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万贵妃,倘若她不说出实情,他就将太子的尸体挖出来,当着她的面剁成肉馅,喂给野狗分食。
万贵妃还是妥协了,她知道他没有在威胁她,他说这话时很认真。
她为保全太子的尸体,只得将火海救出皇子的事情如实道来,但她并不清楚那皇子最后被送去了哪里,想要找到那皇子,还是要他自己来。
在他离开的当夜,万贵妃便吞金自尽了。
他没有逼她什么,只是跟她说,不论江山归谁,他都会将赢妤困在身边,永生永世,至死方休。
他保全了万贵妃的体面,对外宣告她是为先帝殉情,又追封她为孝安太后,让她有资格葬在先帝身旁。
至于那皇子,他废了不少功夫才找到。
在他与之滴血认亲,反复确定过司徒霍的血只和他融合,与旁人不会融合后,他便准备处置了司徒霍。
谁料赢妤在这时候怀了身孕,紧接着又服毒自尽,弄得他措手不及。
他恨她绝情,宁死不愿留下他的骨肉,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样,突然改变了处置掉司徒霍的想法。
既然她想逃,他就让她逃。
他要让她在绝望中看到一抹光,当她沿着光要爬出深渊时,再亲手熄灭她眼前的光,狠狠将她打回阿鼻地狱。
太上皇语气未有起伏,说起过往也丝毫没有显露出半分愧疚之色,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殿内死寂如坟,他却神情自若的抬起两指,将架在颈间的刀刃弹开:“你父亲杀不了寡人,你也一样。”
雁翎刀倏地从指缝中滑落,司徒声无力垂下的手臂抖如糠筛,他紧紧咬合的牙关,致使颈间凸起道道蜿蜒的青筋。
他泛着猩红的眼眸,死盯着瘫倒在地上的宝乐公主,仿佛想从她的眉眼之间,寻找出一丝不知情的迷惘或否定的决绝。
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在哭,哭的悲痛欲绝。
原来她早已经知道这件事。
他竟没有一刻这样痛恨过自己的存在,到底为什么,要让他面对这样不堪的人世间。
他可以是臣子眼中无恶不作的奸佞之臣,也可以是百姓口中丧尽天良的阉狗宦官,只要他能问心无愧,清清白白的站在林瑟瑟面前。
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肮脏污秽。
他离那道穿透荆棘,照进他心底的光,只差一点。
差一点,他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牙齿止不住打颤,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雁翎刀,一步步朝着宝乐公主走去。
刀刃拖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嗡鸣声,他嘴角似是在笑,却又比哭还要难看。
司徒声蹲在她身前,低声喃喃道:“娘,我累了。”
她捂着布满泪痕的脸颊,自顾自的沉浸在悲伤之中。
太上皇听到这话,以为司徒声要动手杀了宝乐公主,他疾步朝着司徒声走去,朝着殿外怒吼一声:“来人——”
司徒声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娘,你好好活着,替我和爹活着。”
话音落下,他举起手中的雁翎刀,带起殿中一阵凌厉凛冽的寒风,精准的朝着自己的心脏贯穿而去。
就在刀刃劈下的瞬间,有一双手臂圈住了他的腰间,感受到那滚烫的体温,他身体僵硬如石,握住刀柄的指尖轻颤,下意识的顿住了动作。
“我收了哥哥的兰草,便是哥哥的人。”
林瑟瑟紧贴着他的脊背,嗓音中带着一抹坚定:“若哥哥想离开,便也带我一个。”
“倘若这把刀穿不透两人,那就换一把剑……”
她的声音被尽数吞没,他歇斯底里的掠夺着,苦涩冰冷的泪水在舌尖打转,其中隐隐掺杂着一丝铁锈的血腥气息。
他压抑在心底的恐惧、煎熬、痛苦,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化为乌有。
原来,爱就是哪怕他沾满鲜血,一身污秽,只要他回头,她都一直在他身后。
当司徒声平静下来,宝乐公主已经被太上皇抱走了,而殿外也涌入大批晋军。
率兵的将军是陆涛,他是陆凯的同胞哥哥。
陆涛原本是无名小卒,因在比武招亲那日,他主动跳下擂台,让陆想欠了他人情,所以陆想此次前去边关击退匈奴,便将他带在了身侧。
第一个在边关城中,发现陆想不见的人,也是陆涛。
与其说陆想被匈奴掠走,倒不如说是陆涛为了功名利禄,将陆想出卖给了太上皇。
如今陆涛身后的晋军,便是太上皇给予他的回报。
陆涛是从边关赶回来的,他身后的晋军足足有上万人,陆父带来的将士死的死,残的残,活下来的也早已精疲力尽。
就算司徒声自己再能杀,也不可能带着林瑟瑟突破出这重重包围。
无须太上皇多言,陆涛已率着晋军跪在地上:“微臣护驾来迟,请太上皇恕罪——”
