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俊儒雅的青年微微一笑:“殿下莫要有什么负担,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况且我们裴家世代食朝廷俸禄,本就有镇守西疆、安抚西域之责。这次将殿下带回瓜州,也是为了维持与楼兰的亲睦,殿下可将它看作我的一桩公事。”
燕檀忍不住揩了揩汗,心说他的品性也实在是太好了,令她自惭形秽。
裴世矩继续道:“我们到了瓜州之后,为了避人耳目,我恐怕不能带殿下去侯府。那里闲杂人等众多,还与朝廷有所往来,我怕令陛下知晓殿下未得首肯便私自回到赵国,于殿下不利。我已着人去租了一处离侯府不远的大宅子,派了几个值得信任的心腹仆从,殿下便去小住几个月,其余诸事放心交给我便可。”
燕檀颔首,全然接受了他的安排:“我信任你,世矩,不过我到瓜州之后,有一桩要紧事要托你替我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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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短暂议论一番,燕檀并未回头看楼兰城的方向一眼,而是决然地驱使骆驼向阳关而去。
这一段路上,她片刻不歇,才在第二天傍晚到达了瓜州的城门之下。
瓜州环城皆山,城周烽燧与长城相连,夕阳之下,整座城池古朴而又雄浑。此地亦是往来赵国与西域之间的要道,城门处可见许多胡人面孔,和带领着驼队和马队的赵国商人。
裴世矩遣散其余护卫,亲自将燕檀带去了那座为她打理好的大宅子。
才一进院门,燕檀便立即吩咐仆从:“替我寻一份笔墨来。”
说罢,她又转头向裴世矩道:“我所托世矩的这桩事,就是将我的亲笔信送到金京我父皇手中去,此事十分急迫,越快越好。”
裴世矩皱起眉来,立即领会了她的意图:“你是想……”
燕檀点头:“我想请父皇发赵国之兵襄助楼兰,共击匈奴。”
第五十一章 文学城独家发表。……
辰时方过, 裴世矩便去向母亲裴老夫人请过了安。
而后他如前几日一般,换上一身轻快的便服,令府中的小厮备马, 说是等下要亲自出侯府办些事去,叫一应仆从不必贴身跟着。
他站在院中, 一面同管家交代事务一面等车马时, 裴夫人身边伺候的一名小侍女忽然从他身后追了上来。
那小侍女行了一礼, 而后低声禀告说:“老夫人有些事要找侯爷商议。”
裴世矩微微有些讶异。方才请安时母亲并未向他提及任何需要商议之事,如何他这一要出门, 就忽然有事商议了?
不过讶异归讶异,他仍是交代了贴身仆从几句, 令车马去侯府门前候着他, 而后跟着侍女转回裴老夫人所住的厢房。
将人带到地方,那侍女就行礼退下了。裴老夫人住的院子本就很是幽静, 如今已是深冬, 瓜州地处北地,花木大多都凋谢了, 连虫鸣鸟声都没有。
裴世矩环视四周,发现除了一个自小就伺候母亲的婆子, 其余的侍女仆从都被屏退了, 寂静得十分不寻常, 不由得心中一紧。
果然,他在厅中站定,便听到母亲开口问道:“侯爷这一大清早, 连早膳都不在府上用,是急着要去哪?”
裴世矩低头恭敬地答道:“有些要紧的公事。”
裴老夫人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一面转动手中佛珠, 一面缓缓说道:“若是公事,我也不便置喙。但我听府上的下人说……你在离侯府不远的地方置了一座宅子?”
裴世矩蓦然抬起头来,见裴老夫人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面目不辨喜怒,只好承认下来:“是。”
裴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道:“你年及弱冠,按理说我和你父亲本早就该给你议亲。奈何前些年你一心功名,也不在我们身边……而且自己还有些主意,就随了你去。而后华阳公主远嫁,你父亲过世,如今你还在孝期,我便也没有谈及此事,的确误了该替你议亲的年纪。但是……”
她抬眼,凌厉而心痛的目光落在了立在厅中的裴世矩身上:“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在孝期未过之时,置办别院,豢养外室!裴家镇守西疆这么多年,你祖辈父辈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狷洁自好的君子?侯爷,你自小知书达礼、温文端方,怎会做下如此荒唐之事,令祖宗蒙羞?”
