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阳坠落——兮树
时间:2021-02-24 10:12:15

  弥雅知道有很多人在看她。但她不在乎。她抓住前排的椅背站起来。
  “我的朋友曾经向营地纪律委员会求助,但负责人杰克·威尔逊与斯坦是一伙。没有人认真对待她的申诉。于是斯坦为所欲为,不为自己的行动负任何责任。所以,我杀了他。”
  弥雅从其他人的膝盖前挤过去跨过去,踏上座椅之间的走廊。
  “为了不让我的朋友有反抗的能力,斯坦喂她禁药。那是原本在少年军中流通的特殊药物。药物代号是‘愉悦’。有时候他自己也会用。1月19日就是那么一天。我知道他会在办公室里做什么事。而那一天,他忘了给门上锁。”
  “那天我的朋友已经因为‘愉悦’神志不清,而斯坦正在泡咖啡,没有注意身后。于是我拿起他办公室里的烟灰缸砸了他的后脑勺。”
  不止弥雅一个人在往外走。
  确切说,礼堂已经空了一半。
  “但他没有死,还有呼吸。于是我将开封的那管‘愉悦’倒出一半泡开,往他嘴里灌了下去。他恢复了意识,但因为摄入了过量的镇定剂,开始呼吸困难。他神志不清,甚至向我求助。于是我打开窗户。他还是喘不过气,于是我让他到窗边去,把头探出去吹风。那还是不够。于是我提议,让他自己坐到窗台上去,那样能呼吸更新鲜的空气。因为过度的‘愉悦’,他一一照做。”
  阿廖沙笑了一声,笑得无辜而快乐。
  那失真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礼堂里,在走廊上,在已经全是人的室外。
  “然后我说,‘您不如直接从这里到外面去吧。’”
  “他就真的跳了下去。就那么和个小丑一样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弥雅拨开人丛跑到楼外。好像有熟悉的声音叫她,但她没回头。
  “做完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陷入了恐慌,比起被审讯,我宁可去死。于是我也喝下了‘愉悦’。但我和我的朋友都被送进了医院。”
  “我没有死成。但从那天开始,我就改变了主意。我要毕业,要找到机会将这真相告诉所有人。可能的确有人被改造营和教官拯救了,我也知道帝国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能有人甚至会好心地告诉我,说我明明也是帝国压迫下的牺牲者。但我依然要说,操你的新秩序。打死混蛋的未必就是好人,也可能是另一个混蛋。”
  闪烁的红光令弥雅头晕目眩。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紧急救护车驶进了莱辛。
  “不用担心,我不打算为自己辩护。我杀了人,那么就应该被判刑。但我担心我的这段话也会石沉大海。所以我只能充当自己的法官,给自己判刑,不允许任何人继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你们很快就会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警戒线,安保人员,弥雅抬起头,半山腰上没改建好的办公楼沉默地俯视她。
  “最后,我的朋友,选择相信我的、唯一的朋友,记住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也请你原谅我。也许我只是想找个终于能够结束名为‘我’的这场闹剧的理由。而现在,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弥雅推开挡道的人,找到警戒线无人守备的空隙,钻过去,茫然地朝楼下人最多的方向走,越走越快,一路小跑。
  血液猛地上涌,思绪反而静止。
  “站住,弥雅,站住!”
  有人拖住她。
  “不!”弥雅拼尽全力地挣扎。有人从后面架住她,她开始尖叫。
  “13号!”
  她一个激灵。
  模糊的视野略微聚焦,档案室的汉娜出现在她眼前,脸色很难看。
  “你乖乖待在这里,会有人带你离开这里。听懂我说的吗?”
  “不!我要过去。放我过去!阿廖沙在哪里?让我去他那里……放开我!放开我!!”
  发生什么都保持冷静的汉娜竟然颤抖了一下。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奇怪:“你真的要我说出来吗?”
