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稍坐片刻,微臣出去看看。”
杭文柏抬腿下了马车,正欲询问,却见对面那马车帘子一掀,走出一个人来。
他脸色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是沈太傅。”
马车内的姜妙心中一个咯噔,她偷偷掀起车帘一角,见沈之言下了马车,脸上神色冷淡,他似不经意往这边瞥了一眼,惊得姜妙赶紧放下帘子。
杭文柏拱手行礼,那人不咸不淡地点点头,道:“车夫技艺不惊,撞到杭参议的马车,真是失礼。”
沈之言身旁的铜钱立时冒起了冷汗,思绪忍不住回到一刻之前。
一刻前,沈之言正在马车内翻着书册,铜钱咦了一声,“那不是杭府的马车吗?怎么会从公主府那条街出来?”
沈之言翻书的指尖一顿,掀起车帘,眯起眼睛看了一眼。
随后,铜钱就听见自家公子毫无温度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撞上去。”
“啊?”铜钱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又问了一遍:“世子,您..”
“撞上去。”
这下铜钱听见了,心中一紧,心说公子哟,虽说国公府在京中是世家里头一份的显贵,可也没您这么霸道的吧?
想归想,可他知道自家公子同一句话不说第三遍,便咬着牙一鞭抽在马背上,马匹吃痛,瞬间向杭府马车撞去。
思绪回到现在,铜钱看见这位杭公子笑着朝自家公子道:“这原是意外,怪不得沈太傅。”
沈之言看着车身,没有说话。
“只是——”
杭文柏一回头,便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自家马车的缰绳断了两根,想来必定是不能再用了。
沈之言收回目光,问:“杭公子可是有难处?”
杭文柏一听,忙道:“今日我接了长乐公主一起去游湖,此番马车坏了,可能需等到府中驾来新的马车了。”
“哦?”沈之言不紧不慢道:“公主也在车上?”
“刷!”
车帘被人拉开,姜妙低着头,由红叶扶自己下来。
她在心中为自己添了些底气,看向杭文柏道:“无事,我们走着去便是。”
“这..”
杭文柏有些犹豫,虽是不远,可哪儿有让公主走路的道理?
“不如这样。”
正犯难,却听那位清冷的太傅开口了,“既是我撞了二位的马车,不如便用我的马车带二位去湖边吧。”
姜妙一愣,抬起头来看了沈之言一眼。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杭文柏眼前一亮,又有些犹豫道:“可这岂不是耽误您上值?”
“无事。”沈之言道,“迟一些,也不要紧。”
“那就麻烦沈太傅了!”
杭文柏一喜,慌忙回头请姜妙:“公主,沈太傅愿意载我们一程。”
姜妙有些犯难,忽觉这个情形,怎么想怎么诡异。
“公主莫非是嫌臣的马车鄙陋?”
沈之言看向姜妙,语气意味深长。
姜妙一僵,心知此时若是再推脱,难免让人误会。
她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马车,之后眼观鼻鼻观心,做一个安静的石雕。
杭文柏坐在马车中,有些尴尬。
他与这位太傅坐在一侧,而这位太傅的对面,长乐公主低着头沉默着。
气氛一时有几分诡异,杭文柏试图活跃气氛,只不过说了几句,沈太傅只是礼貌性的应了几声,他知道无法,便只好不说话了。
三人就这样听着马车的辘辘声坐了一路,马车突然驶过一道坎,车厢一晃,姜妙没稳住身子向前一倒,脸撞上对面那人的胸膛。
她双手下意识撑在沈之言腰侧,一抬头,便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姜妙嗓中如涌入一团火,忙坐直身子,扯了扯衣角,尴尬道:“对不住。”
他应该不会以为自己是故意的吧?
幸而沈之言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去,杭文柏局促不安的坐着,觉得车厢内空气有些令人窒息。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姜妙飞快的下了车,随之,杭文柏与沈之言也跟了下来。
“多谢沈太傅!”
杭文柏松了口气,总算到了。
那位沈太傅点点头,道了声不必客气,身子却站在原地,半分离开的样子也无。
杭文柏一时有些尴尬,“沈太傅,你今日不是要上值吗?”
“我突然忘了。”沈之言望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湖面,“今日我休沐。”
杭文柏:....
姜妙:....
