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蔻但凡深想,便觉心如刀割。
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沈蔻肩膀轻颤,视线朦胧。
钟氏过去,轻轻抱住了她。
晚风拂动树梢,母女俩垂泪相依,靠得那么近,沈看到母亲鬓边又添了几根白发。
从前,母亲也是风韵出众的美人,精心保养的头发柔亮得跟黑缎一般,惹得不知多少女眷心生艳羡。
如今却憔悴了太多。
那么多漫漫长夜,她独自怀揣着秘密,必定受过许多的煎熬。
她年岁渐长,也该分担忧苦了。
沈蔻抱紧了母亲,暗下决心。
*
穆王府,江彻回到书房后,立时召了杨固近前,吩咐道:“即刻派人去找沈有望,务必日夜兼程,赶在谢峤之前将他护住。当地官吏或许已被谢峤买通,就让人报个失踪,暗中带沈有望回来,在京郊安置。”
而后,又命杨凝多派人手,若逢沈蔻母女出门,务必暗中护持,勿令有所闪失。添置人手之外,又取了王府特制的鸣哨,命人送去给沈蔻,以备万一。
安排妥当了,江彻才阖眼靠在圈椅里,拿指腹揉了揉眉心。
他又想起了沈蔻出浴的模样。
湿发披散,纱衣轻薄,触目皆是纤弱。而记忆里的温泉水畔,她纱衣单薄,凹凸有致的身姿被勾勒得曲线分明,那双水雾潋滟的眸子望过来,软语吐香时,着实勾人沉溺。
江彻从没想过,沈蔻婉媚起来的时候,竟是那样勾人。
克制如他,亦难以自持。
甚至此刻回想起来,都觉得胸腔里心浮气躁,似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那些亲昵又勾魂的往事,她应该都不记得了吧?更不会再温柔娇软,千娇百媚地来勾他。只剩他在今昔间游荡,时而水深,时而火热,甚至难以克制的……
江彻腾地站起身,孤身回了卧房,反锁屋门。
*
襄平侯府里,谢峤近来坐立不安。
如果说陆元道失踪时他还存有几分侥幸,觉得或许是上苍帮他,收走了那位握着他把柄的神医,等南边的另外一道消息传来,他就彻底心急如焚起来——
沈有望也失踪了。
比起陆元道的名满京城,沈有望可谓不太起眼。当日构陷以贪墨之名,将沈有望送进狱中,其实没费谢峤多少力气。只是沈有望鸡贼得很,虽老实认了栽过去的罪名,没多跳窜给他添乱,却也留了后招保命,求个妻女平安。
谢峤为免狗急跳墙,便消了杀心。
毕竟栽赃贪墨并不难,旁人也未必留意,遮掩过去便可风平浪静。而若是急着谋害流放罪官的性命,被政敌捉住把柄后顺蔓摸瓜地查下去,反而可能惹来麻烦,红丸案余波未平的时候,着实不宜节外生枝。
遂命人买通当地官员,多留意盯着。
而沈有望被流放后也很老实,每日里沉默寡言,老老实实地干活劳作,想必是盼着以顺从的态度换取妻女平安。
谢峤便暂且按捺,免生意外。
直到陆元道失足跌落悬崖,谢峤虽心存侥幸,到底不敢疏忽,遂命人千里南下,紧盯着沈有望的动静。谁知就在他的人手抵达的前一日,沈有望在随同罪囚们入水采珠时,忽然失了踪迹。
当地官员说,兴许是不慎溺水被卷走了。
谢峤却打死都不相信。
天底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前脚陆元道跌落悬崖,后脚沈有望忽然溺水,且两人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定是有人在追查!
且他所猜疑的两人之中,东宫始终风平浪静,反倒是穆王江彻的种种行迹着实可疑——
先是毫无征兆地登门拜访,耽误了他跟薛氏会面,以至当日薛氏销声匿迹,透露了陆元道身上的秘密。后又打着寻仙访道的旗号在五仙岭四处乱窜,陆元道失踪当日,更是将他紧紧捆住,以致分.身乏术。
乃至沈有望的事上,江彻无缘无故地腾出王府旁的院落,护着沈家母女,看似是防色迷心窍的彭王,暗地里,谁知道居心何在?
无论他是为顾家鸣不平,还是受了东宫母子,甚至永明帝的指使暗查此事,那两人的去向江彻定是最清楚的!
谢峤岂会坐以待毙?