  弥雅突然安静下来。
  在汉娜出声之前,她已经知道了。在阿廖沙没有在台上出现,而是于屏幕中现身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
  线索早就埋好,只是她不够细心,又或者被其他的事占据心神,没有找到。她永远解不开阿廖沙的谜语,听不懂他的提示。所以她总是找不到他。总是他找到她。
  ——死人没办法从棺材中坐起来反驳,只有幸存者才能讲述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件事给了我意义。而他是必须被献祭的、有罪的羔羊。而这一切必须被你和我以外的更多人知道。那样我的意义才算彻底完成了。
  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讲述,但叙事内容已经由死人安排好:
  阿列克谢·冯霍恩是杀死斯坦尼斯拉夫·斯坦的凶手。他用烟灰缸砸他,又诱导他跳楼。而弥雅·杜伦是洁白无辜的受害者,全程神志不清地躺在现场。
  当在场的三个人只剩下唯一一个,当本能够搜集到证据已经被时间和凶手带走,幸存者的谎言也可以成为真相。
  弥雅浑身脱力,如果不是有人拽着,差点跌坐下去。
  “不,不,不,不……他不会骗我的。我们说好了要一起,不应该是这样的,不。不!——”
  汉娜将弥雅按进怀里。这也许只是一个简单快捷的蒙住她眼睛的方式。
  “阿廖沙已经死了。”
 
 
第61章 零地
  《联邦先驱报》深度专题—人物简述:“帝国的遗产:少年军与丑闻诞生之地”
  撰稿人:安德雷·沃罗宁
  01
  战争在莉莉出生前开始,在她十六岁那年结束。
  莉莉在孤儿院长大,对于自己的双亲一无所知。与许多境遇相似的战争孤儿不同的是,抚养莉莉的儿童福利设施隶属于帝国少年军。这些“福利院”向公众开放收养,但身在其中的孩子深谙不成文的规矩:福利院的孩子一旦过了某个年龄段,就不再会进入可供领养的名单,而是在十二岁时收编入帝国少年军。
  少年军是已然倾覆的帝国在国际上最为臭名昭著的机构之一,被视为这一政权有违人道的铁证。最初海外舆论大都认为少年军是帝国政府在漫长战争中培养忠诚下一代狂信者的工厂,这类机构的存在确实令人担忧,但其邪恶性质主要在于对将来的威胁。在成员踏入社会之前,他们的危险性似乎要远远小于神出鬼没的帝国特工。但两年前震惊多国的复活节使馆袭击事件证明这个推断天真且傲慢。
  4月3日,两名帝国少年军成员乔装为战争难民,前往流亡政府在B国首都的使馆、假称寻求庇护。他们在使馆内引爆了身上携带的爆炸物。包括两名未成年袭击者在内,共计18人遇难。复活节使馆袭击是帝国在敌对国境内最成功的一次行动。B国的流亡侨民团体深受震动,一度人人自危。
  但在此次袭击之前,少年军就已经不再只是灌输帝国意识形态的教育机构。少年军连队逐渐包揽在前线操纵无人机和部分大型战斗器械的任务。这类作战讲求反应速度、和想象力,事实证明,少年军的青少年非常适合这个新定位。
  莉莉第一次上前线战斗时十三岁。“我们其实不在真的第一线,看不到敌人的脸。他们只是地图上需要被除掉的红点。战斗……杀人没有实感。和模拟游戏没有差别。”这么说完,她停顿片刻,“当然。后来我知道那是有区别的。”但当我询问差别具体在哪,莉莉不愿意回答。不止是莉莉,我采访过的许多前少年军成员也对战争最后三年的经历讳莫如深。那段日子中有什么是不可说的。
  最后的攻防战中少年军对盟军的抵抗之顽强血腥已经十分著名,不需要冗述。只从盟军一侧看待问题,很容易将少年军成员看作被不幸洗脑、义无反顾为帝国大业抛洒热血的活祭品。但与更多前少年军成员接触后,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个体体验更为复杂。自诩自由世界的各方媒体宣扬的“洗脑”论否定了帝国时代个人意志存在的可能;而事实上,哪怕在帝政统治下,即便再有限,少年军成员还是有选择的空间。他们要面对的往往并非不配合就反抗这样极端的二元选项,而是“要配合到什么程度”“怎么做才对自身更有利”“是否有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如果有,底线在哪”这类更复杂精细的问题。
  另一方面,无可否认的是,那三年帝国上层做出的决策给许多如今最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留下了超出语言表达极限的创伤。旧历17年,帝国控制下的区域少年军规模大幅度扩张。原因在于战局剧变。反帝国联盟于当年正式成立。盟军首先以无人机发动精准快速打击,毁掉帝国军在西南方工业重镇的所有军工厂。帝国军依赖的精密战斗设备供给链受到重创。两条战线上都出现战力空缺。
  于是,先是16岁以上,再后来14岁以上,适龄孩子都必须应征入伍。扩招前就加入少年军连队都升格为精英部队。但升格的这些少年军成员被视作“假精英”,原来的精英连队则是“真精英”。执行复活节使馆袭击的那两人来自少年军中历史最悠久的核心连队。
