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阳光透过榕树枝叶的间隙,洒在她鬓间绒碎的青丝上,泛起淡淡温暖的光晕,她朝他伸出小手:“赢苏哥哥,我给你带了桃花糕。”
桃花糕可真甜啊。
那或许是他过去苦不堪言的一生里,吃过最甜的桃花糕了。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唇畔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赢妤,我终于可以娶你了……”
制造出一桩桩悲剧的赢苏,终归是死了。
但殿内却没有一个人露出笑容。
总有人劝你善良,却没人告诉过你,这世间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
说什么好人有好报,真是可悲又好笑。
成年人的世界,哪有什么黑白分明,不过是立场不同,选择不同罢了。
殿下的所有人都在看司徒岚,但司徒岚却低埋着脑袋,怯懦到不敢回头再看司徒声一眼。
他也是时候,该去找鱼娘赔罪了。
司徒岚缓缓阖上眼眸,动作迅速的抬起手中银剑,带起一阵凌厉的寒风,朝着颈间用力抹去。
就在剑刃碰触到皮肤的刹那间,手腕蓦地一疼,只听见‘啷当’一声,银剑应声落地。
他下意识的睁开眼,林瑟瑟已经疾步上前,踢开了脚下的银剑:“你抹了脖子,谁来当皇帝?”
司徒岚神色微怔:“你在说什么?”
林瑟瑟将司徒岚在普陀寺,冒充岁水写的那封信甩了出来:“你莫不是将我们当成了傻子?”
她起初还不明白司徒岚这样做的意图,但当她看到司徒岚刺穿太上皇的胸口,又听陆想说了那些话后,她要是再想不通,就是纯粹没脑子了。
司徒岚可没那么好骗,若他真想要陆想的性命,别说是一根断指,就是把陆想的四肢都剁下来送过去,他也不会相信。
更不要提,只因为一根断指,司徒岚就将虎符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陆涛调用了。
唯一能解释这些破绽的,就是司徒岚根本没想杀陆想,他要陆想的手指头,只是为了拿来迷惑太上皇。
他表现出想要杀她,包括那日在普陀寺山顶上说的话,都是违心之言,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让司徒声恨他。
因为只有这样,他杀了太上皇,也间接杀了宝乐公主之后,他若是自尽而亡,司徒声才不会愧疚一辈子。
林瑟瑟看着他,一字一顿问道:“宝乐公主为什么在这时候服毒自尽,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司徒岚当然清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她不过就是希望他们兄弟两人,不要因为她的死便心生间隙,最后落到鱼死网破,不共戴天的地步。
但他自知没脸面对司徒声,更不知道没了复仇的动力,他以后该继续为何而活。
司徒岚从袖中掏出匕首,掩在指腹中细细摩挲,匕首外鞘上刻着‘司徒’二字,那是他亲手为司徒声刻上去的。
他悄无声息的褪下外鞘,露出锋利的刀刃,反手握住刀柄,掩在袖底中朝着腕间狠狠割去。
刀刃被一只微凉的大掌握住,他身体微微一僵,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嘶哑的嗓音:“司徒岚,我只有你了。”
司徒声没有叫他兄长,可就是这一声带着哽噎的‘司徒岚’,令他眸中泪水簌簌落下,像是被拧开的水闸。
不是赢岚,而是司徒岚。
攥在手中的匕首倏忽落地,司徒岚转身拥住司徒声,叩在他肩后的手掌那样用力:“对不起,我没能保住父亲和鱼娘,如今又害了母亲……”
司徒声眸底泛起酸涩,他微微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林瑟瑟看着兄弟两人冰释前嫌,总算是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殿下的陆想与陆父带着嬴非非离开了保和殿,陆涛有条不紊的命人收拾着殿内的残局,燕成帝安抚着妻子,守在宫外的死士也已经被放了进来。
刘袤提着剑上来,往太上皇身上又泄愤似的补了两剑。
司徒岚命人去打造棺椁,而司徒声则将宝乐公主的尸体,抱到干净的坐席上,一点点擦拭清理着她脸上的血迹。
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可林瑟瑟心底,却莫名的生出一丝不安。
她总觉得他们好像忽略了什么地方,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劲。
她揉了揉太阳穴,正当她以为自己想得太多,准备将心底的不安压下时,她的眸光却在不经意间,扫到了她刚刚扔在地上的那封信。
林瑟瑟瞳色一紧,恍然想起了那一处被忽略的细节。
那封污蔑司徒将军与燕国来往的密信,是如何出现在司徒将军的寝室中的?
