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以柠依旧没有吭声,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
康泽叮嘱了完以后又接了个电话,康以柠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的声音渐渐飘远,最后消失在一声关门声外。
终于安静了。
这是康以柠的第一个感受。
她以为自己渴求的是一方安静,但等真正安静下来以后才发现,她想要是一份心安。
床头上,秒针走动的动静有些大,窗外面,北风打在玻璃上的动静也有点狠。
康以柠放空地盯着衣橱上的把手,以为自己会想今晚发生的事情。
但压抑的情绪转换为肉体上的负担,肚子里的沉重感挤压着器官,像有块无形的大石头压在胃上,喘不过气。
眼泪毫无感觉地顺着痕迹往下淌,砸在手背上吓得她一抖。
门铃声在这个时候响起,模糊得像天外来音。
康以柠安静得了无生气,直到这声音再度响起,大脑里的神经才从假死的状态里恢复。
约莫是康泽走的时候太着急,忘了带钥匙。
康以柠慢慢地床上起来,一瘸一拐地下楼。直到铃声响到第三遍,才摸到把手,轻轻一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她怎么想,也都不该出现的人。
视野里,少年乌发黑瞳,情绪寡淡。一身冷空气沾染了室内的光,轻描淡写,氤氲出浅色光圈,仿佛雪莲沾了初阳。
“我看你家的灯亮着..”
冷淡声线带了点长途跋涉后的微哑。
康以柠甚至来不及听完,麻木的神经在这一刻全面苏醒,生理心理上的痛感打破了她所有的逞强和伪装。
倦鸟投林般地扎进了他的怀里。
委屈,怀疑,痛苦,安定,放松。
温暖像兜头而来的浪花,只有江询是一片无垠之中唯一的浮木。
仅仅只是圈着全然不够。
像是猛然抓住了猎物的藤曼,康以柠越收越紧的力道,几乎抽走了两人之间所有的空气。
江询立在原地,腰背上传来的束缚感像捆在了心上,懵得彻彻底底。
迟疑地在她背上拍了拍。
下一秒。
犹如戳破了一个在空中漂浮已久的肥皂泡,破碎的呜咽再无顾忌。
深夜树影里。
被人欺负惨了的姑娘,浑身发抖,在他身上哭得肝肠寸断。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没有人会不爱你
这一刻像被无限拉长了。
细微的颤抖, 压抑的呼吸,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在彼此贴近的温度里分毫毕现地传递着, 接收着。
江询缓缓地低下头,视野所及之处,只能看见康以柠带着发旋的头顶,和一只紧紧揪着他衣扣的小手。
就在两天前,她还笑嘻嘻地跟他说新年快乐,还借着漫天喧嚣的遮掩,小声地告诉他。
她很想他。
或许是觉得他不可能会听见,也或许是不好意思让他听见, 鞭炮声停下以后康以柠也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而他也没有第二个想法,立刻就决定了要回来见她。
过年期间,机票价格贵得离谱还没有位置。
江询刷了一晚上的网页, 终于找到了一家以机型小, 服务态度差闻名的航空公司, 买了一张最近日期回国的期票。
从家里到机场, 再回来,前后将近十五个小时的路程, 因为心怀期待, 竟然也不觉得难熬。
尤其是上飞机之前,康以柠发消息说要回榕城, 更是有种宿命安排的幸运感。
下了飞机之后,江询发现康以柠曾给他打过好几个电话。再拨过去,却怎么都没有人接。
担忧了一路, 看到她家灯亮着的那盏灯,明明知道她去了乡下,却还是忍不住按了门铃。
然后就遇见了。
如此伤心的康以柠。
见她这样, 江询心上下了一场刀子雨,开始真正庆幸自己回来的决定。
夜里风凉,她又哭出了一点薄汗,江询怕她吹风感冒,回神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先进去再说吧。”
康以柠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立在门边抽抽嗒嗒地看着他推行李箱。像怕人跑了似的,视线一刻都没离开他身上。
反手关上门,江询这才注意到,她抹眼泪的手上有伤。
立刻抓在手心。
“怎么回事?”江询抓着康以柠的左手小臂往上一提,眉心皱起,“怎么弄成这样?”
