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道:“你这是何意?”
那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北面那些黄沙中若隐若现的楼宇。
“我们从未去那里寻找过。你们说,会不会施掌柜昨夜里独自去了那里?”
没有人回应他的问题。只有大漠上亘古不歇的风在白龙堆中发出呜咽声。
燕檀抬起头来,同安归对视一眼,在他的眼神中亦读出了疑惑。
这个猜测虽听上去荒诞不经,但依眼下的情形来看,倒是最为有可能的。
只是,他去那里做什么呢?
商队众人沉默了半晌,而后才有一个人声音极低、磕磕巴巴地开口问道:“若真是如此,那我们是否要派人进入……那里寻找施掌柜的下落?又,派谁去呢?”
这下彻底无人敢发一言了。
昨夜里那些楼宇中的鬼火有目共睹,大家都胆战心惊,对那里极为畏惧。况且除去施掌柜的两个仆从和妻弟阿青之外,其余的商人也不过是同他搭伴走商,有什么必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搭上自己的命去那么诡异的地方救他?
最终还是阿青站出来打破寂静:“咱们暂且在周围搜一搜,在这里等上两天,待到那时若还是没有消息……再做其他打算。”
“其他打算”是什么,没有人愿意在这时去深究,一群人神色各异地沉默了下来,各自处理手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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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月升,暮色再一次笼罩了大漠。因着白昼里是晴日,夜间西域的万千繁星也在苍穹之中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那白日里隐藏在黄沙之后的楼宇中又亮起了如昨夜一般的鬼火。商队中愈发人人自危,但燕檀听了昨夜安归的抚慰,却并不感到胆怯。
她与安归仰面躺在星空之下。他金黄色的长发散开,与她的乌发纠缠作一处。见燕檀没有看星星,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人散在一处的头发,安归也愉悦地拾起她的一绺头发捏在指间。
他还从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中原女子的头发,又柔顺又漂亮。燕檀总觉得西域人的金发好看,但他却觉得她的乌黑长发更勾人心魄。
金色与黑色纠缠在一起,泾渭分明,却又有几分暧昧。
燕檀正兴致勃勃地将他的头发和自己的头发编在一起,编出一个辫子,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吸了吸鼻子,疑惑地看向安归。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安归迟疑片刻,掬起一捧燕檀的长发,嗅了嗅,问道:“你头发上的香气么?”
她指的自然不是这个。
燕檀摇了摇头,又嗅了嗅周围,自己似乎也有些疑惑。那香气太过缥缈微弱,她也拿不定到底是真的闻到了,还是自己的错觉,于是便不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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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燕檀还未清醒过来,便被一阵惊呼搅扰了清梦。
“阿青也不见了!”
商队中有人因昨日的遭遇而诚惶诚恐、一夜浅眠,天光乍破便起身来,结果却发现属于阿青的贴身物品和行李都还在,但他的人却同施照一般消失无踪了。
商队余下的六人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有人终于坚持不住,提出了就此拆散商队,与施家无关的人也借机提出要立即离开这人鸟俱绝之处。
施家只剩下了两个贴身仆从,却不肯同意拆散商队的提议。
施照与阿青接连失踪,这些搭伴而来的商人个个都有谋财害命的嫌疑,怎可能如此轻易就放他们离去。
况且他们的主人失踪,他们两个若回到主家,少不了面对怀疑和责罚。无人会相信这两人接连在沙漠中悄无声息地失踪与他们无关,这些一同上路的商人还可为他们做个见证。
安归神色一沉,在一旁一言不发地观察了争吵不休的六人半晌,终于起身向商队众人走去。
“比起在这里彼此指责,不如查一查看有什么蛛丝马迹。”他在众人的行李和铺盖中蹲下身来,环视四周,问道,“那个名叫阿青的,昨夜宿在何处?”
商队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有人试探着指了一个方向:“就在那里,在我旁边。”
“那你昨夜可有听到什么响动?可有觉得他有何异常之处?”
那人迷茫地摇了摇头。
安归又问:“昨夜你们都是何时入睡的?”
众人各自回答,安归又向那最晚入睡的人问道:“丑时你歇下之前,他可还在原处?”
那人想了想,挠了挠头,答道:“在。”
“他那时睡着了么?”
