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呢?”
“和你爸在楼上。”
傅家二老都已经过了耄耋之年,但精神还矍铄。前年冬天,傅老爷子生了场大病,挺过来之后,傅天森夫妇便搬回了老宅,陪在老人身边照料。
傅绍恒脱了外套,去客厅坐下。傅晓晨则跟进厨房,打开纸盒:“奶奶,哥又给你买了蜂蜜蛋糕。”
“那我去吃蛋糕了?”
“嗯,去吧。”张玉英笑起来有着和年龄不符的俏皮,傅奶奶听话地走出去,叫了声绍恒,后者不知何时在落地窗前接起了电话,听见奶奶叫他,转过身来示意轻声,然后微微笑了笑。
傅奶奶识趣地眨了眨眼睛。
厨房里,张玉英让傅晓晨捋起袖子:“帮我把这些豆角处理了。”
“……哦。”
“怎么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没有,就是觉得爷爷奶奶老古板,不请保姆,什么活都得自己干。”
“不是有我吗?怎么,大伯母做饭不好吃?”
傅晓晨摇头:“不,特别好吃,就是……”唉,她也说不出为什么,最近比较烦躁。
“是想回学校了吧。”
“……可能吧。”
“想见什么人?”
“……没有。”
张玉英叹了口气:“也是,你一个大姑娘,跟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怎么待得住。当初你哥说让你住过来我就不同意,虽然你在家是一个人,但有阿姨过去照顾,倒也方便自由,不比这里,偏僻冷清,去趟市里还要开半天车。”
傅晓晨讪讪,改口道:“没有,陪陪爷爷奶奶也挺好的,就是太长时间没回来住有点不习惯。至于我哥,他也是为了我好,你知道的,他这个人容易把事情夸大。”
“这倒没错,”张玉英顿了顿,状似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你在学校里受了委屈,还是回来好。”
傅晓晨把豆角的细茎扔到垃圾桶里:“您都知道了?”
“你哥跟我说了。”这几天她越想越后怕,不免多说几句,“晓晨,谁都有不顺心的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但不论如何,大伯母都不希望你伤害自己。”
“……嗯。”
“其实你哥跟我提过,你要不喜欢这学校,我们就换一个,不喜欢国内,我们就去国外,之前是我们疏忽,以为只要你在岚城就肯定不会受委屈,但其实你年纪小,你大哥又忙,我们都没能好好陪你。”
傅晓晨摇头:“跟你们没关系,是我自己犯糊涂。”
张玉英问得小心:“那你和那个老师……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他不理我。但我很想他。”
张玉英神色凝重,静静地看她。
“我很蠢,对吗?他都不要我了,我还在想他。可是,大伯母,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没错,错的是我,如果不是我犯贱去赖上他,他也不会被辞退。”
“晓晨……”
“其实我也想过,可能再过几年,他会离婚,而我还喜欢他,那时我们可以毫无阻力地在一起。但我太心急了,只要他们还是夫妻,我就永远是令人不齿的介入者。”傅晓晨看向窗外的暮色,声音有些惆怅:“大伯母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他穿着白衬衫的样子,也喜欢他在讲台上分析题目的样子,可是后来有人跟我说,他的衬衫永远那么白净,也许是家里的人帮他洗的,他对题目信手拈来,也许是别人替他打理好一切,他才有时间钻研爱好与课业。而我,没有付出任何东西,却能拥有他的好,就像小偷一样偷走他的热情与体贴……这对他背后的那个爱着他的人,是不是很不公平?”
张玉英惊讶,没有想到她能说出这些,一时之间又是欣慰又是心疼:“你既然明白,又为什么犯傻呢?”
“大概是他对我太好了吧,我太自私了。”哪怕一开始抱着侥幸心理,但在得知他有家庭之后,还是没能说服自己,“大伯母,我是个坏人。”
张玉英顺着她的脊背抚摸,像在安慰:“我们要学会反省。”
“可我不能弥补了,对吗?”
