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楼兰上下皆厌恶绿眸,便是街上遇见了,也免不了有人欺侮一番。
而奴隶在这个国度便如牲口一般,任谁都可以随意打骂,死了也不过是向奴隶的主人赔些数目不大的银钱。
所以那醉汉才敢趁着醉意在街上寻衅滋事、大打出手。
燕檀大受震撼,一时忘了手上的动作。
安归攥紧了置于膝上的拳头,声音闷闷的,带着委屈:“我没有在外面给你惹是生非。是他见我经过……”
他没有继续说,只是低下头去,在一旁自己的褐袍中摸索一阵,取出几片小小的碎瓷片,声音愈发失落:“没想到还是碎了。”
燕檀连忙抓住他的手腕抖了抖,把碎瓷片抖落在地:“别抓!小心划破手。只是几瓶香露,洒了还能再做,况且,这又不是你的错!”
她伸手捧起安归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写满了紧张,他在仔细地打量她,看她是不是会因为这件事而嫌弃自己。
“你不告诉我,是怕我也嫌弃你不祥吗?”她轻轻问道。
“其实,我在小的时候,也被别人断言过不祥。所以我爹嫌弃我,周围的人也大都很怕我。但是我并不觉得因此我便低人一等。当初买了你只想让你自由,不再受人欺负。你决定要跟着我,我也从未把你当做过奴隶。”
燕檀又眨了眨眼睛,凑近了些,令安归呼吸一滞。
他几乎是这才如此近距离地认真打量她。眼前的少女下巴略尖,微红的唇紧紧抿起,一双明眸中只映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她暂时忘记了自己处境的艰难,热血上头,真心实意地说:“而且我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才不是不祥!无论如何都不要因此看轻自己。如果敢有人欺负你,我也一定会替你揍回去。”
安归认真地揣摩着她的神色。少女真挚的眼神里是不容错辨的袒护和信任。
他为那样的眼神失神片刻,而后微微低下头去,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唇角却几不可见地勾了勾。
天煞孤星么?
他却觉得还不错。
此番赵国送来和亲的若是养在宫中的嫡公主,那么现下他一定会少了很多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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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原的年节,往来西域南北两道上的商客多了不少。有些想趁此机会多贩一些货物到中原去赚上一笔。有些则忙着赶回自家中与亲眷团聚,楼兰与中原相近,不少习俗也从中原传了过来。
恰在此时,有一桩消息便在楼兰城乃至西域各国不胫而走。
楼兰国使臣一月之前便已奉命前往盐泽之东候迎华阳公主及其使团。但他在那里等了许久,使团始终未曾到达约定好的地点。
使臣觉得有些蹊跷,便自作主张动身前往阳关询问,得知公主的和亲使团已经从此处出发向西一月有余。
从阳关到楼兰城不过十天路程。在阳关与盐泽之间的大片沙漠中,使团数十人却消失了一月有余,定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使臣心知有大事即将发生,匆匆回楼兰复命,消息便如同一颗石头投入平静水面,惊起无数波澜。
一时间,王廷中的中原派与匈奴派唇枪舌战、针锋相对。华阳公主失踪的地方位于两国之间,责任究竟在哪一国?华阳公主现在又究竟在何处?
