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声一向不喜身边有女子侍奉。
但阿蛮大刺刺的坐在了他的案旁,面容恬静的给他温着酒水,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却没有说她什么。
林瑟瑟低埋着头,心口一阵阵泛着酸涩,喉间像是卡了鱼刺,连呼吸都带着凉丝丝的痛意。
在这一刻,完不成任务也好,被天帝再惩罚也好,她只想给自己痛快的来上一刀,而后远离这充满窒息的地方。
这样她便能忽略掉那女子身后的狐裘。
这样她就不用听到他说喜欢这份‘礼物’。
难怪下凡之前,司命神君告诉她,每个人都有自己注定要走的命格,那命格或好或坏,皆是因果循环,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好一个因果循环,所以不管文昌帝君再转生几世,他遇到的情劫都会是阿蛮,因为阿蛮就是他命中的天定之女。
她吸了吸鼻子,将蓄满眼眶的雾气擦拭干净,攥住酒壶给自己一连倒了三杯酒。
辛辣的酒水入喉,却是缓解了心口的灼痛。
既然她注定和他没有缘分,那她往后便再也不喜欢他了。
待她完成任务,她便回天庭,去找三清殿的白泽,或是九华玉阙上的勾陈。
白泽和勾陈都喜欢她,他们已经追求她几千年了,若这次回去,他们的心意还未更变,她便与其中一人试一试。
司命神君说了,想要忘却旧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寻个新欢。
这样想着,她便抬手将披在身后的狐裘取了下来,扔到杏芽手里:“把这破东西拿去烧了。”
他以为自己是太阳发电站吗?
逮着个女子便送人狐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会送温暖似的。
司徒声一抬眸,便下意识的瞥向坐在对面的林瑟瑟,她接二连三的饮下杯中之酒,不过眨眼间,已是喝了小半壶的清酒。
那披在她身后的狐裘不翼而飞,而立在她身后的杏芽则拿着那狐裘,悄无声息的朝着火盆的方向挪动而去。
他眸色狐疑的望着杏芽,只见杏芽鬼鬼祟祟的从袖中掏出一把削苹果皮的银刀,对着那狐裘一刀一刀的割下去,割完之后便动作麻利的将狐裘扔进了炭火盆里。
司徒声:“……”
方才他便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此刻这种感觉却是越发的显著。
他不动声色的侧过身去,对着隔壁桌的陆想低声询问道:“她今日这是怎么了?”
陆想一愣,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便是林瑟瑟。
他抬首看了一眼对面,又朝着阿蛮的方向瞥了瞥,忍不住感叹道:“可惜她案前没有饺子,若不然蘸着醋吃,味道肯定不错。”
又是饺子,又是醋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司徒声皱了皱眉:“说人话。”
陆想笑眯眯道:“就是吃醋了呗。”
这次他倒是听懂了,但他不明白陆想为什么会觉得林瑟瑟在吃醋。
若是按照陆想的话来推理,喜欢一个女子便想将那女子娶回家,那反过来说,喜欢一个男人必定也想要嫁给他。
他并不觉得她想嫁给他。
不管她当初因为什么退婚,既然她现在已经入宫为后,那他们之间便再无可能。
更何况,她曾说过她喜欢孩子。
他给不了她孩子,甚至连最基本的圆房都做不到,他已经不算是个男人了,她也不会愿意和他在一起。
毕竟,这天底下,又有谁会真心喜欢一个身体残缺的阉人?
司徒声自嘲的低笑一声,将身体重新转了过去。
阿蛮素手芊芊,抬手给他倒了一杯热酒:“阿声哥哥,你比八年前更好看了。”
那时他在军营中也戴着面具,虽然有面具作为遮掩,但她依旧能从露出的眉眼之中,瞧出他风光霁月的绝世容颜。
司徒声不紧不慢的伸出大掌,神色散漫的叩住了递来的酒杯:“你怎么会来晋国?”
阿蛮侧过眼眸,笑容清甜:“阿蛮还以为,阿声哥哥想问的不止是这个。”
他挑了挑眉:“那你觉得我该问你什么?”
她嘴角笑意不变,掰着如玉的手指:“问阿蛮有没有嫁人生子,问阿蛮这些年都在做什么,问阿蛮还喜不喜欢阿声哥哥……”
司徒声望着她的眸色微凉,似乎是失去了耐心,他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嗓音不带一丝温度:“你和太上皇是什么关系?”