“……可以这样说。有些伤害是不可愈合的,感情上尤其是。”张玉英语气重了几分,“你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他们没有义务原谅你。但出于私心,我们只在乎你有没有受伤,从这点看,我们也是自私的。”
傅晓晨眼里有泪水打转:“对不起。”
“傻孩子,你没有对不起我们。”
她抿紧了唇,像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对不起……我不会再联系他了。”
话已至此,张玉英也不再说什么,过了会儿,她拍了拍她的肩膀,等着她情绪恢复。
比起一个人承担,倾诉或许更能打开心上的豁口。她一直把傅晓晨当女儿看,身为人母,她又何尝不能体会她的挣扎?
她耐心地等,一边又开始处理蔬菜,半晌,傅晓晨拿袖口擦了擦脸,抬起头来:“大伯母,我帮你。”
“好。”张玉英释然地笑了,和她一起谋算今晚的菜色。老人吃饭离不了汤,排骨汤得先炖上,红烧肉太复杂不适合新手,她便把豆角茄子等蔬菜教给这位新学生。
傅晓晨按部就班,很快将所有食材切好,张玉英给她递盘子,偶然间想到什么:“对了,你们班的班主任是不是换了一个?之前那个周老师是离职了吗?”
“没有,她怀孕了,开学时就请了产假。”
“哦,那现在是临时的。是语文老师?”张玉英说,“我之前没听你提起过她,要不请她到家里坐坐?”
“算了,”傅晓晨摇头:“她不会来的。”
“为什么?”
“她很怕麻烦。”
“可是她帮了你不少,于情于理,我都要感谢她。”张玉英很快做了决定,“你到时候把老师的手机号给我,我找她聊聊。”
。
那天中午的不欢而散后,丁念不放心地给蒋成发了信息,得到的回复是:“没有,说完几句话他就走了。”
丁念松了口气,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这场风波总算过去。
新的数学老师很快到位,是个四十出头的女老师,前两年一直在带毕业班,经验丰富的同时承受高压,脾气不是一般的大。班里的学生前几天还兴致勃勃地讨论蒋成离职的原因,这下已经完全被新老师的雷厉风行所威慑,不得不在数学课上紧绷起神经。
丁念对这样的改变是喜闻乐见的,下周就要七校联考,她希望学生尽快适应新老师的节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待学习。
相比之下,她作为老师,倒是有些琐事不得不做。
这周周六,学生们离校回家,丁念陪着方钰去到了市中心的婚纱店。
方钰的结婚日期定在一月,因为是奉子成婚,所以原定在高考之后的婚礼不得不提前,只是她的医生未婚夫总是抽不出时间,很多事情都要她一手操办,幸好方钰对此并不在意,相反,她很心疼自己的模范老公。
从婚纱店出来已经将近一点,两个人吃了顿简餐便相互告别。方钰要去一趟未来的公婆家,丁念则拦了辆车直奔城南。
这段时间她坚定了买房的想法。工作七年,在教工宿舍住了四年,她总是觉得缺少点什么。跟家里提时,父母没立即否定,只是含蓄建议她是否能找个人一起分担,她也认真考虑了下,按照她现在的工资水平,百平以上的房子能把她的腰压折,但位置稍偏的小套或是公寓,她咬咬牙还是能供得起的。
几经辗转,她看中了城南的这个楼盘。她对价格和环境都还满意,唯二的不足,一是离学校远,她还没买车,辗转公交地铁得花四十分钟,二是这个楼盘是现房,前期交易火热,好房子都已经被挑走,留给她的选择并不多。
她权衡了各方面的因素,总结出来还是利大于弊,于是鼓了心火,争取这一趟就给铁板钉上钉。然而天不遂人愿,等到了售楼处,之前联系的何小姐竟然面露为难跟她说:“真是抱歉,您之前看中的那一套已经有了新的买家,对方昨天刚付了定金。”
“……”
“您是表达了意向,可是我之后打您电话您都没给我确切答复,您知道的,我们楼盘户型比较稀缺,看中的人特别多……”何小姐绽开礼貌的笑容,“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凑巧,唉,实在是不好意思。”
她连连道歉,语气却是轻松的,一笔交易已成,酬金即将落袋,丁念揣着的首付款却一下子没了去处。
“那还有其他的房源吗?”
“还有两套,但都是低楼层的边套,您有兴趣吗?”