在原书中并未详细描写这一段,但她依稀记得,在嬴珰与纯嫔谈论起这段过往时,纯嫔问嬴珰,司徒将军会不会是被人污蔑。
嬴珰当即否决道,旁的都能作假,就这个不行。
因为宝乐公主嫁到姑苏后,彻夜彻夜的被噩梦惊醒,醒来后便念叨着寝室里有人在盯着她看。
司徒将军为了让她安心,就命人将寝室里的门窗全部用砖头水泥封死,寝室外每日还有诸多侍卫把守。
当时刑部去他寝室搜查时,都是砸墙进去的。
如果没有门,司徒将军总不能飞进去,那寝室必然有暗道或是暗门这类的机关。
林瑟瑟见司徒声还在为宝乐公主整理遗容,便走到司徒岚身旁问道:“司徒将军的寝室没有门,你们平时是走暗道进去吗?”
司徒岚微微一怔:“是,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蹙紧眉头,继续追问道:“既然是暗道,那知道的人肯定不多,除了你们一家人之外,还有人知道这条暗道吗?”
他正要说没有,眼前却突然闪过一个人的面容,他眸色一沉:“刘袤。”
几乎是在他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林瑟瑟就转过了头,在司徒声的背后,寻找到了刘袤的身影。
他手中提着那把刺了太上皇两下的长剑,眸底藏着足以淹没一切的恨意,高高举起了泛着凛凛寒光的剑刃。
耳边的寒风呼啸而过,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凌乱的青丝随风而动,打在脸上隐隐作痛。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剑身深入皮肉的声音在耳廓中无限放大,她仿佛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强劲有力的心跳声,震得她耳膜生疼。
她的耳朵出现短暂的失聪,阵阵嗡鸣随之而来,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失重的向前倒去。
剑柄还握在刘袤手中,剑刃也跟着离开了她的身体,迅速迸溅出一抹刺目的殷红。
不出意外,她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脸色煞白,眸底溢出无尽的惊慌之色,他的薄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喊她的名字。
“瑟瑟,阿眠……”
她终于又听见了声音,不用低头,她便已经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火辣辣的像是抹了千百根朝天椒似的。
林瑟瑟挣扎着坐起身来,她看到刘袤被司徒岚一剑穿心,他和她一样倒了下去,嘴里还在不住的低声喃喃着一个人的名字:“琲琲……”
琲琲?
她在齿间轻轻咀嚼着这个字,倏地回忆起那日她在慈宁宫差点被太上皇用药毒死后,她找借口将太后带到坤宁宫里,随口闲聊时提起了嬴非非名字的寓意。
太后说,没什么寓意,就是因为她未出阁前的闺名叫琲琲,嬴非非和嬴珰的名字各取‘琲’字的一半。
林瑟瑟看着失去呼吸的刘袤,恍然醒悟过来,原来刘袤就是嬴珰和嬴非非的生父——那个当年与太后偷欢的刘太医。
太上皇早就知情太后与刘袤的私情,但他并不在意,也不想阻止,因为不久之后,刘袤就会心甘情愿的成为他手下的一枚棋子。
在他的推波助澜下,太后怀上刘袤的子嗣后,他再以太后和子嗣作为要挟,让刘袤不得不受他控制。
太上皇将刘袤顺利安插到司徒将军身边,让刘袤用时间来向证明真心,在战场陪司徒将军出生入死,得到司徒将军的信任。
将那封燕国来往的信件,放进司徒将军寝室的是刘袤,当初在南山放走玉姬的是刘袤,将司徒声与阿蛮锁在温室里的也是刘袤。
或许刘袤对司徒将军一家也有过几分真心,但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太后和他的两个孩子。
刚刚刘袤在太上皇身上补刀,不是因为太上皇杀了司徒将军,而是因为太上皇杀了太后,又拉来嬴珰挡刀。
至于司徒声,他杀嬴珰虽不是有意为之,砍掉嬴珰的脑袋却是事实,刘袤又怎能放过他这个杀子凶手。
撕扯心肺的钝痛将她唤回神来,殷红刺眼的鲜血从血窟窿里流出,瞬时间便浸透了衣裙。
她虚弱无力的面庞,此刻渐渐失去颜色,只徒留一抹惨白:“没事,我没事……”
她的安慰显得如此苍白,这一剑不偏不倚刺穿她的胸口,又怎么可能没事?
司徒声脊背像是绷紧的一道弓箭,他试图捂住她不断流血的伤口,但这根本无济于事,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冷。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沾满鲜血的手掌抖如糠筛,像是有一层无形的蜘蛛网笼罩住他的脸,捂的他快要窒息。
“不要死,我求你不要死。”
他仓皇无措的吼叫着,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惊慌的嗓音:“太医!太医在哪里?!”