第44章 、四十四个皇后
被他突然打断,阿蛮也不恼,只是笑着答道:“阿蛮和太上皇没有关系。阿蛮孤身一人来了晋国,曾听闻阿声哥哥提起家在姑苏,就到了姑苏去寻阿声哥哥。”
“阿蛮没有找到阿声哥哥,却在将军府外遇到了太上皇,他说可以带阿蛮见到阿声哥哥,阿蛮便跟着来了。”
她说这话时,目光是和他的视线对视上的,她的眼眸透彻清明,唇畔带着浅浅的笑意,令人不自觉的想要信服她所说的话。
司徒声凝视她片刻,见她面上毫无虚色,神色淡淡的别过了头:“我会命人护送你回魏国,往后不要再来晋国。”
阿蛮听闻这话,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眶微微泛起了红意:“苑城城主看中了阿蛮,想要将阿蛮娶回去做续弦,但是他年龄比爹爹还大,阿蛮不想嫁给他,而后他为了强逼着阿蛮嫁他,便命人打死爹爹……”
“爹爹死了,阿蛮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若是阿声哥哥要送阿蛮回去,阿蛮倒不如干干净净的死在此地。”
说着,她便伸出手去,动作飞快的拿起琉璃果盘里的鎏纹银刀,抵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阿蛮正要用力割下去,握住刀柄的手指蓦地一疼,鎏纹银刀应声坠落在地。
她下意识的朝着他望去,却是司徒声抬指掷出一颗枣果射中她的指关节,将她从利刃中救了下来。
阿蛮红着眼睛哽咽道:“阿声哥哥,求求你别送阿蛮走……”
司徒声神色散漫的垂下眼眸,不紧不慢的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在白玉琉璃盏上,仰头饮下一杯清酒。
辛辣的酒酿在喉间打了个转儿,他嗓音淡淡道:“若你想留在晋国,我给你寻一门婚事,嫁个晋国人便是了。”
阿蛮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贝齿轻咬住唇瓣,似乎强忍着泪意,盈盈泪水含在眼眶里:“全凭阿声哥哥做主。”
见她还算配合,司徒声点了点头,面色柔和了两分:“我会给你寻个好人家,自是不会亏待了你。”
阿蛮却是哽咽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司徒声眼神复杂的望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帕,递到了她的手里。
她红着眼睛抬起头,眸中还燃着一簇没有熄灭的期盼。
他定是心软了,若不然又怎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阿蛮带着一丝哭腔,柔柔的唤道:“阿声哥哥,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对阿蛮说?”
司徒声微微颔首:“你的鼻涕有点绿,可能是最近上火了,这两日多吃点清淡的。”
阿蛮:“……”
阿蛮用双手遮掩住了脸颊,却是忍不住哭的更厉害了。
坐在对面的林瑟瑟听到那隐忍的啜泣声,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攥住酒杯的指尖,许是因为按压的太过用力,隐隐泛起了白色的痕迹。
即便她已经刻意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去往他的方向落了,但毕竟他就坐在她对面,稍不留神便能看到。
更何况那位阿蛮姑娘,见到他便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也不是个聋子。
还递手帕,一个大男人随身带什么手帕,真是娘们唧唧的。
再说了,她哭的时候,也没见他给她递过手帕。
林瑟瑟磨得后槽牙嘎吱作响,坐在她案旁的嬴非非探过了身子:“皇嫂,待宴会结束,你能不能陪我去找师父?”
她的眸色有些苦恼:“马上便是比武招亲的日子了,师父为了避着我,总是往斋宫里去。若是再躲我几日,我定是要被皇兄嫁给那衣冠禽兽了。”
自从那日在校场看清楚了高畅的真面目,嬴非非便将对他的称呼改成了‘衣冠禽兽’,而原本第一次见面就把她气哭的陆想,却成了她嘴里三句不离的口头禅——师父。
林瑟瑟张了张嘴,似乎是想拒绝,但嬴非非却早有预料,截在她之前开口道:“皇嫂,你是不是也害怕九千岁呀?”
一听这话,她瞪着眼睛,咬牙切齿道:“害怕?本宫为什么要害怕他?!真是笑话!”
嬴非非笑嘻嘻道:“皇嫂若是不怕,那怎么不敢陪我去斋宫?”
那清酒的酒力渐渐上了头,她的脸颊并着脖颈都透着不自然的红意,呼吸中也隐隐透着一丝滚烫和急促。
被嬴非非这样一激,她却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去,谁说不陪你去了?谁若是不去,谁就是王八蛋!”