“带我去看看吧。”她压下心里的失落,跟她去了现场。一圈转下来并不满意,珠玉在前,她刚庆幸自己能捡漏,转眼被别人捡走,很难再获得平衡。
何小姐重又把她带回售楼处,许是察觉她兴致不高,给她倒了杯水便忙自己的事去了。丁念也不渴,坐了会儿越发烦躁,起身要走,却被旁边的人叫住:“你是丁念吧?”
丁念转头,见是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
男人宽厚地笑了:“不记得我了?我是高鸿渐,高中时候坐你后面的那个。”
高鸿渐?
他又走近了些:“你再不给点反应,可真伤人心了啊。”
他笑语晏晏,丁念出于礼貌,也扯了点笑容,只是她高中读文科,班里男生就那么几个,没有叫高鸿……不对,高一还没文理分班的时候——某个形象突然跃入脑海,她尴尬的嘴角终于鲜活起来:“不会吧……是你呀。”
“想起来了?”
“嗯,想起来了。”那个话很多经常在课堂上插嘴,性子很活泼的体育委员,“你也在岚城?”
“我大学的女朋友是岚城人,我毕业时就跟着过来了。”高鸿渐一句带过,“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好像没什么变化嘛。”
“哪有。”丁念的失落被这偶遇冲淡了,哪怕知道这是明显的客套,也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记忆里那个高瘦的少年,肩膀宽阔了,脸蛋方正了,连眉眼也比之前成熟了,俨然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职场精英。
第4章 银杏
高鸿渐想起身在何处:“你这是打算买房?”
“是想买一套。”
“有称心的吗?这楼盘的房子可不多了。”
丁念没有直接回答:“随缘吧,这事也是可遇不可求。”
高鸿渐是什么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没买成:“今天也够巧的,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儿?”
“这不好吧……你先忙。”
“我有什么忙的,瞎转。”高鸿渐一派和气,再次发出邀请,丁念便不再推脱,跟着他出了售楼部,去了附近的茶餐厅,高鸿渐要了个小包间,点了份简餐:“不怕你笑话,我饿到现在才有饭吃。”
“你成了老板,自然忙得很。”刚才出来时,她听见有人这样叫他,高鸿渐也不以为意,只说:“做销售的嘴巴都得甜。我要不是经常来这边,怕也是遇不到你。怎么,现在在岚城安家了?”
“还没安成呢。”
“你是快结婚了买婚房,还是打算投资?”
“不是,我买了自己住。”
“自己住?”高鸿渐有点意外:“这么多年就没找个合适的?”
“还没到缘分吧,这种事情说不准的。”丁念释然一笑。
“那你现在做什么?”
“高中老师。”
“教语文?我记得你以前语文特好。”
“真难为你还记得。”丁念也喝了口茶,“我在学校宿舍住惯了,总觉得离外面的世界太远。你能想象吧,三点一线相对封闭,接触的人和事也基本没什么变化……以后住出来可能会新鲜点。”
“是,都说学校是象牙塔嘛,腻了也正常。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像你这样的都挺单纯。”
丁念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评价她:“单纯在这里是褒义词吗?”
“当然,绝对的褒义。”不知怎么,高鸿渐看她慢慢喝水的样子,心里竟然起了些波澜。
他略微打量她——外面套了件米白色的风衣,里面是深色的高领,简单的搭配显得干净利落。她肤色白,五官端正,只是脸廓偏圆,脖子有点短,谈不上什么气质,但好在她脸上没有那种世俗的精明,反而透出几分娇憨。
按他的识人经验,这种人没有经过大风大浪,不神秘也不骄矜,所以不怎么能激起异性的好奇心。就个性而言,她不适合做女友或情人,当老婆倒是不错的选择。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才几分钟,怎么就想到这方面了。他下意识地停了筷子,大概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但他也不能否认,这位女同学的突然出现,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
可能是最近太忙没有再尝试新鲜的恋爱,这位离异的单身汉这样安慰自己:人嘛,总是缺什么想什么。
坐在对面的丁念并不知道他脑子里拐过了这么多弯。在回想起高一那段短暂的时光后,她对这个高鸿渐有了印象上的改观。原来那些幼稚而张扬的男生总有一天会变成沉稳的男人,而因为个性突出或成绩优秀,他们往往比那些循规蹈矩的女同学混得更好。
出于好奇,她也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基金经理。”
丁念对这一行不熟悉:“工作很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