那人便面露难色:“这我便没有在意了。那时大家都怕得要命,睁眼就会看到眼前那可怕的鬼火和楼阁,大多都是紧闭双眼捱过晚上的。”
安归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阿青的铺盖。
是凉的,没有一丝温度,他离开很久了。
如今也不过才过寅时。若没有人说谎,那么几乎是丑时最后一个人入睡之后,阿青就起身离开了。
若他是自愿为之,那大概是一早便筹谋好的。
安归皱起眉来,想起白日里阿青得知施照失踪之后的神情,又觉得他并非故意装出来的那副模样。
那么照此推测,施照失踪之后,阿青也不知他去哪里,做了什么。但就在昨日一天之内,阿青就发现了什么他人未曾发现的事情,并做好打算,在其他人都歇下后,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
阿青发现的不会是离开白龙堆的路,没有必要。因为一旦这些商人在他们失踪之后作鸟兽散,燕檀也在最初遇见他们那天就曾说过,可以为他们指明离开这里的路。因此阿青根本不必隐瞒这一点。
那他在隐瞒什么呢?
安归的视线沉着地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有人急不可耐,有人一脸厌恶,在面对如此大的危险时,离心离德已经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会是利益么?
这些往来西域与中原的商人自然不乏良善仁义之人,但更多的,则是蝇营狗苟、重利轻义。
安归垂下眼睑,心思如电,刹那间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抬起头,看向北面那重新在黄沙中沉寂的古旧楼宇的轮廓。
是不是施照和阿青先后发现了什么东西,使得他们误以为那里有利可图,但又不想同商队中的他人分享,便假作离奇失踪,实则是进入了秘教的巢穴探寻宝藏?
他们都是商人。施照能坐到领队的位置,定也是久经商场,一定猜得到在他们失踪之后,这里的其他商人不会舍身相救,而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而散去。
届时他们就可以独吞那笔财富。
安归阴沉的目光落在了那两名施家仆从之上。若是他的猜测属实,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施照和阿青都未曾带走任何干粮和水,他们无法在其他人散去后走出大漠,一定要留下信息告知这两名仆从在此等候,或是进入秘教巢穴相迎。
他正欲开口询问这两人,施照和阿青有没有什么东西不在这里,便有人大喊着从远处跑回来,一副惊惧不已的模样。
“我找到一个施掌柜随身的佩囊。”他喘着粗气,瞪大双眼,眼中全是惊惶,“还有,还有……”
商队中有人不耐烦:“还有什么?”
那人结巴了半晌,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于是急迫道:“你们快随我去看一看。”
“一起去看一看吧。”燕檀走到安归身后,“此事太过蹊跷,不像是商队中人所为。既然我们也留在这里,恐怕不能置身事外。”
安归看了看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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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方那黄沙中的楼阁走出一里左右,就到了那惊慌失措的青年发现佩囊的地方。
远远地便可瞧见,大漠平坦而一色的黄沙中,有什么暗色的东西突兀地出现在了地面上,极为显眼。
待到众人走近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具枯骨,身上还穿着施照失去踪迹前的衣裳。
第四十四章 文学城独家发表。……
“今早发现阿青不见之后, 我就想着他也许是向这边走了,走得不久,还能找到些许痕迹, 就想来这个方向看一看。谁知远远的就看到了施掌柜的佩囊,我觉得不对劲, 就在发现佩囊之处向下挖了一尺, 结果, 就,就发现了这个……”
挖出尸骨的青年磕磕绊绊地叙述着, 商队众人皆面色苍白,不发一言。
安归见状便向那两个施家仆从道:“衣裳和佩囊并不能完全证明身份, 你们跟随你家主人多久, 可能看出这是不是你家主人?”
那两个仆从对视一眼,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哆哆嗦嗦地蹲下身查看那具枯骨。
其中一人的视线落在了尸骨的脚踝处, 而后跌坐在地, 又极为惊恐地向后爬了数尺,才停下来, 大声叫道:“这——这就是我家主人。千真万确。”
“我家主人患有痛风痼疾,右脚跖骨变形, 每逢痛风发作时都疼痛难忍, 几乎不能站立, 同这具白骨的右脚……一模一样……”
安归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具白骨,果然见到右脚拇指的跖骨有异常的扭曲。而且从骨骼的磨损和变形就能看出,这的确是来自一个常年奔波的中年男子。
而仆从战战兢兢地说完这番话, 便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对那具尸骨不停叩首,痛哭流涕, 口中念念有词。
燕檀皱起眉头:“施照失踪最多才不过两日,为何会变成一具枯骨?哪怕是暴死,沙漠中极为干燥,尸体这个时候……也应该还未腐烂。”
安归亦是想到了这一层。他神情凝重,在尸骨边蹲下身来,毫不避讳地捡起那只白花花的头骨,修长白皙的手指开始细细抚摸头骨的轮廓。
人群中有人要出声喝止,立即被其他人拦了下来,交头接耳一番便作罢了。
安归细细回想着两日前见到的施照的模样。所幸施照是个较为清瘦的人,安归精通易容之术,此刻回想起来也能依稀辨别他面庞的轮廓。
然而越是回想,他的眉头就皱得越深。
大约一刻钟后,安归将那只头骨放回原处,站起身来,沉声道:“依这头骨的轮廓来看,这应当就是施照本人。”
人群大哗,那两名可怜的家仆更是仿佛丢了魂一般。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试探着问道:“也许,是遇到了什么猛兽,被吃干净了血肉呢?”