她将桌子拍的极响,整个保和殿都回荡着‘砰’的一声,众人皆是下意识的朝着她望去。
太上皇正和皇帝对饮,被这一声巨响惊得心脏一梗,酒水蓦地呛进了气嗓里,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没憋死过去。
听着太上皇的咳嗽声,坐在远处的纯嫔嘴角噙笑,她垂着眼眸,握住手里的温酒,眸光中满是幸灾乐祸的窃喜。
因为之前数次的失败,她曾一度怀疑过皇后和她一样重生了,所以前日她拿出那认亲的信物,放在了皇后面前试探了半晌。
那是一只缺了半角的鸳鸯玉佩,乃是燕王帝后交给产婆的信物,当初产婆调换她和皇后之时,也将那鸳鸯玉佩一起调了包,戴到了她的身上。
前世她是在皇后被打入冷宫后,那燕国使者来晋国为太后祝寿时,才无意间发现了那鸳鸯玉佩的秘密。
皇后临死前,她大发善心,趴在皇后的身旁低声耳语,将这鸳鸯玉佩的秘密,连同皇后的真实身世,都一起告诉了皇后。
若皇后重生,在看到她手中的认亲信物后,自然会想法子夺走那块鸳鸯玉佩,但她打造了一个假玉佩放在寝殿内,左等右等,却也没等到皇后来偷鸳鸯玉佩。
在确定皇后不是重生后,她原本还打算沿着前世的轨迹往下走,让皇后先当众一舞,吸引住皇上的目光。
宴会结束后,再邀着皇上去坤宁宫赏画,届时借着赏画之名,用膳时灌醉皇上和皇后两人,她便趁着皇后不省人事,悄悄和醉酒的皇帝滚个床单。
天亮前,她会将两人摆放在同一榻上,制造出皇后被宠幸的假象,待皇后误会自己被宠幸之后,再过一个多月,皇后就会被查出假孕的喜脉。
当皇后察觉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被宠幸时,恼怒之下必定会去找她对质,而后皇后必定会为了掩盖自己假孕的事实,想到借着假孕之事扳倒她。
但皇后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她当众揭穿没有身孕的事实,最后落得一个被掌嘴、降位份,又搬离坤宁宫的下场。
谁料计划赶不上变化,瞧皇后竟自己在洗尘宴上喝多了酒,还在宴会上撒酒疯,做出拍案这种冒犯太上皇的事情。
对圣上不敬可是死罪,若是皇后被太上皇当场处死才是最好,免得她再浪费时间与皇后周旋。
这样想着,纯嫔便敛住嘴角的笑意,一脸慌乱的望着太上皇:“皇后娘娘怎地这么不小心?这可如何是好呀,太医……太医在何处?”
许是被纯嫔紧张的情绪所感染,皇帝一边给太上皇顺气,一边怒气冲冲的质问林瑟瑟:“你想干什么?”
他一抬眸,便见她双颊滚烫,面色泛着娇媚的浅红,一双罥烟眉似蹙非蹙,眸中宛若盈盈春水,却是将他给看的痴傻了。
那原本要厉声呵斥出口的话,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和唾液一并被吞咽了回去。
他倒是不知道,饮了酒的林瑟瑟,竟是如此的千娇百媚,这般的醉人心魂。
“皇兄,皇嫂不是有意的。”
嬴非非拉住林瑟瑟的手,神色慌张的将她按了回去,而后望向咳嗽到脸色通红的太上皇:“父皇,您怎么样了?”
太上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被坐在下榻的司徒声不咸不淡的打断道:“小孩子不懂事,还望太上皇不要见怪。”
皇帝一听这话,下意识的将眼眸从林瑟瑟身上转移走,五官都快皱到了一起去了。
皇后都已经十八、九岁了,这年纪放在民间,早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娘了,哪里还算得了小孩子?
再者说了,皇后是他的女人,若是论起来,要护着也该是他护着,司徒声算什么东西?
他刚刚褪去的火气,又被司徒声一股脑的给掀了起来,他正要冷嘲热讽的开口,却见太上皇摆了摆手,面色缓和道:“听闻皇后是你在京城里认下的义妹?”
司徒声微微颔首,嗓音淡淡的‘嗯’了一声,算作是回答了太上皇的话。
太上皇温笑道:“那便是了。在兄长面前,即便是二三十岁的年龄,也依旧只是个孩子。可惜寡人的胞妹走得早,若不然寡人必定宠她惯她,将寡人的一切都双手奉给她。”
他的语气听着再正常不过,仿佛是在感慨亲情的难得。
但那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变了个味道,令司徒声的身子蓦地一僵。
宠她惯她?
所以便杀尽她的爱慕追求者,便将她藏掖在皇宫里不见天日,便将她名声毁尽囚在身边?
所谓的将一切都奉给她,便是毁了她的人生,拆散她的家庭,将她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
司徒声绷紧了身子,额间的青筋突突跳动着,他缓缓阖上双眸,垂在身侧的手臂轻颤着,似乎是在极力的忍耐着什么。
原本面色铁黑的皇帝,也因为太上皇口中提到的‘胞妹’而突然沉默了起来。
而大殿上的众人全都提紧起了心脏,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别说去接太上皇的话了。
这么多年过去,宝乐公主无论是活着的时候,还是死了之后,一直都像是个禁忌一般的存在。
她似是被人们遗忘在了时间的缝隙里,生前无人敢招惹她,死后亦是没有人敢提起她。
没人接话茬,司徒声又沉默不语,保和殿内的空气像是被树胶凝固了一般,气氛骤然降到冰点,冷的犹如浸泡在寒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