  “被选中执行这种任务的都是精英战队中的‘真精英’。”莉莉向我解释少年军内部的复杂等级和分支架构,甚至画了一张简单易懂的图表。我与她谈话的背景音是首都市中心的喧嚣杂音,在那种环境下听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孩子对帝国那迷宫一般的体制侃侃而谈,非常怪诞,又有些教我毛骨悚然。
  十四岁之后,除了少年军内部时有时无的教导,莉莉没有接受过正式教育。但她能准确无误地应用一些复杂的长词语,做精确成熟的表达。比如:“虽然‘我们’都是少年军,但少年军不是一个同质的整体。所以也可以说,根本没有什么‘我们’。”我问她是在哪里学会“同质”和“整体”这些词汇的,她静静回答,在改造营。我又问这个想法是否是她自己思考得出的结论,还是从哪里得来的启示。莉莉重复,在改造营。
  战争结束后,改造营是在各地血腥的保卫战中幸存的少年军被送往的下一站。
  02
  旧历20年,帝国军战败。
  如何处置大批未成年的战俘成为新联邦要面对的一个棘手问题。改造营系统是解答。最初联邦政府负责人们设想中的是一个“改造系统”,而非被严密看管起来的营地。
  “我们那时想要尽可能地还原我们认知中的校园,而不是监狱。我们天真地以为只要将帝政下的暴行揭露出来,那些孩子就会意识到他们是一个巨大骗局的受害者,砰地一下,他们的思考方式会转变,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到社会,重新上学、工作。”奥尔夫·波尔金,学者、改造营项目最初的发起者之一,说到最初的构想时情绪依然激动。
  帝国统治下,波尔金很少直接参与政治活动,选择潜心于古鲁尔文字的研究。但他也是一位热心的教育家,曾经建议在帝国少年军内部推广更全面的通识教育;在新联邦建立后,他积极与政府合作。然而波尔金构想地着重通识教育和柔性干预的方案很快被迫中止。
  和约生效小半年后,位于首都郊外的莱辛改造基地于旧历20年11月29日开放。那里原本是一座疗养院,仓促改建为改造设施:楼面被重新分隔为教室和宿舍,来看望病人的家属停泊车辆的停车场改为操场。另一部分原本是医疗楼的中高层成为办公楼,但改建只进行到一半,因此那些建筑物有种异常阴森的气息。
  次年2月14日,原本隶属精英战队的前少年军成员控制了基地安保系统、劫持教员,试图发动武装政变。“复兴帝国”是那些激进成员的口号。联邦政府不得不出动军队,事态在长达72小时的对峙和游击战后终于平息。两名被劫为人质的基地教员丧生,交火双方的具体伤亡数字至今没有公开。由于少年军和帝国军队都穿着黑色制服,而这起事件发生的日子又实在过于讽刺,那三天的动乱被称为“黑色情人节”。
  而莉莉那时就在莱辛。她是进入莱辛的第一批学员,在那之前,她和其他少年军成员一起等待未知的命运。回忆起那段等待的岁月,她耸耸肩:“许多人觉得我们会全部被处决,也许那样其实更好。”我很难判断莉莉是在开黑色玩笑还是说真心话。
  谈及莱辛动荡的72小时,“那三天感觉又回到从前。”莉莉这么说着,流露出嘲讽的表情。她并不赞同那些无法放弃帝国幻梦的少年少女。莉莉和其他不愿意加入政变的学员一起躲了起来,逃过一劫。她自称在福利院的时候,她就对帝国思想教育不太热衷。她是个有主见、甚至有些顽固的孩子。
  “我不喜欢让人教我该怎么思考。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所以我没被枪毙。”莉莉轻描淡写带过的是另一些少年军成员叙述过的高压恐怖统治:要求绝对忠诚,故意设置多重互相监督的机构,鼓励举报,叛徒会被处决。这一对于少年军的刻板印象似乎只在战争最后几年确实存在过。去年多地发现的乱葬岗中有大量儿童的遗骸。短短数年内,在怀疑和内耗中丧生的牺牲者数量就已然骇人听闻。猜忌和恐惧也足以在亲历者身上留下永久的伤痕。
  第二次见面时,莉莉比前一次放松,和我说了一些更具体的战时经历。连队内的气氛取决于指导员。莉莉见过毫不犹豫让少年军当诱饵或道具牺牲的指导员。她详细叙述,每天会有一队被抽签选出来去探测无人区,有不少人就是在那样的任务中踩中红外控制的地雷死去。这样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事例有很多。但莉莉也曾经被指导员舍身救下。“他对我和另外几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就爬出战壕。他跑出一段路,故意鸣枪吸引注意力。我们拼命往反方向跑,最后逃出了包围。我们知道他那是去送死,为了我们。谁都没说什么。但我们都知道我们永远会记得那晚上。”
  在叙述这些经历的时候,莉莉的声调和表情十分平静。在我与她的两次对谈之中,她几乎始终维持着这种第三人叙述者般的态度,有时显得颇为冷漠。当我问起这一点的时候,她微笑了一下,反问我:“如果我不和自己保持一点距离,我该怎么和你说这些事?”我又问,她觉得和她一样对于帝国灌输的理念心存怀疑的前少年军成员有多少,她无所谓地耸肩,干脆答道:“我不知道。”
  许多前少年军成员对于帝国抱有强烈的憎恨,他们感到被虔诚地相信过的人和理念一同欺骗背叛。莉莉对于决定了人生轨迹的秩序似乎不抱持这种激烈的感情。“人都差不多。”她这样的评语中隐含对于取代帝国的新世界的猜忌。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