不知道是委屈还是羞耻,康以柠呜了一声,“摔倒了。”
江询:“?”
康以柠:“差点掉田里了呜——”
她换过衣服,此时就穿了一套普通的薄款睡衣,江询看不出来她哪里有问题,只好问,“还有没有哪里痛?”
康以柠抽抽噎噎地翻了手掌,露出擦破皮的手心,“这,这里,还有腿,腿,头也,也疼..”
“……”
换了鞋,江询拉着康以柠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打开空调,还怕她觉得没安全感,特地塞了个抱枕在她怀里。
从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拿出急救箱,找不到合适的容器,江询只好拿了个一次性纸杯,盛了点温水,准备给她洗一下伤口。
康以柠一直盯着他的动作。
虽然她觉得自己是在安静地盯着,但哭嗝这个东西不讲道理,呼吸根本不受控制。
江询听着她急促的抽泣声音,水龙头没拧紧就过来了。
“手伸出来。”
康以柠依言伸出左手,柔嫩的掌心下方擦破了好大一块,粉色的肉上凝着血渍看起来触目惊心。
江询拿了桌上的纸巾沾了水,皱着眉一点一点清理掉周围的细沙和灰尘。
因为消毒会疼,江询怕制不住康以柠,所以擦完一只手以后也没急着上药,淡淡地撩了一下额发,“换一只。”
康以柠换上右手。
纸巾滑过手心的微凉触感和他呼吸拂在手心里的感觉,让人不自觉地想收拢掌心。
此时江询正全神贯注地,帮康以柠把伤口里的脏东西清出来。她这一动,他手指没来得及退让,直接就戳到了伤口。
康以柠:“啊!”
江询吓了一跳,下意识捧住她掌心开始呼气,“呼——呼——”
吹了两下。
康以柠:“……”
江询:“……”
对视一眼。
江询率先移开视线,肃着一张白脸红着耳朵打开了碘伏瓶塞。
刚沾湿棉花。
鼻尖处鬼鬼祟祟地伸过来一只左手。
康以柠眼睫未干,还在扯哭嗝——
“还,还有这边,没有呼呼..”
-
等上完药收拾好东西,康以柠也没再哭了。
歪歪斜斜地缩在沙发上,哼哼唧唧地顺着气。
江询洗了手走过来,坐在她身侧。
开了空调的房间很温暖,让人不忍心打破。
沉默了一会。
江询深吸了口气,问,“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
问这句话的时候,江浔自己其实也很忐忑。
他不会安慰人,也不知道自己追根究底会不会对康以柠造成二次伤害。在这看似已经平静下来的氛围里,再次提起令她伤心的事情,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怕她不说,也怕她说。
康以柠哭了半天,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用力过度后的晕眩状态中。
今天发生的事情就如同一团带刺的乱麻,抽丝剥茧不仅伤害自己还恶心别人。
康以柠原本打算连贺宁都不告诉,自己吞下一切慢慢消化。
但不知道是因为江询的忽然出现给了她安慰,还是因为江询的温柔让她觉得,即使告诉他也没关系。
他会包容,也会治愈。
盯着半空中的一点。
康以柠鼓起勇气:“他们..”
江询温柔回应:“嗯。”
“他们说..”
“嗯。”
“……”喉间微哽,康以柠闭上眼睛,“他们说我害死了我弟弟。”
江询:“……”
江询有一刻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否则他怎么可能会听见,这种荒唐事?
他难以理解地看着康以柠,一时之间忘了反应。
突如其来的沉默像是某种不详的信号。
康以柠坐起来,抱枕从腿上掉下去,落在地上发出空气声。
像是一个急于得到认可和宽容的犯事者,牢牢揪着江询的衣角。
哭腔难忍,“可是我都不知道有弟弟。”
这是一件,突如其来又重如千斤的祸事。
也是她怎么都想不到,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这些年,贺宁虽然极力为她营造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环境,但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她多多少少还是感觉到了,横亘在她与康泽,或者说是横亘在她与康家中间的那个心结。
康家需要一个男孩。
看过贺宁偶尔失神痛苦,也看过康泽小心的试探。
但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问的缘故,只能单纯地将这些不合理的地方归结于,是大人的考量所以才一直没有添个弟弟妹妹。
却怎么都没想到,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或许是她。
江询震惊过后很快冷静下来,嗓音微寒,“他们胡说八道,我也不记得你有弟弟。”
不能接受自己是原因,却也没办法简单地否决这个可能。
康以柠忍着难过,小声说,“可能,是我们比较小的时候..”