许是剑刃伤了内脏,不断有鲜血从唇边溢出,血染红了她的贝齿,她感觉到阵阵困倦之意袭来,眼皮不受控制的想要闭阖。
她唇边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这就是司命神君说的天意吗?
一切早已在冥冥中注定,就像她注定不能和他长相厮守,哪怕只是人世间的短短几十年。
因为他是文昌帝君,那九重天上掌六界生杀予夺的天地之主。
这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她早就该知道,不是吗?
林瑟瑟轻颤着手臂,强忍着伤口处传来的阵阵剧痛,将冰冷的手掌贴在了他的心口:“哥哥,别忘了我,求求你,别忘了我……”
泪水溢出眼眶,沿着眼角缓缓滑落,她挣扎着勾住他的颈子,在他唇角落下轻轻一吻。
鲜血染红了他的眼眸,映出她无力垂下的手臂。
“我是阿眠,是你的阿眠……”
——哥哥,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
——我若生,便会一直陪着哥哥。我若死,便由阿眠继续守护哥哥。
——阿眠是谁?
——阿眠是朵杏花,只要有杏花盛开的地方,便有阿眠在替我守护哥哥。
第88章 、八十八个皇后
元年三月初吉甲寅,晋元帝崩,晋成帝崩,皇后薨。
燕国帝后亲自为四年前,被指谋逆叛国的司徒将军平反,并将荆州连州两城归还晋国。
次日,新帝登基继位。
晋国疫灾横行,百姓遭难,苦不堪言。
新帝大赦天下,减免民间赋税,亲自祭祀禳灾,瘟疫于半月后平息消弭。
京城又恢复昔日平静,只是晋国百姓因这场瘟疫元气大伤,往日繁华热闹不再,街道上空空荡荡,偶尔才有三两行人。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马蹄声急促,车轱辘轧在下过雨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吱呀’轻响。
在经过城门时,马车被守城门的侍卫拦下,侍卫打量两眼这灰扑扑的马车,只以为是城中的哪户人家要避灾出逃。
瘟疫虽已消尽,城中仍不断有人举家离京,侍卫例行盘问两句后,便要上前掀开车帘。
手还未伸出去,车夫就已经抬手横拦在侍卫身前,掏出一道出城令牌:“放行——”
其实倒也不是非看不可,特别是有京兆尹派发的出城令牌,侍卫完全可以直接放行。
但这侍卫也不是善茬,他母族和陆家支族多少沾亲带故,如今陆涛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京兆尹都要让他两分,他又何时见过这般态度嚣张之人?
车夫越是不让看,他便越是非看不可。
他斜睨这平平无奇的马车,冷不丁的嗤笑一声:“马车里莫不是藏着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说罢,他便喊来三五个当值的侍卫,意图要将车夫从马车上拖拽下来。
车夫正要恼怒挥鞭,车厢内却伸出一只似玉微凉的手掌,不疾不徐的撩开了车帘:“刘玉。”
这声音宛若冷萃的清茶,透着一丝淡淡的凉意。
那一声‘刘玉’唤的就是这个车夫,刘玉不甘不愿的收起鞭子,眸底隐隐夹杂着怒色。
侍卫下意识的朝着马车里看去,在目光落在那张布着两道狰狞伤疤的面容上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咂舌道:“真他娘的吓人,怎么跟新帝一样,面上都有……”
他说着说着,却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连忙俯身叩地:“都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他倒还算有些眼色,知道自己出言无状,直将脑袋磕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也不敢停下。
刘玉啐了一口,正要骂他瞎了狗眼,便听到司徒岚嗓音淡淡道:“走吧。”
马车继续缓缓向前行驶,刘玉到底是年轻,他心底憋着一口气,忍不住向司徒岚问道:“恕奴才多嘴,他对陛下出言不逊,陛下为何不杀了他,以一儆百?”
就是因为主子脸上的伤疤,京城诸多诋毁谩骂,这正是一个震慑众人的好机会,理当好好把握住才是。
司徒岚似是置若罔闻,他倚在窗牖上,望着不断后退的景色,微微有些失神。
太阳当空,春蝉鸣叫,马车停在远郊外的一处村庄,司徒岚沿着那条幽静的羊肠小道,动作熟稔的推动了木栅栏。
一进门,便看到身着缎袍的司徒声在喂鸡,他手里握着一把小米,试探着‘咕咕’的唤了两声,院子里的母鸡听见声音,都扑棱着翅膀朝他飞了过去。
它们气势汹汹的将他围攻,甚至还有不知轻重的母鸡,从屋顶一跃而起,用那沾满泥垢的鸡脚,踩在他一尘不染的衣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