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的余光撇过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立即转过头去,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弓着身子朝门边挪去。燕檀跳起来,一下上前捉住他:“我有话同你说!”
燕檀力气不小,又正当盛怒,一下子便将那瘦骨嶙峋的老乞丐钳制住了。
她扯着老乞丐破衣服的领子,把他揪出来,待到走远了一些,便呲牙咧嘴地威胁道:
“我知道钗子还在你这里。它很值钱,因此你不愿上交给头领,但短时间内也很难脱手。你若现在拿出来还给我,我可以给你两个金币。你若是不肯,我便将这事告知其他人。你们的头领知道你私藏,会打断你的腿。”
老乞丐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就要开口抵赖。
燕檀点了点头,揪着他又回头向棚屋走,做出一副要大声宣扬的样子。老乞丐连连躬身,喉咙发出状似乞求的模糊音节,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支钗子。
正是燕檀丢失的那支瑟瑟钗。
燕檀劈手躲过,转身就要走,老乞丐又上来扯她,讨要那承诺的两个金币。拉扯间,燕檀余光瞥见自己曾跟踪的那个乞儿正被其他几个乞丐堵在墙角。
那几个乞丐似乎是喝醉了酒,其中一个人指着小乞儿的头大骂:“都是因为你这个倒霉货,老子赌输了钱,叫你倒个酒,还洒老子一身。”
他十分不解气地上去踹了小乞儿一脚,这一脚正中后者的胸膛。
小乞儿给踹坐在地,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下,碧色的眸子看着身旁大笑的几个人,盛满了恐惧。
碧色眸子的胡人不少,但燕檀遇见的却没有几个。
回想起沙暴中那个曾为她提供庇护的,同样拥有一双碧色眼眸的青年,她感到心口处有些不舒服,本欲离开的脚步也顿了一顿。
燕檀深吸一口气,转身推开众人挤过去,挡在那碧色眸子的小乞儿身前,鼓足勇气同提拳便要来揍的乞丐道:“放了他,我赔你的酒。”
第七章 新衣 “你买了我,我跟着你。……
那乞丐盯了燕檀片刻,眼中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他伸出双手搓了搓:“赔酒?那酒值几个破钱?我瞧你这身打扮,也是个城东的有钱人,不来点真格的,今天的事休想过去。”
燕檀虽然性子野了点,但也从未和地痞对峙过。
况且,他话语间分明不讲道理。
燕檀暗暗将瑟瑟钗揣好,看到对方丝毫不加掩饰的直白又贪婪的目光,她本能地想要瑟缩,但好歹还是知道,这个时候切不可在气势上输给对方。
她在小乞儿面前蹲下来,问道:“你愿不愿意离开这里?”
小乞儿看向她,一双碧绿的眼眸中仿佛有水光流动。他伸出手,抓住了燕檀的一片衣角。
燕檀仿佛得到了鼓舞,努力在心中默默搜罗勇气,全都堆在面上,站起身来,用来同那凶神恶煞的乞丐讨价还价:“一个金币,我带他走。”
乞丐闻言大笑,周遭看过来的其他乞丐也同他一起哄笑起来,言语间夹杂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西域俚语。
燕檀咬了咬嘴唇,心中苦恼自己初来异乡,不知哪里说得不对,面上就要挂不住,竟意外地听那乞丐道:
“你这婆娘,倒也真下血本。一个金币,一个绿眼睛的妖怪能值这么多钱,也是他这辈子的福分了。”
紧接着他话头一转:“但爷今天心情不好,并不打算这么简单地把事了了。咱们这这么多人看着,怎么着也得给大伙分分。一个金币?可不够分啊。”
燕檀立即便听懂了,他是见她衣裙华贵、出手阔绰,好拿捏,言下之意要她身上全部的钱。
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眼神发亮看向这边、却又都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乞丐,明白过来,他们都无意同眼前这无赖一同勒索自己,只是瞧个热闹,若是起了冲突只会袖手旁观。
燕檀定了定心神,道:“若说是一个金币赔罪,或是赏给路边的乞丐,倒也在情理之中。如今你这般行径已是强人劫道,有违律法,不怕得罪了我家中父兄,惹来麻烦吗?”
