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香——花間酒/花间酒
时间:2021-02-20 09:25:10

  第二日清晨,方泰忽然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仿佛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跪在燕檀和安归面前,战战兢兢、磕磕绊绊道:“请夫人和公子去看一看吧,求求公子和夫人,我,我和裘二发现了好多新的尸骨。”
  -
  安归和燕檀赶到方泰口中所说发现新尸骨之地时,也不由得心中大骇。
  一具又一具的尸骨卧伏于地,足有十来具,彼此间隔,绵延出一里多远。这些尸骨被从黄沙中掘出时大多是面朝下,一手向前,像极了拼命想要爬走的模样。而这十来具尸骨连成一处看,则像极了……前赴后继地爬向那些古怪的楼阁。
  裘二已经神色呆傻地坐在黄沙之上,涕泗横流,不断地发抖,样子极其狼狈。
  因为这些尸骨上仍穿着衣裳,而从衣裳就可以显而易见地判断出,这正是两日前离开此地、继续向西赶路的那些商队中其他的商人,还有失踪数日的阿青。
  燕檀退了几步,面色惨白。
  她替那些商人指出的路,正是她和安归一路走来以石子标记的道路。按照常理,反着他们来时的路径走回去,应当可以到达楼兰。
  但这些人却变作白骨,一个不落地出现在了这里。
  拼命想要逃离的人,死后化作的白骨,却是拼命地前赴后继向那些可怕的楼宇爬去。
  安归一把握住她的手:“别慌。”
  他抬头看向天空中的太阳,随即瞳孔一缩,极为不可置信的模样。
  “阿宴,你听我说,”他沉声道,“按照来时的记忆,那些古怪的楼阁应当在我们正北。但此时依据太阳的方位来看,它却是在我们篝火的西方。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些商人明明是向西去,却出现在了这里。”
  “看来,即便我们以为留在原地不动便可安然无事,也有什么东西悄然地发生了改变——”
  安归的话被裘二的哭嚎打断:“完了,我们定是触怒了楼中的神仙,受到了诅咒,此生都无法离开这里,只能不受控制地离那楼越来越近,直至变成一具白骨——我们完了,我们都完了!”
  安归抿了抿唇,怒喝道:“闭嘴。”
  裘二被他的威压所震慑,愣愣地闭上了嘴巴。
  安归低下头来,尽量将表情放得轻松,对燕檀道:“距毕娑带援军前来还有一日左右的功夫,不如我们现在便去瞧个究竟。我有些担忧,若是这里的方位时时变幻,毕娑的援军很难按照我们留下的路赶来这里。”
  燕檀深知事关重大,而安归所思所虑向来毫无疏漏,便重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安归折返取了干粮和水,便带着燕檀顶着白昼里的狂风向那楼阁的方向行去。方泰和裘二合计了一番,不敢留在原地,便也远远地跟着燕檀和安归。
  风势正盛,裹挟着铺天盖地的黄沙毫不留情地灌进几人的衣领和口鼻。地面上的沙子也随着风而聚散变幻,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黄色和荒芜,头顶的日光炙烤着地面上的一切。
  四人在大漠中走了许久,方泰和燕檀都有些许晕眩之时,地面上开始出现零星的枯草。
  日落之前,那曾依稀可见轮廓的楼宇才逐渐面目清晰了起来。
  然而,那并不是燕檀和安归原本以为的秘教巢穴,而是一座荒芜已久的古城。
  城郭岿然,人烟断绝。从远处看,这座城池昔日规模宏大、高楼林立,应也是极为繁华之地,可惜如今城门破败不堪,城墙也几乎只剩下了断裂的木柱和绵延几里、被风侵蚀得厉害的土堆,在大漠的热风中默然矗立。
  无论是城周还是城内,都不见任何人和动物的痕迹。似乎在很久之前,这里就被遗弃了。
  沙漠中除了回荡在耳边的风声,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燕檀觉得这城门和城墙有种诡异至极的熟悉感,转过头去,果然看到安归面色极沉,眼眸中酝酿着极深的墨色,一步一步地向城门走去。
  直到走到城门之下,从城门悬挂的残破木匾上,她才看清那几乎被黄沙全然覆盖了的佉卢文。
  ——楼兰城。
 
 
第四十五章 文学城独家发表。……
  城中的房屋大多坍塌。有些已完全瞧不出原来的模样, 只剩下直直立在原地的木桩和残破的茅草席,有些房屋尚有完整的墙,但下半部分都陷进了黄沙中。
  几人满目惊诧地在废墟中行走。不知距离这座城荒废已经过去了多久, 沙漠中被风带来的黄沙日积月累,几乎将半座城池埋在了沙下。
  燕檀环视着四周景象, 依稀能够辨认出这座废墟与印象中的楼兰城的相似之处。她对楼兰城不算熟悉, 但能够记得起来的街巷都与这座废墟的排布吻合。况且看安归的神色, 她也知道事情似乎比她眼中的要更为严重。
  城中的河道干涸了,昔日碧波荡漾的孔雀河不见踪影, 只剩下微微凹陷的河床和零星的枯草。
  根据城中方位,楼兰王宫应就在几人面向的那些建筑之中。此刻半点不见印象中的气势恢宏, 只是几座丑陋的土堆。
  安归顿住了脚步, 一时没有走上前去。
  燕檀走到他身侧,有些担忧地抬头看了看他。见到自己的国都、自己的故乡变成这样一副模样, 任是谁都一时无法接受。她想, 若是亲眼见到一座形似金京的废墟,她只怕会比安归如今更加崩溃。
  她拉住安归垂于身侧的手, 看到那一双碧色眼眸中似有风云变幻,万千情绪, 最终归于沉默。
  半晌, 他转过头来, 对她勾起一个笑容,回应地握紧她的手:“走吧,阿宴, 陪我去看一看。”
  然而还未等走出多远,身后忽然又传来裘二的叫声:“公子,夫人, 这里也有好多白骨!”
