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给我出来。”他开口, 声音低沉得仿佛自地狱爬出的恶鬼,“我有足够的耐心, 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他继续向前走去, 清脆的脚步声落在深夜的街道上。
前方天光乍破,刺眼的白光逐渐穿过他的周身, 而后他短暂地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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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归睁开眼时, 发现自己正被纯白的丝网包裹,一只体型硕大的紫黑色蜘蛛正趴在丝网上吐丝做结。
他的思维停滞了一瞬, 脑中剧痛无比,而后反应过来, 眼前这只蜘蛛正在用丝做成一个巨大的茧子, 想要把他困死在其中。
而察觉到他的异动, 那蜘蛛也顿了顿,随即发出“嘶嘶”的声响,下一瞬间向他的脸上扑来。
安归的身形灵活地躲过这一击, 周身骨骼发出一声脆响,而后整个人缩了一圈,他的手臂从茧子紧密的包裹中脱出来, 一掌便将那只蜘蛛劈作两半。
蜘蛛微微挣扎,而后就不动了。
安归用力将缠在自己身上的蛛丝撕碎,从其中脱出,而后发现自己身边的位置摆着另一只人形蛛丝茧。
那只茧比他所在这只娇小得多,已经被从头到脚地包裹起来,没有露出一丝缝隙,茧中也毫无动静。
安归眉头紧皱,用力将茧子撕开,果然看到了燕檀双目紧闭的苍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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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醒来后视线仍有些模糊。她摸了摸手指所碰到的东西,察觉到似乎是一床棉被,于是松了一口气。
“公主,”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转向声音的方向,模糊地看到了灯烛旁的一个人影,“你身上可好些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毕娑?”燕檀揉了揉眼睛,抛出一大串问题,“我有些看不清了,这是何处?你带来援军了么?安归又在何处?”
对面模糊的人影叹了口气,依她所问回答道:“援军已到达一天一夜了,殿下把你从秘教的巢穴中带出来也有一天一夜了,你一直在昏睡。你中了秘教的蛊毒,所以才会看不清,我在替你煎药,你吃几服下去,把残毒逼出来便会好转。殿下此刻正率军攻打秘教。”
燕檀继续追问:“那他的身体——”
“你放心,”毕娑道,“殿下的身体状况比你好得多。而且秘教爪牙大多被元孟调去了楼兰城中,此地留守的不过是些残兵败将,故而他们才会用蛊术迷惑你们,而不选择正面交锋。殿下此时不过是在清剿和出气罢了,并不是太难。”
说罢,他起身走向军帐,向守卫的士兵说了些什么,而后折返回来。
燕檀摸索着坐起身来,毕娑连忙上前道:“公主,你行动不便,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燕檀摇了摇头。于是毕娑便见到那小公主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左胸肋下,而后明显松了口气,又去摸自己的双手双脚。
毕娑目瞪口呆:“……你在干什么?”
燕檀理所当然道:“检查我有没有缺了什么,谁知那幻境里受到的伤会不会成真。”
毕娑一时无语,重新坐回原处默默煎药。眼瞧着药就要煎好,他不免开始对着那深褐色的药汤犹豫,到底是就这样端过去给那小公主,还是再等一等……
燕檀的眼睛还未恢复,看东西的神情很是茫然。他若是就这样将药端给她,让她自己喝,极有可能会烫到她,殿下知晓了一定会同他算账。可总不能他去喂吧?那样若是让殿下知道了的话,是不是更不会轻易放过他……
毕娑叹了口气,在燕檀疑问的目光下继续面不改色地煎那早就煎好的药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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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毕娑第二次往快要熬干的药汤中添水时,军帐的帘子被人掀了开来。
那人十分急切地向燕檀的方向走来。燕檀只来得及模糊地看到那人长发耀眼的金色,便被拥进了怀中。
熟悉的味道铺天盖地地将她包裹起来。在属于安归的气息中,还混杂着她曾送他的那支香露的香气。
这个幼稚鬼显然是从战场厮杀中退下后,怕身上的血腥气吓到她,于是特意去沐浴了一番,还用上了香露。燕檀这样想着,松了一口气,笑着将脸枕在他的肩膀上,伸出手臂也将他抱住。
毕娑见状,低垂眼睑,从一边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还好,还好不是真的。”
安归的声音十分沙哑,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令燕檀的心一颤。
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略有委屈道:“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不问问我?也许我们商议后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即便没有,我也不要那样。”
“还记得吗?我很早便同你说过,我闻到了一股很微弱的香气。后来我们去了那座死城,虽然你我都曾怀疑过是不是真的去了千年之后,但我在那座死城中仍闻到了同样的香气——没有如此相同的香气可以绵延千百年,所以我一早就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那香气证明,我们始终在某处,未曾动过。”
“我在那幻境中的酒馆中时便一直在想,究竟我们如何才能从幻境中醒来。直到听了那里客人的议论,我才真正明白制造幻境之人的目的。他想让你陷入对自己的怀疑,消磨你的斗志,不再与他为敌,然后永远沉睡在幻境中。”
“那么,打破的幻境的方式便可能是反其道而行之,最大限度地唤起你的杀意,也有可能,是幻境中我们的死亡。在那种情况下,唯有我的死可以同时尝试这两种可能。”
燕檀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听到安归声音低沉地问道:“那若是有一种方法是错的,又该怎么办?”