燕檀摆出一副骄矜讽刺的表情,暗示自己出身楼兰贵族,家中权贵招惹不得。
她本就是公主,做起这副神态来很是真实,果然在那无赖眼中瞧出了些许退缩之意,便乘胜追击:“你若是在此闹出大动静来,想必无法对头领交待吧?不若就此见好就收。”
“今日我出门匆忙,身上只带了两枚金币。”她从袖中取出两枚金币丢在无赖面前的地上,扯着身后小乞儿便走,学着曾看过的市井地痞,擦肩时恶狠狠低声威胁道,“好自为之。”
方才走出三步,她又听到那无赖在身后说:“老子倒是同意,但想要带走这赔钱货,咱同意还不管用,你还得给我们头领一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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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的头领是个扜弥国人,身高六尺、肩宽背阔,是个长着络腮胡的大汉。
燕檀根据棚屋中乞丐的指示找到他时,他穿着破旧布衣,袒胸坐在一家酒肆柜台之后饮酒。
头领是个很实在的人,想必也是因为他平时管束很严,那无赖才不敢同燕檀大闹起来,被燕檀拿捏住草草了事。
只是他听说燕檀要买走碧眼乞儿的时候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依据这一行不成文的规矩,与燕檀谈好价、收了钱后,便没有再为难两个人,爽快地放了人。
燕檀离开酒肆,心疼地抖了抖空荡荡的钱袋,对碧眸的小乞儿道:“你自由了,不必跟着我,在这楼兰城中找一份工,好好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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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向晚,楼兰城中一盏接一盏的灯亮了起来。大街上依旧车马熙攘。
燕檀从街边宝石铺出来时,手中的瑟瑟钗不见了,多了鼓鼓囊囊的一袋金币。
她将金币袋子小心地揣进袖中,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到不对,转过身便看到那个碧色眸子的小乞儿依旧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他的身量与她差不多,一张脸上还有些少年的稚嫩和倔强。
那一双明亮潋滟的碧绿眼睛极为认真而温顺地注视着她,盛满了亮晶晶的期待。
燕檀才要再次重申自己并没有带着他的打算,小乞儿就先她一步开了口。
“你买了我,我跟着你。”
他的声音如玉石碰撞般清脆动听,还带着不容错辨的温顺,让燕檀想起赵国皇宫里豢养的小鹿的鸣叫声。
这是他第一次同她开口说话。
这样好听的声音,竟出自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之口,令一向有些以貌取人的燕檀有些惊愕。
“我没有什么钱。而且……”她顿了顿,“总之,你跟着我并无好处。救你也只是我一时兴起,因为一个曾于我有恩的、同你有着相似眼睛的人而已。”
“我不要钱。跟着你,只要有东西吃就好。”小乞儿低下头,碧色眸子里写满了哀求,“我会干活,不会的我可以学。什么我都愿意做。求你,不要丢下我。”
燕檀本欲拒绝,但听闻他最末的一句话,却忽然又转变了主意。
在事情出现转机之前,她必须留在楼兰,暂且在这里安顿下来,躲避幕后黑手的追杀,再慢慢想办法探查真相。
这里商人众多,在此地行商便于混迹市井之间打探消息,又便于掩藏身份。而若是她寻别的差事,少不了被盘问身份。可燕檀是跟着商队混进楼兰城的,如今连一份过所都没有。
燕檀善于制香,而西域人喜用香,王公贵族尤甚。她可以假借制香之名,深入王宫贵族家宅,借机探查楼兰王廷。
但仅凭她一人操持生意定然会十分吃力,落在他人眼中也会显得有些怪异。毕竟无论是西域胡商,还是经行此地的中原商人,多少会带些仆从伙计。
燕檀不想引人注目。因此,她似乎需要一个伙计。
她摩挲下巴思忖片刻,打定主意,很认真地问小乞儿:“那你来做我香料铺子的帮工如何?不需要做很重的活,不过,我暂时付不起工钱……”
还未等她说完,小乞儿便轻轻笑了起来,看着她道:“好。”
西域深蓝色的夜空映在他的眼睛里,令人分不清是他的眼睛本就明亮,还是星辰的光芒。
既然小乞儿成了自己的伙计,燕檀便想要拉着他去医馆瞧一瞧有没有被那无赖乞丐踹伤,免得日后若是伤势恶化更为麻烦。
却不料小乞儿惊惶地揪着衣领,连连摇头拒绝,眼睛里又流露出恳求的神色。
“我没事。”他向后微微挣扎,“不要去医馆,求你。”
燕檀露出有些迷惑的神色。虽穿着破旧宽松的衣裳,但显而易见,小乞儿的身材较为瘦削,被那样欺侮定然会留下内伤。
但见他眼睛里的恐惧竟如此深刻,不由得猜测,也许是他之前在医馆有过什么不愉快的遭遇。
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个乞儿,许是带着一身病痛,被那里的人殴打苛待过。
如此想着,燕檀便妥协了:“那便不去。我带你去买身新衣,这总可以吧?”