陆元道和薛氏去向不明,谢家能做的有限。倒是那沈有望,寒门士子出身,背后并无倚仗,当初既肯为了妻女忍辱负重平白担下罪名,足见那是他的软肋。
谢家已经丢了人证,如今所能做的也只有捏住软肋,再设法传出消息让沈有望心生忌惮,死守秘密。
谢峤思量既定,当即命人紧盯太子和穆王动静,掘地三尺也得寻出那两人的踪迹。
而后,便将目光投向沈家母女。
第25章 护她 少女柔弱,被江彻拥着,似小鸟依……
六月将尽, 暑热未消。
得知实情之后,沈蔻自知没法在父亲的事上帮忙,只将心思扑在戏本上。这日, 商榷后的几份戏本誊抄完毕, 她挨个细读,确信没半个字出错后, 欣然前往戏楼。
曾俭正得空, 满面笑容地迎她进去,亲自端了盘樱桃放到她跟前。
樱桃显然是才摘的,新鲜诱人。
沈蔻瞧着一粒粒红珠般香色鲜秾的小果子, 立时嘴馋, 将戏稿递给曾俭后, 自管坐入椅中取樱桃来吃。
果子熟得恰好, 入口甘甜。
沈蔻极满足地叹息了声, 接着再尝。
曾俭倚在长案慢慢翻看戏稿, 不时拿余光偷偷瞥她。
诗文里都拿樱桃来比拟美人,尤以樱桃衬着红唇的姿态最为香艳, 曾俭不欲唐突少女, 觉得那只纤纤玉手已足够悦目。
她的手生得小巧, 指尖却是修长的,如玉笋之芽, 纤秀白嫩。比起寻常少女的丹蔻装饰,她并未点染,那圆润粉嫩的指甲却如珍珠似的, 拈着樱桃时格外悦目。
诗文道不尽,笔尖画难就。
但种种悦目欣赏却能印刻在心底里。
曾俭叫来伙计,让他再取两份装进竹篮。
如此断断续续地翻完戏稿, 曾俭极为满意,从屉中取出一封装着银票的锦袋,笑吟吟交在沈蔻手上,道:“这是公子命我备好的酬金。他说写稿不易,姑娘改得很是辛苦,特地添了点银两,权当润笔之资。”
“多谢班主。”沈蔻欢喜笑纳。
“这是你应得的,无需客气。说起来,曾某半辈子都耗在戏班,从南到北各处都走过,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姑娘才华横溢,这戏排出来,定是叫好叫座的。往后若有新故事,记得先给曾某瞧瞧,肥水不流外人田。”
沈蔻莞尔,“班主可别打趣我了,都是仰赖公子和班主指点,化腐朽为神奇。”
少女年才及笄,这张嘴倒是很甜。
亦如同她的笑容。
难怪能让素来孤僻的公子破例,屡次指点。
曾俭很是欣慰,将一篮樱桃送上。
又说谢无相病情已愈,排演的伶人都挑好了,打算先排演一场,让伶人们找准词文曲调的感觉之后,多揣摩练习,免得走弯路。
因戏楼地处繁华街市,屋舍有限,且每日皆有南戏登台,为免搅扰宾客,选了城外的槭园。
——既为寻求清净,也让随行的伶人散心赏景,权当犒劳。
因是头回排演,欲请沈蔻同去。
沈蔻自打搬到穆王府旁便甚少出门,手里拿着于她而言堪称巨额的酬金,想起最初就已答应了要在排戏时出谋划策,哪会拒绝?遂同钟氏知会了声,次日清晨,揣好穆王府送来的那枚救命鸣哨,背着小包袱出门,乘着谢无相派来的马车,与众人一道出城。
留钟氏独自在家,整理屋舍。
这阵子母女俩深居简出,钟氏除了去绸缎庄交付绣品、采买菜蔬之外,几乎足不出户。不过大暑过后便是立秋,届时天气转凉,单薄的春衫夏裙便不足以御寒。
因着年初拮据,沈蔻今年几乎未添衣裙,御寒的衣裳还是去年添的,都快赶不上她渐长的身量了。
钟氏瞧着简薄衣裳,甚是心疼。
遭逢变故之后家道艰难,女儿却比从前懂事了太多,那份戏稿换来的银钱足够日常起居所用,后来那张银票更是分毫未动,精心藏在箱底。而钟氏每日里做些绣品,时日久长,也攒了不少银钱,足够给沈蔻添几身衣裳了。
遂孤身往绸缎庄去,打算挑些锦缎,给沈蔻裁剪几件裙衫。