  那是一座塌陷的房屋,方才裘二和方泰坐在房屋边的土块上歇息,无意间发现了屋中埋着什么东西,稍稍向下一挖,便是一具白骨。
  安归皱了皱眉,本不欲上前查看,但就在他转回头的刹那,余光忽地瞥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匈奴人惯常用来绑发辫的发带。
  他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拾起黄沙中的那不起眼的布条。布条本散落在尸骨周围,看上去是尸体腐烂之后留下的,上面还有未曾腐烂的人的头发。
  他心中一紧,再转头去看那些被裘二和方泰从黄沙中挖出来的白骨,只见他们皆是体格高大的男子尸骨,而且肩颈和胸肋处的骨头上留下了被劈砍的痕迹。
  “继续挖。”他神色阴沉,对方泰和裘二道,“把这周围也挖开,看看黄沙之下究竟还有什么。”
  方泰和裘二原本还有些心惊胆战,但今日之内见到这么多白骨,也快要麻木了,更是怀着此番恐怕难逃一死的想法,便动手挖掘起来。
  一具又一具的尸骨从方才那具尸骨下面露了出来,数十具白骨堆叠在一处,身上的骨头混作一处,已经分辨不清,唯有从头骨的数量才看出这里埋着多少人。
  “这是一处古战场么?”燕檀在他身侧蹲下身来,轻声问道。
  安归抿了抿唇,缄默不言。
  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测自他脑海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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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锡环碰撞之声响起。燕檀回过头去,见到一名背着经箧的僧人正从城门处拄着禅杖独自向他们走来。那清脆的锡环碰撞之声就是出自他手中的禅杖。
  他风尘仆仆,身上是破旧灰败的僧袍,但很是慈眉善目。
  待到走近,僧人向四人不急不缓地行了一礼,而后微笑着问道:“贫僧偶然间途经此处,见此城荒芜许久,本以为必是人烟断绝,谁知竟能在此偶遇各位施主,实在是奇妙。贫僧听闻这里是楼兰故城,敢问各位施主,此言可否属实?”
  安归凝视着那些白骨,似乎正在出神。方泰和裘二被这鬼城绝域忽然间出现的活人吓得脸色苍白、不知如何回应,于是燕檀见状上前几步,回了他的礼:“我等亦是偶然途径,不知身处何处。敢问师父是从何处来,又去向何处?”
  那僧人见她知晓佛家礼节,甚是欣慰,笑得更为和蔼:“贫僧是从西方取真经来,回到中土去。”
  他低垂眉眼念念有词,而后同几人告辞,转身离去,似是在感慨史书上也曾强盛一时的西域国度如今故地荒凉残败至厮。
  瞧着他离去的背影,燕檀终于也觉得有一股寒气窜上了脊梁。
  难道她和安归从精绝出发进入白龙堆这几日,世上其他地方已过了千百年?
  世事沧桑,不觉烂柯。
  因此那些离去的商人变作白骨,本就不是一两日之内的事情,而是在沙漠中死去了千百年才变成那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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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之上红日渐落,天光一点点湮灭。暮色渐渐笼罩了整座荒城。
  “公,公子,夫人,我们要不要趁着天未黑透,赶紧出了这奇怪的古城去吧?”裘二打着哆嗦,“这地方太邪门了,咱们不会在这里过夜吧……”
  安归打断了他,神色如常:“就要在这里过夜。我倒是要看看,到底这里有什么东西,又能将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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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黑透时,方泰和裘二已经寻了一处还未完全塌毁、尚有四面完整墙壁的房屋作暂时的容身之所,瞪着眼睛挤在一处瑟瑟发抖。
  城中果然有鬼火亮起。如此近距离之下,那些原本缥缈的鬼火变得更为清晰可辨。青色的跳动的火焰大多聚集在城西某处,在犹如鬼城、没有一丝灯火的废墟中格外显眼。
  安归从那里收回目光,转身看了看燕檀,小公主吃完最后一块胡饼,拍掉手上的胡饼渣,自然地走到他身边:“走吧,我和你一道去。”
  鬼火聚集之处在城西,印象中楼兰城的贫民窟所在之地。才走到近前,就能看到其中有一座半塌的房中点起了灯。
  四周是一片死寂和纯粹的黑暗,整座城中唯有这一盏灯亮了起来。那座房子微微倾斜,一小半埋在黄沙中,但竟挂上了招牌,开了大门,似乎是在迎客。
  店中间或传来杯盘碰撞与交谈之声,竟显得有些热闹,与荒城的阴森冷寂格格不入。安归与燕檀对视了一眼,踏入店中。
  这是一家饭铺。大堂内摆着几套老旧的木桌椅,伙计穿梭在各桌之间招呼上菜,柜台后坐着掌柜,掌柜身后的架子上是一列又一列酒缸。温暖昏黄的灯光充斥着这间饭铺,一切都仿若没有什么异常。
  食客们似乎都未曾注意才踏进店内的两人,掌柜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有伙计上来热情地用楼兰语招呼两人。
  “两位想用点什么?”