她说得痛心疾首,令裴世矩大受撼动。平日里裴老夫人总是一副慈爱温柔的模样,自他继承侯位,也很少过问和插手他的事情,怕是听闻了他秘密叫人置办宅院,以为他今日又要去别院私会外室,才忍不住大动肝火,前来劝诫。
身旁侍立的婆子连连劝慰,才令裴老夫人的情绪平复下来。
裴世矩攥紧双拳,肃然拜答道:“母亲误会了,儿子以身家性命担保,此事绝非如此。别院里暂住的那位姑娘,是儿子在西域的一名故交托儿子暂时照顾的亲眷。待到几月之后,儿子自会将她送归西域。”
裴老夫人面色一怔,似是未曾想到是这样的缘由,一时之间转圜不过,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他,只见他一脸坦荡神色,念及自家儿子向来的品格气度,自知他应没有扯谎,这才放下心来,靠回座椅,长舒了一口气。
“你年纪不小,”她叹道,“待到孝期一过,便要张罗成家了。孝期里,若是没有,自然好,即便是有什么合心意的女子,也要暂且忍一忍。等到孝期结束,再将人家明媒正娶地迎进侯府。”
裴世矩的唇动了动,面上略过有些伤怀的神色,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裴老夫人没有错过他的神情,静默片刻后,低声劝道:“华阳公主容貌品性,我和你父亲也十分中意。当年知晓了你的心思后,你父亲也已做好了准备,一旦你在秋闱考中了功名,就在圣上面前替你求娶。但到底时过境迁,她如今已是嫁做人妇,你与她此生没有缘分,就莫要再强求。”
裴世矩神色动容,向裴老夫人躬身行礼,轻轻道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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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矩踏进外宅时,燕檀正牵着马准备出门去,他将她拦下问道:“殿下又要去山上骑马么?我不是同殿下约好,以后此事有我陪殿下一起吗?”
燕檀摸了摸自己的帷帽,讪讪道:“你许久不来,我以为你有要事缠身,暂时不方便,就打算自己去了。而且,总是有你陪同,未免引人注目。”
裴世矩抿了抿唇,叫别院中的仆从再牵一匹马来,而后转身同燕檀说道:“殿下的奏疏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先行送出,但我思量许久,还是觉得由我自请入京当面陈情更为稳妥。朝中议和派与主战派向来相争,大约陛下也还在游移不定。而裴家世代通晓西域,比朝中只会纸上谈兵之徒更有助于陛下圣断。”
裴世矩两日后动身前往金京。又七日后,黄昏时分,他折返瓜州,还未来得及到侯府,便先去了燕檀所在的外宅。
赵国苦匈奴已久,奈何自前朝衰落以来,一直没有可与匈奴抗衡之力。此次难得有楼兰与西域诸国互为助益,赵国皇帝终于决定集结大军,发兵匈奴。
被裴世矩告知这一消息后,燕檀不免喜形于色,当即决定:“待到大军从瓜州出发,我便同军士们一同折返楼兰。”
裴世矩皱了皱眉:“你连日来苦练骑术,就是为了随军出征?”
“随军出征倒谈不上,只是不想拖人后腿。”燕檀的眼中熠熠生辉,“世矩放心,我骑术尚可,也有一些防身之术,我也会懂得分寸的。我回到瓜州来之前,曾特意熟记西域的地图,可做军中向导。”
裴世矩深吸一口气,深知自己劝服不了她,也并无资格替她决断,于是只好从袖中掏出地图,同她简要讲解:“陛下决定,将赵国精兵十五万余分为五路,由五名大将分别率领,其中四路分别从云中、五原、金城、张掖出发,北上直击匈奴腹地,一支自瓜州出发,前往西域援护楼兰,与楼兰相通部署,并防止西域其他各国与匈奴勾结。”
燕檀颔首,而后雀跃道:“那统领瓜州军的将领是何人?世矩,恐怕还要劳烦你带我去见他,向他说明我的身份。”
“不必了,”裴世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已经见到了。”
燕檀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的脸,同他两相对望半晌,才反应过来:“世矩你——父皇派你带兵出征?可你、你,是个读圣贤书的文人啊!”
裴世矩无奈地将地图卷起,收入袖中:“儒家自古就有六艺,射与御是必修之学,儒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况且自古以来也不乏儒将出征,裴家更是世代镇守西疆。你倒是说说,我如何上不得战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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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整顿过后,于三日后的清晨从瓜州向西行进。
穿过大漠、途径盐泽,楼兰城便近在眼前。城中一场战火方才熄灭不久,满目疮痍。高昌国的大军被那夜安归的奇袭之师利用对城中布局的熟悉和神出鬼没的战术击败,眼下已逃窜回高昌。
裴世矩将军士分为两路,一路留守楼兰城,另一路在燕檀的指引之下前往楼兰与匈奴交战之地。
越向北走,接近西域与匈奴的交界,越是荒无人烟。
大片的枯草被战火烧得焦黑,战场上四处是腐尸和断肢残臂,扑鼻而来的尽是浓重血腥气和来不及清理的两军尸首腐臭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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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归只觉得眼前阵阵眩晕。身上的铠甲残破,鲜血自身上的伤口涌出,黏黏糊糊地将衣服粘在身上,令他很不舒服。
自两日前,匈奴军中粮草耗尽,运送粮草之路又被他切断,走投无路的匈奴军便以破釜沉舟之势发起了反攻。
他失去了乌孙国的援军,又曾急行军南归楼兰城同高昌人作战,虽保住了楼兰城,可也折损了部分兵力,同背水一战的匈奴军再战,已经十分勉强。
如今匈奴与楼兰两败俱伤,双方都派不出人手来清理战场上的死尸,只是一味厮杀,要争出个你死我活。
又同身边亲卫一起砍杀了数十个扑上近前的匈奴士兵,安归才察觉到腹部的剧痛,他身子一软,跪倒在地,用手中弯刀重重撑在地上,才不至于跌下去。
他低头看了看捂住腹部的手,鲜血从指缝中涌出,眼前的眩晕之感愈来愈强。安归阖上双眼,垂下头去重重喘息,想要捱过这一阵剧痛。他一片漆黑的视线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穿着斗篷的小姑娘。
她站在雪地里,仰头看着他,眼睛里只映出了他一个人,期盼而坚定地对他说:“等你回来的时候,王宫都打理好了。记得你说过的话,你会在那座宫殿里同我成婚。”
是啊,他答应了要打败匈奴人,回去同她成婚的。
他还欠阿宴一场大婚。
安归扯了扯唇角,蓦地睁开双眼,满面肮脏可怕的血污之中,那双碧色的双眸明亮得令人心惊。
他握紧弯刀的刀柄,问身边的亲卫:“我们还有多少人?”