江询还想说点什么。
康以柠就先崩溃了,“可是妈妈,妈妈从来没有提过这个事情,我..没有的话,他们为什么突然提起来?还说是我..明明我感觉没有..”
她虽然极力掩饰了,但心里的失落和打击实在太重,让她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江询:“谁这么说的?”
“奶奶。”
“……”
作为占据了康以柠生命很大一部分比重的人,江询从有记忆开始,就一次都没见过孙立梅。
每回听到关于这位老人的消息,也总是负面的。
知道她不喜欢贺宁,也知道她喜欢搬弄是非重男轻女。
想到康以柠曾提过,孙立梅说她是‘赔钱货’这一类的侮辱,眼神倏地冷了下去。
“你自己想一想,她说的话有几句能相信的?你不要急,有问题我们可以求证。”
康以柠看向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怎么,怎么求证?”
“问贺姨。”
“不行!”康以柠摇摇头,一字一嗝地看起来分外可怜,“妈妈现在,很烦。”
江询伸手擦了擦她脸颊边上的眼泪,黑眸里的心疼若有色彩,现下肯定一片血红。
“那问我妈。”
康以柠抽噎着任由他的动作,安静垂睫像是在思考。
江询耐心地等着。
没过一会儿,也不知道她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些了什么,忽然又像是水开了一般呜了起来。
康以柠:“如果是真的怎么办?我妈会不会很讨厌我?他们都讨厌我怎么办?我不想问了,你别问..”
不是不理解她的忧虑,只是有些伤口越捂越容易溃烂,原本只需要1块钱的红药水就能治愈的东西,拖着拖着就成了绝症。
江询尽可能地柔和了天生的高冷嗓音,安抚道,“怎么可能讨厌你,贺姨多疼你,你不知道吗?”
“那我爸爸呢?”康以柠低声哽咽,“我爸爸就不疼我..”
很多时候,人不会对快乐追根究底,却会为委屈找原因。
他昨天对我冷淡了,他今天凶了我,他今天说了一句好过分的话,他没有回我电话..
一切的怀疑不安,都需要有一个原因来牵引,好让人对接下来的生活做出决定。
康泽常年不在家,和康以柠没有话题可聊。
不冷不热的父女关系,说起来或许挺让人难过的,但其实也是一件很正常又普遍的事情。
毕竟这个世界需要拼尽全力生活的人还有那么多,不是每位父亲都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分给生存以外的事情。
可是今天发生的事情,那句‘就是你害死了你弟弟’,就像是一个钩子。
总让康以柠觉得,康泽这么对她,会不会,是在怪她。
会不会,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真的就,有过这么一个弟弟。
还在思考,江询忽然喊她,“康以柠。”
“……嗯?”
“你还记不记得..”
江询拿了桌上的湿巾,把她脸上的泪痕一点点擦干净,“上幼儿园那会儿,我把你欺负哭了以后来道歉,还问过你一个问题。”
康以柠几乎是立刻就回想起了这个未解之谜。
那还是陈悠十月份刚回来的时候了。
那天晚上在她家院子里烧烤,陈悠提起幼儿园的江询脾气很坏,糖不给吃玩具不给玩,把康以柠欺负哭以后第二天又来家里找她。
后来两个人躲在房间里说了什么悄悄话,康以柠这个当事人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而另一个当事人自己不说,也不许别人说。
现在忽然提起来,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康以柠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头,“记得,就是你不肯悠悠阿姨说,也不肯我去问的那个问题吧?”
江询淡淡地笑了一下,“对。”
他垂着视线,脸上的表情虽然没变,但周身莫名萦绕着一种类似于哀伤的情绪。
是极致的失落。
“我现在告诉你,我当时问的是,”江询停顿一秒,嗓音滞涩而清晰,“你能不能不要和其他小朋友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