“哈哈,原是如此。”
杭文柏只好用笑声来掩饰了一下尴尬,但这湖又不是杭家私有,这位沈太傅若想赏景,他也不能赶人不是?
想着便拱手道:“既如此,沈太傅请自便。”
杭文柏转身,对姜妙道:“公主,我早早定了游船,还请赏脸。”
杭文柏先去吩咐船夫,姜妙一愣,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前走去。
突然,手腕被人抓住。
她匆匆回头,见沈之言低眸望着她,眼中划过一丝讽刺。
也不知讽刺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你要做什么?”
姜妙皱了皱眉。
突然,手腕上的手一放,沈之言唇角一勾,道:“公主好兴致。”
姜妙嫩白的手腕上出现几道红晕,她揉了揉被他抓得生疼的手腕,低头道:“太傅无事,本宫便先走了。”
她匆匆转身,不敢去看他的表情,来到岸边,提起裙摆上了船。
铜钱停好马车,走过来想接自家世子去上值,却见他家世子盯着那缓缓驶出的游船,眸子危险的眯了眯。
铜钱心中一紧,慌忙看向四周,世子哟,这儿可没船给您撞了!
第三十章 幸而铜钱的担心没能……
幸而铜钱的担心没能成为现实。
瞧见自家世子冷冷地把目光地移开, 铜钱稍微松了口气,忙走上前来请他上马车。
而装饰的花里胡哨的船上,姜妙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远远瞧着沈之言沉默的身影,不自觉抿了抿唇。
“公主, 这是今年新出的庐山云雾,微臣特意取了京郊寒山寺内的山泉烹煮,可使茶味更加甘甜。”
杭文柏是个雅致之人, 特意吩咐人在船上放置了小火炉,茶水咕噜噜的冒出香气,显得岸上那人的身影氤氲而又模糊。
姜妙回过神,接过杭文柏递来的茶盏, 低低道了声多谢。
一抿, 果然是口齿生香。
杭文柏见她喝了自己烹煮的茶,不禁心神一悦, 道:“公主且看, 这映雪湖畔绿柳红花, 水面白鹭怡然自乐,此情此景,竟也丝毫不逊色于苏杭山水了。”
姜妙胡乱的点点头, 心思却半点没放在这风景上。
杭文柏一顿,又要接着说什么,却忽然听见船底传来一声轻响。
“咔——”
二人身形一滞,还未来得及寻到发声处, 便听见汩汩流水涌动的声音。
“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姜妙有些疑惑,杭文柏皱了皱眉,目光突然瞥到小炉下的船底, 不由脸色大变。
“水!船进水了!”
姜妙登时站起身来,她眼睁睁的看着船底裂开了一个细缝,而无数湖水正疯狂地涌入。
“哐!”
船身一荡,船底彻底破开一个大口,那船夫慌忙去撑蒿,可这哪儿还稳地住?
杭文柏回过神来,赶忙道:“公主,公主莫怕!”
姜妙往船尾退了几步,她避开涌上来的湖水,见杭文柏已经半身淹没在水中,不由急道:“杭参议!”
一句话的功夫,杭文柏已经彻底落水,一边拼命扑腾一边喊:“公主莫怕!来人啊!快送公主上岸!”
“糟了!快救公子!”
杭府小厮在岸上瞧见这一幕,慌忙解了小船去捞人。
湖水在姜妙鞋边拍打着,她勉强撑着剩余的船壁稳住身形,看着杭文柏,内心有些急切。
她虽是会水,可也不能保证能将他救上来啊?
算了。姜妙一咬牙,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淹死。
她一踩进水中,冰凉的湖水顿时吞没了她的膝盖,姜妙伸出手,欲去拉杭文柏扑腾的手。
“啊!”
忽听岸上一声惊叫,姜妙还没来得及抬头,目光所及处便见到一身白袍的青年立在船的桅杆之上,她怔神的功夫,腰上便突然一紧,随之,沈之言冷峻的脸便出现在她上方。
“呼啦———”
青年这一跃惊起了一滩翻飞的白鹭,姜妙被他拦在怀中,回过神来已经稳稳落在岸边。
她来不及思考沈之言为何突然出手救了自己,只急着对他道:“快救他!”
沈之言负手而立,闻言,眸子中露出些冷光。
“公主对杭参议,还真是关切啊...”
