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面前的小公主明显有些怔忪地从袖中摸出钥匙递过来,安归压下嘴角向上翘的冲动,目送她端着针线筐下了楼,脑袋发晕地往后厨转去。
看来,他的上一副伪装很成功~
不知道日后若是她知道了他究竟是谁,又会是怎样一副表情。这样想着,安归踏入自己房间,点燃桌上那盏朴素的灯,独自在桌边坐了下来。
蜡烛的火光随着吹进室内的微风跳跃着,在墙上映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匈奴公主使团已经从右谷蠡王庭出发,大约两个月便可到达楼兰城。”
影子开口,声线压得格外低,若是不仔细听,便会以为是夜里的一阵风声。安归悠然地伸手取过盘中的茶盏。
赵国上下恐怕都不知晓,楼兰大王子在遣使向赵国求娶公主之外,亦向匈奴求了婚。
这本也没什么,楼兰向来处于两国之间的平衡地带,元孟并非第一个这样做的楼兰王室。哪怕是赵国得知此消息,仍然会将自己的公主嫁到楼兰来。
只是,如今华阳公主意外遇刺,却让局势变得十分微妙。
安归替自己沏了一杯茶,将茶盏捏在指尖转了转,不以为然道:
“哦,想必在这两个月之内,华阳公主身死的消息便会传遍西域与赵国。届时楼兰便与赵国势同水火,王廷里那些匈奴派要借机搅弄是非了。”
影子顿了顿,继续道:“眼下匈奴仍向殿下示好,却同意了大王子的求婚。”
安归碧色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烛火晃动,那影子脊背一寒,不由得向暗处缩了缩,却听到那背对着他坐在桌边饮茶的少年含着笑意说道:“王兄与我乃是同根生,谁与匈奴交好又有什么区别?”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那影子瞬间隐没于黑暗之中。
安归收敛起脸上意味深长的神色,一双碧眸恢复纯真无害的模样:“谁?”
“你歇下了吗,安归?”燕檀在门外问道,“我向店家要了些药酒送给你,若是没睡的话,替我开一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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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粗略用过早饭,燕檀带着安归一同渡河前往楼兰城城西。
孔雀河自西北向东南穿楼兰城而过,将城池一分为二。河东为王宫、佛寺和贵族住地,河西则是官署、市集、平民住宅、贫民窟和良田。
在这座四方城池的西南一隅则是一片异国商人聚居之地。从西方的大月氏、安息、大宛、粟特等国来的商人要前往中原,则必须经过楼兰。
此处开设客舍专供那些长途跋涉而来的商人暂时歇息逗留,也有频繁往来东西两处的商人索性在这里置办了宅院。
燕檀在这里租到了一间价格合适的两进小院。
此地距离官署尚且有段距离,平日里更是各国各族人混杂,楼兰并不方便管辖,因此住在这里可以免去许多应付盘查的麻烦,于她而言也再合适不过。
租好住处,她留下少许用于购买制香材料的金币,就将剩下的钱全用于进购时下西域较为珍贵有名的香料,用于临街售卖,借以扮作寻常的香料商人。
安归将货物接来安放在外院后,已是傍晚时分。燕檀点燃蜡烛,引着他进了内院,院中有一套石桌石凳。
燕檀端上两碗粗糙的粟饭和一碗酱菜,坐下来,拾起筷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转头问安归道:“一直忘了问你,你到那乞丐头领手下之前,可有什么家人?不想回去找他们吗?”