燕檀一愣,安归忽然靠近她,令她看清了那双深潭一般的碧色眼眸。他凝视着她,令她有种自己会被吸引进那双眸中的错觉,而那其中似乎酝酿着无声的风暴。
“阿宴,如果我醒来了,你却……醒不来,”他似乎是回想起长刀贯穿她胸膛的可怕一幕,声音不自觉地沾染了痛楚,“我又该怎么办呢?”
燕檀毫不犹豫道:“即便只有你醒来了,救我的办法再困难,你也一定会想尽办法救回我的,就如同只有我醒来,我也会救你一样。”
她笑嘻嘻地凑上前去,在他唇上印下轻轻一吻,温言哄道:“是不是?”
安归眼中神色有片刻松动,但仍寻回了一开始的理智,决心不被怀中这柔软馨香的小公主三言两语哄骗过去,收敛神色道:“阿宴,你知道吗?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见你用这样的代价,再达成任何目标。”
燕檀呆住,忽而想起,即便是在楼兰王宫中那般艰难的情况下,他也要扮作又老又盲的老婆子进到别苑来,只为了同她说一句,不要玉石俱焚。
她瞧着他,点了点头。而后眼前的青年俯下身来,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长出一口气。
“你答应我了。”他似是不放心,又强调道。
燕檀连忙再点头:“嗯,答应你了。”
安归的情绪放松下来,轻轻吻了吻她的脖颈:“这里的秘教已经基本剿清,我们两日后便返回楼兰城。据探子说,那里的战事也快要结束了。元孟被诛杀,但匈奴人也受重创而归,只有零星的秘教信徒苟延残喘,需要我去清理一下。”
燕檀的脖颈被他吻得痒痒的,但也不想躲开,微微缩了缩,任由他从脖颈吻到了脸颊,浑身微微燥热。而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直起身来看着安归的眼睛。
“既然之前经历过的只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幻境,那你千万莫要把其中那些心怀鬼胎的话当真。”她微微仰头,捧着他的脸,“死的大多是秘教和匈奴人,楼兰子民都被你好好保护了起来。若是那些人不死,楼兰才会遭遇厄运。”
她抿了抿唇,很认真道:“你没有做错。你才不是什么诅咒,老国王同我说过,你是结束诅咒和噩梦的人。”
安归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指捏住她细嫩的下巴摩挲:“我大概是在幻境中鬼迷心窍,才会相信那些话。若是要彻底剿灭秘教,绝不能细细去查他们的身份,而是要布下诱饵引他们自己倾巢出动。因此,我的办法才是最为英明的。”
他眯了眯眼睛,似乎很开心,语气轻快地同燕檀道:“但幻境中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战事过去后,城中会有许多腐烂的死尸,极易引发瘟疫。因此我决定迁都扜泥城。”
“我要在那里建造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而后向赵国重新求娶你。我们会在那座宫殿里成婚。”他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在唇齿交缠间极为狡猾地引诱道,“你会是楼兰最尊贵的王后,我一生挚爱的妻子。好不好,阿宴?”
第四十七章 文学城独家发表。……
扜泥城在楼兰城南方, 是西域南道上一座更为温暖和安宁的城池。
安归率大军从白龙堆归来时途径楼兰城,从城外临时点选了数十名不曾参与秘教起事的楼兰旧官员,先行一步去往扜泥城, 负责将重要的官署和文书搬到那里,并开始建造新的王宫。
燕檀的眼睛还未曾痊愈, 无法单独骑马, 此次军队出征又没有车舆代步, 因此在白龙堆她就被安归抓到了自己的马上来。
于是,因黄金鱼符而受命于小王子、前来白龙堆的诸位将领不得不近距离观看整整一路王子殿下和美貌的中原少女同乘一骑, 加之偶尔耳鬓厮磨。
小殿下——或是现在也可称作陛下——身量是西域人典型的高大劲瘦,几乎完全将那中原少女拢在怀中, 一手牵着缰绳, 一手揽在那少女的腰上,悠闲地骑着马向楼兰城行去。
从一旁看, 在战场上残忍冷酷的殿下, 居然偶尔会微微低下头来听那中原少女同他讲话,而后眯起眼睛, 笑得极为开心而纯净。
“我听说,殿下马上的那位姑娘就是赵国的华阳公主?”