燕檀:“……猛兽吃完了人还会从头到脚好好地把骨头摆放整齐吗?”
那人犹不死心:“也许是秃鹫一类的,啄食腐肉……”
“那也该有血留下才对。”燕檀递给安归一块浸了水的帕子擦手,“但是这里分明不见半点血迹。而且,你瞧这衣服,同他走前的模样很不一样。”
她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道出自己的看法:“看上去,很像是在这里躺了很久很久,以至于衣裳都变得又脆又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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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照的尸骨找到了,其余的人也不再心存侥幸,也没有人再有心情去寻阿青的下落——想来大约也会像施照一般变成黄沙中的一具白骨。
在众人的惴惴不安中,商队当即解散。即便那两名施家家仆再如何反对,其余人也坚决地分割好货物和干粮,在燕檀的指引下继续西行赶路。
那些面色铁青的商人临走前道:“这定是一个诅咒,误入此地的人会不明不白地身死其中,变成一具白骨。趁着那诅咒还没找上我来,我非得尽快离开此地不可。”
“让他们走吧,”燕檀摊了摊手,“即便我不觉得若是真的受到诅咒。仅仅离开这里就能平安无事,但毕竟是他们的选择。”
“夫人,”那两名家仆六神无主,全然将燕檀和安归当做了寄托和依靠,“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距离我们从精绝出发已过去了四日,”安归沉声开口,转头看向燕檀,“毕娑一路疾行,大约四日就能走遍所需到达之地,那些军队皆配有西域良马,若是昼夜不息地赶路,大多赶来此地只需两三日的时间。”
燕檀默契地知晓了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大约两三日后便会有援军到达,因此我们只要再捱过两三日就好。两三日之后,再向那些奇怪的楼宇进发也不迟。”
安归点了点头,摸了摸她的头:“阿宴好好休息,不必忧心,今夜我来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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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窝在安归怀中浅浅睡过一夜,再次醒来时,发现那两名施家侍从安然无恙,安归和自己也都还在原地。
她松了一口气,看到靠坐在土丘下的略显疲惫的金发青年,心疼地挺直身子,将肩膀送了过去,拍了拍:“你靠着我歇一会儿吧。既然昨晚都未曾发生意外,想来白天更不会有事。更何况,我们三人都清醒着呢。”
安归闻言神色放松下来,转过头来笑着瞧了瞧她,并未拒绝。青年挪了挪身子,不由分说地靠了过来,金色的毛绒绒的脑袋在她颈间蹭了蹭,一个轻吻落在她的脖颈处,像是小动物在撒娇一般,弄得燕檀有些痒。
燕檀不由得“咯咯”笑了两声。安归伸出长臂将她扭动的腰身揽了过来,同自己紧紧相贴。
“阿宴,你怕不怕?”他忽然开口问道,语气有些低沉。
“若是一年前我刚被送来和亲那会儿,我会怕的。比如那次一个人遇到沙暴,其实我就很害怕。”她说,“但是现在在你身边,我一点都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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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名施家仆从一个名唤裘二,另一个名唤方泰,此时皆失魂落魄地围坐在半熄的篝火旁。踌躇了半日,方泰才凑上前来,对燕檀作揖道:
“夫人,我二人合计了半晌,既然已经出了如此可怕的意外,我们回到主家后也免不了遭受一番责骂毒打、被逐出家门,同样要丢了命,那不如先靠近那些奇怪的楼阁,尽力搜寻一番,也好过在这里听天由命、坐以待毙。阿青的下落还未可知,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燕檀想了想,颔首道:“不过依我之见,只在附近搜寻便可,不要轻易靠近那些古怪的楼宇。”
方泰又深深作揖,而后离去。
又一日彼此相安无事。那两名可怜的仆从早出晚归地向北搜寻,皆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