院中有片刻的静默。
安归低下头去,声音有几分低沉:“年幼的时候父母把我卖给了匈奴人做奴仆,匈奴人对我很不好,我想办法逃了出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燕檀猜得出,他是从匈奴人那里逃出来,没有身份,找不到差事,也不想回去找卖过他的家人,才不得不流落街头成了乞儿。
燕檀咬住筷子出神,两人之间又有瞬间的静默。
安归仿佛想到什么,蓦地抬起头来,伸手抓住她的衣袖,眼神有些惊慌地看向她:“跟着你,我不会逃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啊?”燕檀回过神来,她方才倒是没有想安归会不会逃,只是在想两人身份都很敏感,以后行事须要尽可能躲过一切身份盘查。她本还想让安归替自己出楼兰城传递消息,如今恐怕也不行了。
但她不便对他说自己的身份也有问题,只好指着那碗酱菜转移话题:
“我只是在想以后我一定会赚很多很多的钱,以后带你每餐饭都吃肉羹。对了,今早见你吃了许多香枣,你应是喜欢甜食吧?”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从怀里摸出一只小袋子来递给安归,对他笑了笑:“喏,这是一位饭铺老板娘送我的石蜜,送你。”
燕檀分明看到安归眼睛一亮,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又忽而止在半空。
是担心自己要的太多,怕被她丢掉,才如此胆怯吧。
她在心里叹气。
其实燕檀是个很喜爱美色的肤浅的人,总是会对长得漂亮的人平白多出许多好感和宽容来。因此自从安归露出满面脏污之下的真容之后,燕檀觉得只是看着他都多出了很多快乐。
安归身量看上去与她差不多,那么年龄也应当差不多。燕檀对着他时,总会生出一股不由自主的怜爱。
虽然她看向他时,单纯的金发少年并不会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愣了一下后也会回以温柔的微笑。
“我不会不要你的。”燕檀伸直胳膊,将那只小袋子又向前递了递,直直地看着安归那双小鹿般驯顺的碧色眼眸,眼睛笑成一弯月牙。
“你做我的伙计,我没有什么其他能给你的,你看,我这里家徒四壁。所以,你也不必想太多,这是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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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楼兰城西似乎比白日里更加热闹。有客商在此开设酒肆饭铺,专供往来的外乡人体会风情、排遣寂寞。这些酒肆皆整夜不打烊。
燕檀买下的小院院墙外隐隐传来胡姬招揽客人的歌声,歌声婉转而勾人,掩盖了西厢房外抄手游廊上的碎响。
安归瞧着东厢房中的灯熄了许久,再听不到动静,才开口向游廊檐下那抹似有似无的影子轻声道:“替我去查华阳公主的身世。”
影子窸窣片刻,从檐下消失。
安归收回目光,安静地立在窗边,琉璃般澄澈的眸中映出夜色,如同滴落水中晕开的墨。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影子,将整个人切分成无数黑白碎片。
这位小公主,与他想象的有些不同。
安归幼时曾见过匈奴王庭的公主,自小被养在牙帐,性格娇蛮任性不可一世,但若是遇上那么一桩关乎自身安危的大事,只会瑟瑟发抖和崩溃哭泣。
据他所知,赵国贵女更是被养得柔弱不经世事。可一个长在深宫、锦绣罗堆里的少女,怎么会在这样糟糕的境遇之下还如此镇定呢?
第九章 不祥 城中满是萧索晦暗,只有……
燕檀醒来时时辰尚早,天边残存的青色还未褪去。
她蜷缩起来,侧卧在床上,睁开眼睛侧耳细听。此刻院中还没有什么动静,安归大概还没有起身。
燕檀摸了摸胸口,那块碧绿的玉牌还放在那里,从来没有离过她的身。
怎么会不害怕呢?
她在金京时只是不受宠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经历过生死的。如今每到夜晚,金雀和裴讷之的惨相就会在她脑中不断翻涌。
她前几夜怕得睡不着,即便是睡着了,也是紧紧缩成一团,整夜做噩梦。
她怕不能查到真相,怕替他们报不了仇,更怕自己哪天就会无知无觉地与他们一样惨死。
但就如同她自小在摸爬滚打之间学会了见风使舵、八面玲珑一样,她也学会了装作毫不惊惶来保护自己。
况且,好在还有安归,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燕檀将那块玉牌摸出来,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借着晨光打量。
玉牌质地莹润,她没有见过这样的玉料,但看得出是一块很好的料子。正面刻着动物花纹,有獠牙利爪,像犬,却又有些不同,模样极为凶猛。
燕檀看了片刻,把它塞到床最里面的被褥下,翻身下床梳洗。
她洗漱好,对着铜镜给自己梳了个俏皮的髻,而后拉开房门。
院中一片静悄悄的。昨夜里热闹的酒肆欢宴已过,于清晨里恢复了冷清,连带着今晨的气温仿佛都低了些许。
快要入秋了。她五月初随着使团从金京出发,走了三个月到达阳关,又几经周折才在楼兰城安顿下来。
如今时值九月,西域又地处北地,已经有些凉意了。
燕檀撸起袖子从水井中汲水出来,放在灶上烧着,再在石桌上摆上一盘胡饼。做好这一切,她拍了拍手,去敲西厢房的门,敲了半晌,却不见人应。
她连忙跑到正房中,看到昨夜留在桌上的几只小瓷瓶都不见了。那里面盛着她新调好的香露,准备送给住在附近的胡商家中女眷。
西域商路上香料种类众多,调香师也有许多。不过无论是西域各国、安息、天竺还是中原,当下除去一种香料制作的单品香和香露外,合香多是香丸、香饼、线香。
将不同香料碾细混合,虽有君、臣、佐、辅之分,但放在香炉中烧时大多气味均匀,一成不变。
而燕檀所调制的香露却有所不同。
不同香料的香气在水中发散时的先后顺序不同。所以她便依据香料的这一特性调制香露,使得香露的香气随时间而变化,格外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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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秋?”