许是大战方捷, 众人的心情都不由得轻松了许多。一位好事的楼兰将领将目光从两人身上移开, 向一直默默策马护在安归身后的毕娑小声提问。
毕娑睨了他一眼, 无视他眼中闪烁的好奇的光芒,简要答道:“是。”
“哎呀,那她岂不是之前元孟殿下册立的那位王后?”另一名将领闻言策马赶上, 强硬地加入了讨论,“小殿下还未正式继位,就已经如此宠爱于她, 连行军打仗都要带在身旁,这中原来的公主当真是厉害。”
他身后另一位将领接过话道:“咱们楼兰的确也有兄妻弟承的习俗,不过我总觉得,看她与殿下相处的情形,倒不像是那么简单。”
说罢,他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毕娑面色一冷:“莫不是初战告捷令各位被冲昏了头脑,以至于连殿下的私事都要拿来旁若无人地议论?华阳公主智谋过人,此次白龙堆一战她在旁谋划相助,绝非魅惑主上之辈。况且各位都忘了殿下所说,白龙堆一战只是开始,望诸位切莫麻痹大意,接下来还有更为棘手的情况要去应对么?”
那三位被斥责的将领咋了咋舌,不再言语。而他们身后几位虽不曾出声但也伸长脖子凝神细听的将领也连忙正了正身子,在马上坐好。
毕娑收回目光,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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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后面的窃窃私议彻底平息后,安归弯了弯唇,低下头去看靠在他胸前燕檀:“阿宴在意么,要不要我去同他们立个规矩?”
燕檀作势用并不存在的手帕抹了抹眼泪,开口就是幽怨的强调:“自然是在意的!中原女子最讲究名节,我明明是你的王嫂,如今却要委身于你……”
她掩面发出啜泣之声,听到身后青年戏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王嫂?”
他这样问了一句,又顺着她的话,压低了声音道:“我就喜欢王嫂。”
声音很低,安归几乎是用唇贴在她耳上说的,痒得燕檀顿时破了功,将手从脸上拿开,不在同他做戏,开始咯咯发笑。
安归见她这副模样,也不禁愉悦地轻笑,而后正色道:“阿宴,他们所猜测的实在荒谬。你不是寻常的王后,更不是寻常的和亲公主。无论是中原还是西域,女子即便身份再尊贵,大多也要依附丈夫生存。可你不一样。”
他极为认真道:“从元孟掌权时,你进入王宫后,我布下的每一步局都有你的相助。在寂没之塔中是你发现了青蛇的秘密。而在白龙堆,若是没有你,我恐怕更是根本不会从幻境中醒来。你是我的妻子,也是助我夺得王位之人。”
安归将燕檀细软的小手拢在掌中:“楼兰名义上在我治下,可实则我愿与你同坐江山。阿宴聪慧过人,而中原文化向来令我心驰神往,意欲在楼兰推行中原的种种政令。因此……日后我在理政上,还要同你多多请教。”
燕檀脊背一僵,觉得自己未曾宣之于口的心事似乎是被安归看破了。
她自出生来就被赵国司天监断言命数不好,不仅自身一生多舛,还会妨害和她亲近的人。
随着她的长大,事情似乎也确然如此。她生母早逝,没有母家可以倚靠,所以会在其他嫡公主不愿的情况下被送来和亲。和亲的途中,侍女和自小唯一朋友的父亲也遭遇刺杀横死,而她自己也被迫流落街头。
后来她又以为元孟是同赵国站在一起的,去向元孟寻求合作,谁知他心机深沉,竟然瞒天过海、暗算于她,几次令她险些送命。
她事事都做不成,可身边亲近之人却接连遭逢大难。燕檀从前虽从未相信过命数一说,但经历了这一桩桩事后也曾忍不住怀疑,也许她的确命数很是堪忧。
但她如今却想明白了。
在赵国时,她是公主,所以她的命运是握在她父皇手中的。而初到楼兰,她却又妄想将自己的命运押在元孟身上,借他之力替自己报仇。
若是一个人一直将命运交到他人手中,这一生不过都是他人随时可弃的棋子,那又怎么会过得好呢?
燕檀的母后,赵国的先皇后谢氏,据说是当年金京难得一见的美人,在东宫时也曾与尚是太子的当今皇帝伉俪情深。
但谢皇后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深宫妇人,将自己的一生都依附和寄托在帝王的宠爱之上,结果便是母家败落后,她唯一的女儿自小流落宫外,唯有在与异族和亲时才会被父皇想起。
而仅仅十年的时光,那曾经与她海誓山盟的帝王就立了新的皇后,膝下有了更喜爱的子女。谢皇后的名字鲜少被提起,也大约不会再被他偶然间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