  安归和燕檀捡了一处远离其他食客的角落坐下,随意要了些茶水,便开始与伙计闲话。
  安归问道:“我从西方而来,从前曾听闻楼兰是西域上难得的繁华国度,不知为何如今所见只有一片废墟?”
  那伙计还未来得及答话,一名坐得最近的壮汉转过头来:“楼兰发生这般大的变故,你竟从未听说过吗?大约几百年前——究竟是几百年前来着,我也记不清了——有一位楼兰的小王子,为了和王兄夺取王位,引了匈奴人进城,而后城中便是一番恶战。匈奴人和楼兰人都未曾幸免,整座城几乎成了一座死城,死尸遍野,那番惨状,我便是如今也不敢忘记。”
  燕檀心中一惊,转头去看安归的神情,只见他微微低了低头,神色晦暗不明。
  又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接过话来:“可不是,我还记得那时走到街巷上去,到处都是血和尸体,吓人得紧。即便过去了几百年,这黄沙之下也全是那时死人的白骨。即便是那小王子先遣了民众出城又有何用?死尸腐烂之后,楼兰城中又兴起了一次瘟疫,连带着在那场恶战中幸存的人也几乎都死绝了。”
  缩在角落独自饮酒的老头沙哑地开口道:“这一切就是一场诅咒……楼兰是被诅咒的国度。我记得那小王子年幼时,城中就曾兴起了一场瘟疫,死伤大半,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更是他一手促成。他便是上天派来诅咒楼兰的啊……我的孙儿,我的全家,都在瘟疫中被活活饿死了……”
  他声音颤抖,气得燕檀也直发颤,拼命瞪着他,却发觉那老头瘦得皮包骨头,一脸极不正常的浮肿,整个人却宛如在白骨上蒙了一张人皮,正用一只裹着皮的白骨手持着酒杯。
  燕檀大骇,转头看那方才参与议论的浓妆艳抹的女子,她此时正与邻座食客调笑,但再多的胭脂也难掩一脸病容。
  她攥紧茶杯定了定心神,去看那最先开口搭话的大汉,发现他左胸肋下有着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窿,几乎透过身体,但没有一滴鲜血流出。
  她身旁的安归在众人关于楼兰城嘈嘈切切的议论声中沉默着,忽而握上了她的手。
  “阿宴。”他低声唤道。
  燕檀连忙答:“我在这里。”
  安归眼尾通红,进入城门前那副成竹在胸的神态已不复存在,满眼茫然地看向她,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燕檀咬了咬牙,不去理会他,装作懵然无知的模样,继续问道:“敢问各位,是否在楼兰变做一座死城后,也依旧在此,不肯离去?”
  店中食客此起彼伏的感慨声响了起来:“是啊,其他人都渐渐离开了,只有我们还顾念故国,迟迟不肯离去……楼兰曾是多么繁华啊,宛如大漠之上的一颗明珠,我们的故乡走到如今这地步,都怪那个恶魔,他是诅咒……”
  燕檀心下了然,当即冷哼一声,将面前的桌子掀翻在地,在桌木断裂和盆碗破碎的巨大声响中,拔出匕首向最近的大汉飞身而去:“那你们也该了此残生、速去轮回才是——”
  而她话音未落,一把长刀便贯穿了她的胸膛。
 
 
第四十六章 文学城独家发表。……
  安归提着染血的弯刀, 脚步沉重而缓慢地踏出了那间食肆。
  他一步一步地踏在荒芜已久的街道上,朝飘荡着鬼火的地方走去。方才眼中的迷茫和犹豫已经荡然无存,血色覆盖了原本碧绿的眼瞳, 透出惊天杀意。
  他的身后是被削做碎块的几名食客,断肢残臂凌乱一地。燕檀胸口的鲜血汩汩流出, 身子软倒在地上。
  金发青年白皙的面庞上被溅上了那几名食客乌黑的血液, 俊美而妖艳。但他仿若全然不觉, 只顾着提着刀向前走去,眼中是凝固而骇人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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