昨日她将新调制好的香露装进坛子里,又从坛中舀出一点来分装在各个小瓷瓶中。
身边的安归眨了眨眼睛,举着小瓷瓶在阳光下晃了晃,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她为这坛香露取的名字。
浆果的酸甜气息和小茴香的味道丝丝逸散出来。小瓷瓶上画着楼兰的胡杨树红叶,茂密旺盛,秋意深浓。
“因为这是第二支以秋天为题的香。”燕檀理所当然,甚至有些得意道,“去年那支叫秋。”
很是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在炫耀自己取名又表意简洁又琅琅上口。
少年表面上不作声,却在心中笑着“啧”了一声。
燕檀在原地愣了愣,随即想到,昨天她和安归说了这些香露要当做礼物送去各家的,那么他该不会是起身太早,见自己还没有动静,便已经出门去送了吧?
为保险起见,还是要去寻一寻他。
燕檀转身跑出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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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归揣着那几只小瓷瓶,拐了个弯走进巷中。
旁边便是那间夜间喧闹的酒肆,白日里没有什么客人上门,只有几个满面红光的醉汉,昨夜宿在这里,此刻被貌美的胡姬搀出门来,在门口调笑。
妩媚丰满的胡姬身上罗衫不整,露出圆润丰腴的酥肩,还有脖颈处的红痕。
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伸手握住她雪白的肩,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胡姬低下头去故作羞态,不过目光中仍是媚意,推了推男人的胸膛。
“还不是你昨夜弄出来的?此刻却要来嘲笑人家,好坏的心肠。”
安归眉头一皱,加快脚步想要尽快经过此地,却不想被那醉汉叫住:“那边那个绿眼睛的小奴隶,叫你呢,给老子站住。”
安归置若罔闻。
那醉汉却不依不饶,带着一身酒气向他走过来,上下打量他:
“竟是个绿眼睛的生面孔,以前在这一带从没见过你。大白天在此地徘徊,莫不是也想尝尝这里女人的滋味?”
他往地上吐了口痰,讥笑道:“就凭你这妖怪,也配?”
安归继续向前走,眼睛里露出厌恶的神色,忽然听得身后一阵风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他嘴角勾了勾,满眼嘲讽,只微微一偏头就躲过醉汉挥来的拳头。
“下贱的小畜生!”醉汉一拳打空,身形不稳,几乎跌坐在地,于是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少露出那一副目中无人的表情。不知是谁家养的狗,没拴好撞到老子眼前,今天老子来替你主人教训教训你。”
反正即便是打死了,最多不过是赔上一点点钱就可以了事。
安归垂下眼睑,眼神极为危险地略过他毫无防守的颈部和腹部。
他本可轻而易举地躲过那醉汉挥来的拳头,却在身形移动之前,生生遏制住了那股本能。
而后那醉汉的拳头便实打实地落在了他的胸膛上,发出可怕的一声闷响,安归向后重重跌倒在地,一双眼中杀意敛去,变得懵然又恐惧。
因为他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一句焦急又愤怒的——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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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要打你?”燕檀俯下身,用帕子蘸了药酒,心有余悸地替安归擦拭胸前那片淤青,“我知道,你不会去主动招惹他的。别怕,我替你做主。”
他的胸膛上满布着还未褪去的淤青和疤痕。
她这样说着,忽然回想起第一次在乞丐棚屋遇见他的时候,他被那无赖乞丐欺负,周围人皆是理所应当、见怪不怪的模样,还有成衣店老板看到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客栈中旁人看他时怪异的目光。
燕檀心中大概有了个猜测,直视他的双眼,试探地问道:“等等,安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安归同她对视片刻,躲闪地移开了目光,像只恐惧而不安的小兽。
燕檀心下了然,继续低下头替他擦药酒,语气抑扬顿挫,夸张地威胁道:“如果不是你的错,我无论怎样都不会不要你。但如果你瞒着我……”
挣扎片刻,安归低下头来:“长了绿色眼睛的人……会被当做妖怪。”
燕檀手上动作一顿,惊讶地抬头:“什么?”
安归抬起头看她,眼睛里尽是绝望和哀求,他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在楼兰,眼睛是绿色的人会被当做不祥之物。十年前……一场瘟疫结束后,律法规定在楼兰境内,碧眸之人只能做最下等的奴隶。”
那双碧绿如琉璃一般的漂亮眼睛,被视作与生俱来的罪恶,会为国家和主人带来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