姜妙: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湖水已经涨到了杭文柏的肩膀,他正抱着一块木板,向杭府的小船扑腾而去。
瞧见她真的急了,沈之言才收回目光,几个飞跃到了杭文柏身边的浮木上,再单手将他一抓,白色的身影犹如惊鸿,又稳稳地跃回岸上。
沈之言将杭文柏往草地上一丢,杭文柏咳出几口水,大口喘气道:
“多谢..太傅..”
铜钱一呆,有些心虚。
他突然明白了昨夜公子突然要蜡油,又派人打听杭家预订的游船是何用意了。
“公子哟!”
杭府的仆人慌忙扑上来,一时间岸边乱成一团。
“我..咳咳..”
然而杭文柏却还想着与姜妙的游湖,“公主,这...”
今日本想与公主一同欣赏这湖光山色,谁知时运如此不济,失礼,真是失礼!
姜妙哪儿还在意什么游湖,只道:“杭参议还是快些回府请个郎中瞧瞧吧。”
“失礼..”
杭文柏被自家小厮扶上了后来的马车,直到临走时,口中还直呼失礼。
待杭家的车马走后,等在远处的红叶等人才赶了上来。
“公主!”
姜妙任由红叶心疼地为自己裹上披风,一边迟疑的看了沈之言一眼。
红叶见她裙角湿透,不由有些着急,“公主,您得赶紧回府。”
“啊!马车!”
红叶忽然想起来了,杭府的马车已经走了,派人去公主府通知马车前来接驾又得等许久,万一耽搁久了,公主感染了风寒怎么办?
想着这个可能,红叶也顾不得什么了,急着对沈之言行礼道:“太傅大人,我家公主此刻落了水,急需回府,您看...”
姜妙嗓子一痒,忙去阻止红叶,来时三人已经够尴尬了,此刻要她坐沈之言的马车回府,那不是更尴尬?
话没说出来,倒是引起了一连串的咳嗽,沈之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身去。
姜妙正想让红叶派人回府,便听见沈之言沉声道:
“上来。”
姜妙一滞,脚下生了根似的不动。
沈之言回头,眸光一暗,“长乐公主?”
红叶有些微愣,太傅大人都答应了,公主为什么还不上车?
姜妙瞧见周围人探究的眼光,心知推脱反而显得她心中有鬼,也只好勉强携了红叶的手登上马车。
很快,沈之言也跟了上来。
姜妙大气不敢出,沈之言上了车,一个眼风也没往她这边扫。姜妙虽然死死压抑着想咳嗽的冲动,可还是抑制不住微咳了几声。
也不知是方才喝了风还是怎样,姜妙嗓子痒得难受,只好拉下面子从嗓子中挤出几个字:“有水吗?”
其实来时她就看到沈之言的车厢内安置着一个精致的银炉,此刻,茶水正温吞地冒着热气。
姜妙料想他不会理自己,可沈之言看了她一眼,竟真的容许红叶倒了杯茶。
姜妙呆呆的接过,一时有些微愣。
她抿了一口茶水,因为入口的涩意而下意识皱起眉头,沈之言忽然朝她看来,眸中似黑压压的布满浓云。
随之,他冷冷地开口:
“微臣这茶,自然比不得杭参议亲手烹煮,还请殿下暂时将就一二。”
姜妙有些茫然的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沈之言是有什么疾病吗?今天怎么哪儿哪儿都带刺?
一阵无言,马车驶进城中不久,公主府的马车便也到了。
红叶下去打起帘子迎姜妙下车,姜妙起身,又有些不自在的道:“今日,谢谢你。”
她提起裙摆就要下车,手腕却被人死死握住。
沈之言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来,他紧紧盯着她,姜妙一愣,就听他突然道:
“你喜欢他?”
姜妙一愣,躲开他的视线低下头,知他指的是杭文柏,她心中略微划过一丝苦涩。
“本宫是晋朝的公主,嫁给谁又不是嫁?”
良久,车内表情阴郁的青年忽然勾起一抹冷笑,语气如从齿缝中咬出来的一般:
“好。”
他连说了三声好,眼尾有些发红,又一字一句道:“好一个,嫁给谁不是嫁。”
声音寒冷彻骨,而用在她手腕上的力也越来越紧,姜妙一皱眉,心慌得厉害。
她匆匆去扒他的手,低声呵斥:“沈太傅!”
随着这一声低斥,姜妙手腕上的力随即一松,她一时有些愕然,再要看他时,马车帘子已经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