一句护驾,便已是将保和殿内的尸体成堆,以及皇帝的死因,都归功到了司徒声身上。
太上皇将宝乐公主安置在他的座位上,他捏了捏眉心,似乎有些疲乏:“将尸体清理掉,赢岚准备登基。”
原本他想在翌日,给赢岚举行登基大典。
因为他答应过赢岚,待赢岚登基之后,再杀司徒声。
虽然现在一切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但他总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安。
为免夜长梦多,倒不如先简单举行登基仪式,等杀了司徒声之后,再补办一个隆重的登基大典。
晋国的臣子死的死,残的残,仍留下的活口,为了各自的性命,也不得不屈服于太上皇的命令。
太上皇让人带来了祺嫔,她已经十几年没走出过景阳宫的暗室,见殿上挤满了身穿戎装的晋军,她害怕的双腿都在打颤。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林瑟瑟,便下意识往林瑟瑟的方向移了两步,可还未走过去,却又被太监制住了手,搀扶着她往殿上走去。
嬴珰的尸体已经清理走了,祺嫔被安置在太后的座位上,她低埋着脑袋,不断的搓着双手指腹。
司徒岚穿上了绣娘连夜赶制的冕服,太上皇亲自为他戴上冕旒,眸底隐隐浮现出一丝欣慰之色。
太监拿起诏书,尖声道:“元年三月初吉甲寅,晋成帝驾崩,即立赢岚为新帝。”
殿下响起众臣叩拜的高喝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晋军高举手中长戟,一遍遍应和呼声。
听着那不绝于耳的万万岁,太上皇走向赢妤,唇边溢出淡淡的笑意:“你看,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早就说过,我们的孩子会站在山巅,成为流芳百世的千古……”
只听到一声刺耳的惊呼,笑意凝固在他的嘴角,他缓缓垂下眼眸,怔愣的看向自己被长剑贯穿的胸口。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间,他僵硬着身体,侧过眼眸,不出意外的看到了手执长剑的司徒岚。
司徒岚轻描淡写的笑道:“很意外吗?”
他摇了摇头,抬手绕到身后,面色平静的用匕首削断了余出身体外的剑刃:“寡人以为,你会再等一等。”
司徒岚沉默一瞬:“等什么?”
太上皇从腰间的锦囊中取出蛊虫,动作娴熟的扔在伤口处:“至少等到你羽翼丰满。”
是了,他心底的不安,源自于今日完全置身事外的赢岚。
仿佛不管发生什么,赢岚都无动于衷。
太上皇眸光瞥向殿下的司徒声,笑容似有嘲色:“你是为谁刺出这一剑?”
他问这话时,注入了几分内力,整个殿内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司徒岚甚至不用回头,也知道司徒声此刻正在盯着他看,他毫不犹豫道:“一山不容二虎,朕是在为自己铲除路障。”
太上皇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他将藏在袖中的割城诏书递了过去:“快接着,别染上了血。”
司徒岚眼眸低垂,他垂下的手臂微微绷紧,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四年,已经过去四年了。
他至死也不会忘记,父亲将他唤去书房的那个深夜。
父亲平日待司徒声有多严厉,对他就有多温和,但那天的父亲,看着他的眼神却带上了他看不懂的复杂之色。
烛火燃掉半截,父亲仍对着他在失神。
许是被他的咳嗽声唤醒,父亲终于回过神来。
父亲问他,倘若他不是他的亲生血脉,他想不想去找回生父,认祖归宗。
虽然不知父亲为何会问这种问题,他还是认真的答了一句不想。
他能看出父亲有心事,正当他犹豫如何开口替父亲解忧时,父亲却突然对着他跪了下去。
他慌忙也跪了下去,试图扶起父亲,但父亲怎么都不愿起身,红着眼睛跟他说起了他的身世。
父亲求他,请他务必从太上皇手下,保全他母亲和司徒声的性命。
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恍惚之中,父亲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他怎么就听不明白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的,只知道翌日浑浑噩噩的醒来后,就有臣子率兵来将军府搜查,而后在父亲的寝室中搜出了和燕国来往的密信。
父亲被扣上叛国谋逆的罪名,将军府被三千御林军包围,母亲不断试图联系太上皇,希望太上皇能放过他父亲。
在将军府失火的前一日,太上皇找到了他。
他想杀了太上皇,但太上皇死了,他母亲也会死。
太上皇一直在试探他,他想起父亲的叮嘱,便只好硬着头皮和太上皇虚与委蛇。
许是他表现出对权势的渴望,令太上皇放了心,太上皇将父亲说的话,又对着他重新说了一遍。