而就在此时,原本身体孱弱的老国王更是一病不起,再也无力过问政事,由王储元孟出面暂时代理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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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安归坐在屋脊上,俯视着灯火辉煌的楼兰城。
他曲起一条腿,将手臂支在膝盖上。屋脊上的风将他的一头金发微微吹乱。
安归看着下方的楼兰城。王廷以国王的名义下令加强了城外和城内的搜查和防备。即使是夜间,仍有很多守卫在街巷中换班巡逻,盘查最近进城的外乡人。
不知道再过多久就要查到城西南,也不知道这座小院还能留存多久。
他的目光动了动,看到那个穿着冬装的少女正提着一包毕罗蹦蹦跳跳地从几道巷子之外的地方往这里走来。
卖了一些简单的香露,现在他们的生活不似开始那般窘迫,她出门之前和他约好,今天会带毕罗回来给他吃。
秋冬之交,城中满是萧索晦暗,只有她是一抹亮色。
“他已经封锁了陛下的寝宫,莫说是王公大臣,连从前服侍陛下的侍女都难以进入。”站在安归身边屋脊上,身穿夜行衣的男人踌躇片刻,还是低声道,“您或许该回到王宫中去了。”
夜风簌簌吹动,他的帽沿下露出褐色的头发。
“她很重要。”隔了半晌,金发少年才开口回答,声音不复鹿鸣般清脆,而是有些低沉,“元孟搭上了匈奴,我就更需要得到赵国的支持。而且,你知道,她是那场刺杀除我之外唯一的见证者。弄丢了她,我会损失一些线索和证据。”
褐发男人忍不住道:“您知道的,她在赵国时的身世。她并没有我们一开始料想的那样重要。”
“也许她在赵国皇帝心中的确不重要。”安归道,“可是,能够令她在这场动乱中毫发无损,并且信任我,却足够表达我对赵国的诚意。”
“您可以把她带回您的宫中去。”
毕竟总是像现在这样扮成一个下等的奴隶流落在外,而且对那中原公主言听计从也不像话,褐发男人在心中默默地道。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补充道:“乔装改扮一下,把她扮成楼兰人。”
眼下大王子控制了王廷,王宫中全是大王子的人,就连安归宫中也安插了不少大王子的眼线。
想来若是他带回一个中原少女,这件事不出一个时辰就会传到元孟耳中。届时,他们就很难把她留在手中了。
在他们的正下方,那提着毕罗的中原少女喜滋滋地在袖中摸出钥匙,正要打开小院的门。
“知道了,”安归低声道,“必要的时候,我会这么做的。”
话音未落,他矮身跳下屋脊,轻盈地落在了院中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随后“吱呀”一声,木质的院门被少女推开。
第十章 横笛 “其实……今天是我的十……
甲衣摩擦与武器间碰撞的声音惊扰了楼兰城西南原本平静的夜晚。
这一带入夜向来是纸醉金迷、歌舞升平。今夜却一反常态,饭铺酒肆都紧闭大门不再营业,想来是因为早早收到消息,王宫中的士兵会对这里进行严密巡查。
一队楼兰士兵走入巷中,手持兵器挨家挨户地奉命盘查外乡人近来的情况。
据说是大王子元孟亲自下达的命令,为了寻找他失踪的未婚妻子华阳公主。
安归推开小院的门,走向门外那队全副武装的士兵。
此刻街上没有人,街道两旁的人家也紧闭大门,连一丝光都没有透出来。
领头的士兵举着火把,但仍有些看不清那个金发少年的面孔。直到他走到近前,那双碧绿的眼眸才在黑暗中变得清晰。
视线向下,看到少年的腰间悬挂的那枚符信后,领头士兵大惊失色,虽然对他这幅模样有些疑惑,但也连忙跪地行礼。
“二……殿下!万万没有想到您居然在这里。”
身后一队士兵摸不着头脑,但也跟着领队跪了下去。
这位小王子向来有着难以捉摸、深不可测的名声。
领队士兵不敢抬头,死死盯着眼前的石砖,头顶忽而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我这座院子也要查吗?”
“属下自然是……十分相信殿下的。”领队战战兢兢地道,“但此地是异国人聚居之地,或许有赵国公主的消息……这是属下职责所在。而且,您既然在这里,为了保证您的安全,就更有必要彻查一番了。”
眼前的人没有动怒,一双碧绿潋滟的眼眸中还有些笑意,但任凭是谁都能感到一股无法忽视的威压,还带着一股不悦的情绪。
“我听说,这一切并不是父王的意思。是王兄下令要严查这里的。”头顶上的人声音中掺杂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分明很是和善的语气,却听得人脊背一凉。
“所以,我说的话不作数,王兄说的话才作数,是吗?”
领队大惊失措,口中连忙否认,就要叩首认罪,一双手突然扶了一下他。
他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金发少年扶住他,朝他微微笑了笑:“好吧,既然你们非要查不可的话。不过要先在这里等上片刻,我去让她理好衣衫,再安抚一番。”
此情此景,头领总算明白过来,这位行踪诡秘的小王子殿下在这偏僻的秘密小院中是在做什么了。
若是他眼下还坚持要进院中查,那就是太不识趣了。
于是士兵头领连连道:“属下不敢。还请二殿下恕罪。”
说罢他挥了挥手,令手下的人马上散去查其他人家,自己又点头哈腰道:“还请二殿下千万别把今日之事放在心上。”
安归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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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归推门回到小院时,燕檀正在耳房里调制新香。
切成小段的檀香木在她身边陶罐的烈酒中煮沸,散发出浓烈而奇妙的香气。
视野中的少女专注地研磨着臼中的乳香粉末,动作从容,烛光照在她的眼睫和白嫩的脸蛋上,光影交错之间,令她好看得有些不真实。
明明是个有些稚嫩的少女,此刻却恍惚间有种逐渐长成了的样子。
尽管安归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但还是被她听到了。少女从耳房中探出头来。
仿佛是想到什么事情,她喜滋滋地走下台阶,向院中的石桌去:“安归,那天曾经在酒肆门口寻衅滋事欺侮你的无赖,有段时间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安归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地望着她。
燕檀侧过头来狡黠地笑看着他:“香药同源。虽然后果并不是很严重,只是略施惩戒,但有的时候,精通调香的人想要害人,真是防不胜防。”
安归抿了抿嘴唇,做出一副稍显不安的模样,心中却暗暗有些意外。
虽然事出有因,但这位小公主似乎毫不掩饰自己的手段和坏心眼。
燕檀把臼放到一边,撕开桌上的冒着香气的纸包,问道:“对啦,你方才出门做什么去了?”