小乞儿舒了一口气,神色放松下来,又恢复了满眼期待的模样:“好。”
“你有没有名字?”燕檀抬头问他,随即笑眯眯地补充道,“我叫谈宴。你应当也瞧出来了,我是个中原人。待过几天我张罗完咱们的铺子,我教你写这两个汉文。”
街边红叶被晚风簌簌吹拂,落在两人的发上肩上,一阵静谧后,燕檀听到身边人开口,声音略微低沉:“安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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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站在成衣店中,被琳琅满目的织品惊呆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没有见识还异常贫穷的公主。
店主殷勤地向她介绍匈奴国的毛布衣、安息国的毡帽,还有中原来的华贵彩饰丝绸。而燕檀捏了捏自己的金币袋子,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棉布衣裳。
在她背后十步,安归站在成衣店外等她。
他右侧有一道黑影忽的闪进了成衣店的巷子里。安归纹丝未动,只是周身温顺无害的气质在一瞬间消失,碧色眸子微微眯起,变得危险而狡猾。
待到用余光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他便收敛了杀意,并拢食指与中指,藏在衣袖之下,微微向后挥了挥。那道黑影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而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没有扭过头去。
成衣店的老板正对着他,只觉得那个等在门外脏兮兮的小乞儿有那么一瞬间眼神变得锐利。
但待他仔细去看,又重新撞入一双无辜而充满单纯期待的碧色眼眸之中。
老板厌恶地转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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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燕檀选好新衣、从成衣店中走出时,已过了戌时。
楼兰国一向并无宵禁,但此刻天色甚晚,街上已没什么人。道路两旁的千家灯火也渐次熄灭。
一弯新月悬在夜幕,清辉遍洒,楼兰城的街道房屋和城外远处举目可望的沙地皆被笼在一层银白的薄纱之下。
安归乖乖地等在原地,见燕檀捧着一全套的新衣服出来,神色登时有些不安,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残破的衣角。
燕檀抓过他的手,将一身朴素褐袍和靴子交到他手中,一双眼睛映出月华,显得更为明亮动人:“不过是一件褐袍和一双靴子而已,你不必觉得有什么负担。”
在赵国,家中并不富裕的普通百姓日常穿着就是如此,花不了几文钱便能置办出一身。
因此燕檀不觉得这是多大的恩惠,现下反应过来,反倒有几分赧然,自己的确是落魄了,竟然将赠送这一身不起眼的衣裳说得如此豪气干云。
她想到这一层,便不再说话,窘迫地转身捧着自己的新衣走在安归身侧。
燕檀未曾注意到,身侧的异域少年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怀里的那身衣裳,然后露出饶有兴致的微笑。
这一身衣袍布料粗硬硌手,同他平日里所穿的那些由西域各国贡品所裁成的衣裳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倒也特别。
第八章 身世 “年幼的时候父母把我卖……
天色甚晚,燕檀只得暂且在客栈订了两间房住下,然后把浑身灰扑扑、脏兮兮的安归塞进了客栈后的浴园。
做完这一切,她换上新衣裳,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把自己原本衣裙上沾有血迹的地方裁剪掉,就着烛火烧成灰烬,而后将衣服裁成碎布条。
她在和亲路上所穿着的衣裙皆是赵国公主参加典礼的服饰,由尚衣局专门裁制,别有用心之人可能会瞧得出这衣服的来历,为她带来危险。
这身衣裙是她作为华阳公主的最后痕迹。她的其他行李衣裳都被使团带走,现在埋在了黄沙之中。
而曾亲眼见过她容貌的人,此刻不是葬身于大漠之中,便是以为她已经死了,又或是以为她在回金京的路上。
无人知晓她此刻会藏匿于楼兰城中,除了那名曾在龙勒驿外假冒驿丞提醒她离开的异族青年。
燕檀无意识地盯着桌上的烛火出神。她回想起青年的模样与种种行为,直觉他并非自己的敌人,否则当时,他要自己的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将布条小心收起,把手中的剪子放进针线筐中,准备送还给店家,端着针线筐打开自己的房间门,被门前站着的少年吓了一跳。
少年有一头耀眼的金发,由于方才沐浴过,此刻还湿漉漉地贴在鬓边,发梢微卷,滴下的水珠落在脖颈上,又滑落到衣衫没有遮住的锁骨处。
燕檀一愣,本想问他是何人,但视线触及他那身朴素褐袍,立即明白过来,他便是方才脏兮兮的小乞儿。
燕檀惊得瞪大了双眼。
眼前这鼻梁高挺、皮肤白皙的俊美少年看上去与那个小乞儿哪里还有什么相似之处?
在此之前,他的长发脏污纠结,满面灰尘泥土,几乎挡住了那双澄澈的琉璃色眼睛还有那张过分美貌的脸,不起眼极了。
安归站在那里,温顺地瞧着燕檀,抿了抿嘴唇。
燕檀定睛瞧了他片刻,直瞧到他的脸上微微泛红,才问道:“安归?”
面前金发碧眼的少年眯起眼睛笑着应了一声:“嗯。”
他上前一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倏尔近了,燕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听到他说道:“我的房间钥匙在你这里。担心你睡下了,我就犹豫着没有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