他的神色依旧恍惚,但总算没再露出冰冷厌恶的情绪,太上皇试探着将放火的计划说了出来,他也欣然表示接受。
太上皇满意的离开了,他慌张无措的通过暗道,悄无声息的潜入了父亲的寝室。
他想让父亲一起离开,可父亲却说自己不能走。
他看着决然的父亲,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太上皇根本不相信他,说出放火的计划就是在引他上钩。
将军府中必定有太上皇的细作,那细作在暗中盯着他父亲,倘若他父亲和他们一起离开,那他们谁也走不掉,都会被太上皇一网打尽,再泼上一盆戴罪潜逃的脏水。
但如果父亲不走,只是司徒声和他母亲偷偷离开,便尚有一丝逃脱的希望。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父亲选择自己的性命,换他母亲的自由和司徒声的性命。
他不想让父亲葬身火海,但他知道,他别无选择。
将军府的众人皆被困住,唯有他可以自由行动。
他去找了司徒声,将司徒声的金铃还了回去,他隐瞒了一切真相,只千叮咛万嘱咐让司徒声务必将母亲藏好。
为了保证母亲能顺利离开,他放弃了鱼娘,因为他能信得过的,也只有鱼娘了。
他用一封信欺骗了鱼娘,让鱼娘代替他母亲留在了房中,以窗上的烛火剪影迷惑太上皇。
司徒声带着母亲趁夜逃出了将军府,当鱼娘被太上皇发现不是他母亲后,被扔进火海里烧的面目全非。
他没想到,为了一封莫须有的信件,鱼娘硬挺着一口气,撑到了司徒声去看她。
他更没想到,司徒声会被那封信引去了京城,又被太上皇加以利用,竟入宫净身成了官宦。
他每日都在噩梦中惊醒,无数次想过自我了断,可他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如果他死了,司徒声也会没命。
太上皇用司徒声牵制嬴珰,私下则一直在为他调养身体,希望他能继承皇位。
但他很清楚,待他继位的那一日,便是司徒声的死期。
而在那一日,他必须要在司徒声和他母亲之间做个抉择,亦如四年前的那一夜,他放弃他父亲和鱼娘一样。
其实他和母亲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从小到大母亲都不爱与他亲近,他幼时病的要死要活,都是父亲和司徒声陪在他身边。
为母亲放弃鱼娘,是因为父亲长跪不起。
就如同司徒声所说,他对不起鱼娘,也对不起父亲。
如今,又到了抉择的时候。
太上皇死,他母亲也会死。
司徒声为了母亲,不会动手杀太上皇,但太上皇不会顾忌母亲,必定会杀死司徒声。
这是一盘死局,而打破死局的人,只能是他。
他必须要司徒声恨他,让司徒声认为他是为了权利不顾一切的卑鄙之徒。
也只有这样,在他杀了太上皇,也间接杀掉母亲之后,他自尽而亡,司徒声才不会愧疚一生。
他必须要表现出对权利的渴望,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一丝破绽。
不知过了多久,司徒岚才缓缓伸出手去,从太上皇手中接过了诏书,强扯出一抹笑容。
太上皇似乎还想对他叮嘱什么,话还未说出口,却听到身后传来‘哐当’一声,他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宝乐公主瘫倒在地,齿间大口大口的溢着鲜血。
她的手里还攥着一只瓷瓶,那贴在瓷瓶边缘的红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小字——鹤顶红。
那是她在普陀寺就准备好的鹤顶红,她一直不敢面对现实,起先是为了给家人复仇而逃避,后来是为了司徒霍和司徒声而逃避。
那日在普陀寺里,林瑟瑟毫不留情的点破了她的心思。
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司徒声就是那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但司徒声不说,她就装作没有这回事。
她贪生怕死,又胆小懦弱,这十几年里,她千百次想要自尽,可她拿起刀来却又想要退缩。
多亏了司徒岚这一剑,才给了她服下鹤顶红的勇气。
宝乐公主在笑,看着他的眼睛笑:“赢苏,你说错了,你什么都没得到。”
她的唇角不断溢出黏稠的血液,但她依旧在笑,笑的这样开心。
他的牙关似乎在打颤,整个人犹如置身于腊月寒雪之中,冰冷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他跪倒在她的面前,狠狠掐住她的下颌,浑身抖如糠筛:“为什么这样对我?”
她咬着被鲜血染红的牙齿:“你害我父皇,杀我兄长,逼死我母妃……”
他面目狰狞的吼叫着,打断了她自怨自艾的陈述:“赢妤,你知道你那猪狗不如的父皇,是怎么对待我母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