沉沦在了混沌之中。
落在耳畔的是安归沉沉的,有些低哑的声音:“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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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娑骑在马上,沉默地看着易容后的安归和燕檀。
他的面前站着一名矮小的、生着胡须的中年男人,和一名柔弱的胡族妇人。
令他默然的,是那名柔弱的妇人生着一双不容错辨、引人注目的碧眸,而矮小的男人则正捋着自己脸颊上的胡须,得意地问他自己这副模样是不是很逼真。
显而易见,那位赵国来的小公主扮成了一名中原来的商人,而他英明神武的安归殿下则扮成了那名中原商人的妻子。
毕娑抬头看了看城外沙漠悬在天际的太阳,觉得有一阵眩晕。
这已经是他数不清第多少次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投奔的人选,向来眼高于顶的少年艰涩地开口道:“殿下……”
“精绝仍在楼兰的势力范围之内,难免有元孟的眼线在。”安归理所当然道,“一个生有碧眸的男子定然会引起元孟的怀疑,但若是美貌的碧眸女子,被养作奴隶则常见得多,元孟一时也不会起疑。”
毕娑抿了抿嘴唇,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十分有理,而后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精绝?我们不是要去白龙堆么?”
安归道:“白龙堆地形复杂,又深处大漠之中,若是没有向导,极易迷失方向、困死其中,更遑论寻找秘教巢穴所在。”
“在康家那一晚,我曾见仆从秘密地将暴死佛堂的那名侍妾的尸首交给拜火教的抬尸者和法师,依据拜火教的教义,尸体需要送入寂没之塔中存放。”燕檀接过话来,“康家分明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佛堂,却私下联系拜火教处理那名侍妾,不是很奇怪么?”
“所以我和安归怀疑,康家替秘教处理麻烦,实际上是借着拜火教的脉络行事。”燕檀爬上马背,坐稳后道,“距离这里最近的寂没之塔建在精绝,也许在那里我们可以找到带我们去白龙堆秘教巢穴的‘向导’。”
毕娑瞧了少女的脸片刻,有些诧异地颔首道:“言之有理。”
他对康云汉和拜火教的往来略知一二,却未曾想到还可以借这一层关系去寻找那秘教的巢穴,而燕檀当时置身事外,现下却能够一言切中要点。
毕娑与燕檀在康家不过只有几面之缘,还以为她只是个未经世事的怀春少女,不过如今想来,一名赵国公主能在楼兰王宫一番权力倾轧和更替中毫发无损地存活下来,应当也不是泛泛之辈。
况且安归殿下极为多谋善断,能令他如此倾心的女子,应当是这般聪明才对。
毕娑抬起头悄悄瞥了一眼燕檀,不由得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而与此同时,在他注视之下的燕檀却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白,手不由得握紧了缰绳,问毕娑道:“我忽然想起,我在康家留宿的最后一晚,曾见到状似那名侍妾尸体的人形从我窗前经过,向前院去了。你可知晓这件事?”
“她手臂和脖子的影子落在我的窗纸上,都像是身上有些肉被剜了去,露出了白骨。若是我没看错的话,她应是朝着康会长和夫人的住处去了。”
毕娑闻言了然,出言宽慰道:“你不必害怕,那是我做出来恐吓康云汉的。你当初猜的没错,那名侍妾不小心在佛堂撞见了康云汉替秘教处理一些人,而后被康云汉灭了口。我用细线操纵她的尸体,做出诈尸寻仇的样子,令康云汉极为惊惧,此后行事收敛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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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绝是位于楼兰西南、臣服于楼兰的一个小国,举国不足千户人家,但因着坐落在由中原向西域繁华的南道之上,倒也有许多往来宾客。
安归、燕檀和毕娑日夜兼程,才在第五日的日暮时分进入了精绝城。
三人进城时利用是毕娑借康家的势力拿到的假过所。精绝远不如楼兰城繁华,但也不是闭塞偏远之地,倒并没有什么人在意他们这三个外乡人。即便楼兰城中正有一场血战,形势格外严峻,精绝却仿佛仍是一片安宁景象,并未仔细盘查他们三人。
客栈的掌柜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眯着眼睛在安归的身上扫视片刻,才在燕檀的怒目而视之下,提起笔来,在面前摊开的簿册之上记下几个人的姓名生业,令伙计带他们前去房间。
为了迎合三人伪装的身份,燕檀只在客栈中要了两间房,将其中一间的钥匙递给了毕娑。
反正他们今晚一待暮色降临,就会前去精绝城南的寂没之塔探查一番,她不必顾虑与安归共处一室度过一晚是否合宜。
倒是毕娑临走前看向她的眼神犹豫再三,在燕檀用眼神暗示了几遍之后,他才背着安归低声询问道:“你那匈奴情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殿下可否知晓?”
第四十章 文学城独家发表。……
燕檀倒退几步, 连忙否认:“我没有,你别乱说!”
毕娑挑了挑眉毛,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复杂了起来。安归闻讯而来, 站在燕檀身后,阴恻恻地问道:“什么匈奴情郎?”
“我……”燕檀张口想要辩驳, 忽然意识到为何毕娑会有这样一问。
当日在康家偶遇毕娑, 她为了哄骗他替自己看那块玉牌上的文字, 暗示他那是她情郎留下的东西。
即便她现在不曾回头,还是觉得身后安归的凝视十分阴森。
燕檀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心虚地看着毕娑,压低声音道:“我承认, 我骗你的。那是骨咄的玉牌, 骨咄就是刺杀赵国使团的凶手。我怕横生事端,才假借情郎之名骗你帮我看。”
“当时我们互相不知晓底细, 你也有事情瞒了我, 不如就此扯平?”
毕娑闻言皱起眉头来,“哼”了一声, 拂袖而去。
“记得动身的时辰。”安归站在燕檀身后,颇为愉悦地向毕娑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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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没之塔建在精绝城南的山丘之上。塔分三层, 用于存放转移来的信徒尸体。而塔顶是一面巨大的石板, 用来曝晒尸体, 令秃鹰啄食腐肉。待到尸体上的腐肉被啄食殆尽,塔上的看守人会将余下的白骨投入塔中深井,完成拜火教信徒的入葬。”
燕檀身着夜行衣走在安归身边, 听毕娑同她讲寂没之塔。
三人皆是黑衣黑帽,毕娑手上提着剑,而安归腰间别着弯刀。燕檀摸了摸自己怀中藏着的匕首, 觉得自己也变得同他们一样英姿飒爽了起来。
“那我们要应付的就是看守人了?”燕檀问道,“寻找去白龙堆的向导,也要从看守人中观察是否有与秘教联系过密的人?”
燕檀回忆起那晚的经历,不由得偷偷紧张地握紧了拳头,看向前方山丘之上。
那个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黑色塔状影子已经并不远了,大约只有不到两里的路程。
三人沿着山丘缓慢攀爬,还未到石塔近前,一股腐尸的恶臭便扑面而来。
在石塔前的空地上,一座八角石坛默然矗立。每个角上都供奉着小小的石龛,龛中燃烧着经久不息的圣火。微弱的火光是寂静深夜中山丘之上唯一的光源。
而石坛之后,便是没有一丝光亮的高高的三层石塔。塔门向东方而开,意为信徒始终追逐光明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