“回陛下,”喘息了片刻,亲卫答道,“我们还有大约数千人,但已经失散于匈奴人的屡次冲击之中了,眼下可以立即纠集起来的怕是不会有这么多。”
安归颔首,心中蓦地沉静下来,正要同亲卫部署接下来的计划,身侧便有一名士兵连滚带爬地跪倒在他面前,喜极而泣道:“陛下,我们有援兵了!”
两道泪水冲刷掉他面上的鲜血,显得十分滑稽。安归颦眉,正要呵斥他莫要将幻觉当做军情上报扰乱军心,却也忽然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他惊异地转头看去,只见一队浩荡人马正向此处奔来,盔甲兵器皆极为精良,从马蹄声看,足有上万之众。军队之前,悬着写有“赵”的军旗。
为首一道熟悉的娇小身影蓦地勒紧缰绳,从马背上翻下,三步并做两步扑到他面前,在安归惊诧的神色之下,将他紧紧抱住。那具身体柔软的触感隔着他身上坚硬冰凉的盔甲传来,令他有片刻恍惚。
燕檀说:“安归,我来了。”
第五十二章 文学城独家发表。……
燕檀在战场之上寻到安归时, 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灰败萧索的苍穹之下,满身鲜血的青年跪在堆叠的残破尸骸之中,以手中弯刀撑地, 双目紧闭。
他身上那副临行前她曾亲手理过的盔甲如今已经破损不堪,手中弯刀刀刃翻卷, 金发与白皙俊美的容颜都藏在厚重的血污之下, 即便是身受重伤, 通身气度亦如同残忍嗜杀的阿修罗一般可怖,令周遭的匈奴兵皆不由得胆战心惊。
他又是如此特殊, 以至于她在战场的尸山血海、荒野日暮之中,见到那个背影的第一眼, 就笃定地认出了他。
燕檀调转马头, 脱离赵国军队的行军方向,独自向安归所在飞驰而去时, 心中几乎没有任何杂念。
她穿着赵国军士的战衣, 长发束起,目光坚定而沉静,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要快点赶到他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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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燕檀毫无保留地拥入怀中的一瞬间,饶是一向沉着的安归也不由得诧异地瞪大了双眼。
方才濒临极限的刹那, 脑海中唯一思念着的人, 此刻竟出现在了眼前, 与他相拥,令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本以为,此刻她正在瓜州, 在其他人的好好保护之下,等着他凯旋后去接回她。可如今她身上穿着士兵的甲衣,身后是赵国的数万精良铁骑。
他的小公主向来不是娇滴滴的女子。每一次在他深陷泥潭、挣扎求生时, 她都像是他的救世主一样,出现在他的世界。
安归有那么一瞬觉得她光芒万丈,甚至比他幼时曾在母亲的佛堂中看到的满殿神佛都要夺目,他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安归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收紧,不由得弯了弯唇,开口想要劝她别抱这么紧,他身上都是血污,而这次一张口,却不像在楼兰王宫他劫走她时那般自在,而是因剧痛而骤然失声,化作一声沉闷的低哼。
一只细嫩柔软的小手捂上他腹部柔软的伤口,燕檀道:“忍一忍,我带人来了,这就替你医治。你去休息,剩余的匈奴兵交给我们。”
安归缓缓笑开,而后放弃挣扎,将头倚靠在她瘦削却笔挺的肩头。
身上浓重的杀气骤然收敛,他阖上双眼,对亲卫道:“坦迦卡,传我口谕,战场之上,王后号令即是我的号令,楼兰士兵皆服从王后指挥。”
坦迦卡就是曾在白龙堆之战后同毕娑打探过燕檀与安归关系的楼兰将领之一,此时正跪倒在安归身侧。他抬起头来,同燕檀沉静坚定的目光对视片刻,而后被折服一般,口中应道:“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