“一位夫人派人送来了请帖。”安归从怀中取出请帖递给她,眉眼中尽是乖顺温和之色,只字未提方才的士兵,也丝毫不见方才的乖戾。
他将请帖递了过去。
那是来自粟特国商人行会会首夫人的请帖。
事情要从燕檀送出去的那些香露说起。粟特国位于楼兰的西面,国人大多善于经商,广布各国之内,在他国谋生,难免注重同乡之间的联系。
有位粟特商人的女眷在一次宴会上用了燕檀所赠送的香露,这位夫人一见便十分喜欢,向她打听了香露的来源,给燕檀递了请帖,希望燕檀能来自己宅中为自己调制一支香露。
这也是燕檀一开始在胡商女眷之间广赠香露的用意。
香是一种极为容易流传的东西,尤其是在相识的妇人之间。她需要用这种方式迅速结交显赫商人和楼兰王廷,细查刺杀一事与楼兰的关系。
燕檀接过请帖看了一遍,放到一边,心中长舒一口气。
她的计划果真奏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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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东厢房的灯熄得比平时都要晚。
安归站在西厢房内的窗边,读完手上的羊皮卷,而后放到烛火上烧掉。
他正打算同等在身后的影子说些什么,东厢房那里传来吱呀一声的开门声,而后是少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安归,你睡下了吗?我有点睡不着。”
这下不用安归挥手,黑暗中的影子已经学会在燕檀出现时自发地消失。安归拉开门,看到披着一件外衣站在门外的少女。
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乌黑柔软,看上去竟然有点楚楚可怜。一张白嫩的小脸上,鼻头被冻得隐约发红。
她身上隐约可见的是里衣,大约是本来打算睡了,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番后又爬起来的缘故。
他连忙把她让进自己的房间。
燕檀在凳子上坐下,将双臂置于桌上,脸蛋枕了上去,闷闷地说:
“安归,其实……今天是我的十五岁生辰。我从没有一个人张罗过自己的生辰,也觉得现在并不是庆祝生辰的好时候……”
“可是……我有点想家了。我是不是还没有同你讲过,我曾经的家在中原的赵国。”
“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思念什么。我娘很早就死了,我爹也不喜欢我,没怎么见过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不久前因为意外死去了。我好像没有什么家人可以思念。但还是很想赵国,哪怕是曾经住的那个冬天冷冷的房子,也有点想。”
她换了个方向枕着自己的手臂,眨了眨眼睛,看向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少年。
“往年这个时候,尼庵中的尼姑都会送一碗面来给我庆贺生辰。这是赵国民间的法子。可我自己不会煮面,今年就没有了。其实那种面也没有很好吃,但我就是有点难过。”
安归走到她身后。她低下头去,将脸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手臂中,感到身后披上了一件温暖的大衣服,上面还有少年干净而温暖的气味。
燕檀没有再抬起头来,只是感觉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温热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捏了捏。
少年的手指修长有力,不曾越矩,但却让她感到安慰。
“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不过在赵国,也没有会盼着我回去的人。”
燕檀小声嘟囔着,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话,却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睡梦中有一支悠扬的曲子,带着她在黄沙大漠中随着风飘飘荡荡,在金红的余晖下奔向圆圆的落日,好像就这么远离了人间。
夜深。金发碧眼的异族少年坐在廊下,将横笛缓缓放在膝头。
第十一章 文字 “不巧,便是我。”……
“姑娘,请您跟我来。”
粟特行会会首家的宅子位于楼兰城西。但如果是乘坐马车的话,距离孔雀河只有一刻钟的路程,而孔雀河对岸就是楼兰贵族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