绸缎庄离穆王府不近,隔了几道长街。
钟氏从前大小是个官妇,出门多是乘马车坐小轿,自打进了京城耗尽积蓄,差不多的路都是靠双脚走。日子久了,倒是渐渐习惯,这回便仍步行前往,舒活筋骨。
街市上热闹得很,喧嚣熙攘,各自忙碌。
钟氏戴了过肩的帷帽遮面,沿着长街走过,瞧见顺眼的笔墨纸笺、首饰胭脂,也都买了给沈蔻带上。末了,在绸缎庄挑了时新的样式,选着上好的质地裁剪了布料,挎着两个小包袱往回走。
来时走街串巷,回城却可走捷径。
她走过热闹长街,钻进一道僻静的小巷。
这里远离闹市,多是居住用的小院,男人们都营生去了,女眷闭门不出,只有老人在巷口闲谈,看着孩童们嬉闹,跟从前住过的米酒巷相似。里头虽小巷纵横,有稍许弯路,实则比走长街要近得多。
风过巷口,绿树婆娑轻摇。
远处街市叫卖婉转,近处却是安静祥和的,甚至还有巷外寺里的檀香味隐约传来。
钟氏琢磨着晚饭菜色,丝毫不知远处有人悄然尾随。
——那人已跟了她整日,先前碍着闹市里人多眼杂并未动手,如今地处僻巷且并无行人,着实是动手的好时机。他压低帽沿,加快脚步,就等着钟氏拐进左边那条最僻静的巷子,到巷口了追上去打晕,装进早就备好的马车里带走。
在此之前,不宜打草惊蛇。
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始终隔五六十步的距离。
钟氏丝毫未觉,闷头拐进僻巷。
才往里走了十多步,旁边一扇虚掩的门里忽然伸出只手,猛地拽住她手臂,拖进里面。在钟氏出身喊叫之前,他极迅速地捂住她嘴,在耳边压低声音道:“穆王府的,别出声!”
钟氏惊魂未定,却看清了他掏出的腰牌。
她没吱声,只点了点头。
那人遂携她入屋,藏身在高大的箱柜后面,借窗缝窥探外头动静。
还没站稳,院门被人粗暴掀开。
——受命尾随的汉子原打算瓮中捉鳖,谁知原本毫无察觉的钟氏竟会在拐过巷角后忽然消失?这巷子深不过百余步,两侧唯有三四道虚掩的小门,都是人家的后院。那汉子跟丢了人,情知钟氏没能耐跑出巷口,当即气急败坏地往两侧院中来搜。
这是第一户,逼仄的后院摆了许多花盆,无处可遁行迹。
他直奔屋舍,忽听对侧院中传来砰的一声。
那汉子只当是钟氏躲进去后,惊慌中弄出的响动,当即返身越过院墙去捉人,身姿利落如猿猴,露出腰间明晃晃的刀刃。
屋内,钟氏看得胆战心惊。
“认识吗?”男子道。
钟氏摇了摇头,惊得脸色都有点泛白,“他想做什么?”
“清早出门时就跟着你,专挑这种僻静地方下手,巷口还有马车,很显然是想绑票。沈夫人,尊夫的案子牵涉甚重,王爷命在下暗里护卫夫人,便是为防不测。那人会被引开,王府外的小院也未必会安生,夫人今日随我回去,暂且在王府后院安置吧?”
钟氏眸色骤紧,“那蔻儿呢?”
她不在乎住到哪里,担心的唯有女儿——
若有人心存歹意,欲图绑票,母女俩都不可能躲过。京城里各处皆有人巡逻,等闲宵小都不敢轻举妄动,她青天白日的尚且遭遇如此凶险,沈蔻今日随谢无相出城去看芙蓉班排演新戏,恐怕也早就被人盯上了!
*
京城外,沈蔻此刻昏昏欲睡。
受了江彻提醒后,她出行时比从前谨慎了许多,今日还以心中不安为由,请曾俭多带了几个人。曾俭很爽快,除了先前见过的魏成之外,还带了两位男子随行护卫,身手都不逊于魏成。
此刻马车辘辘,数辆首尾相随。
打头的是独乘的谢无相,次为沈蔻,后面是芙蓉班的苏姑娘和几位排演新戏的伶人,因难得去槭园,她们都颇兴奋。
槭园坐落在天麟山的山腰处,屋舍虽不富丽,却极雅致洁净。最妙的是周遭近百亩的槭树林,高壮者参天蔽日,树冠如伞,低矮者斜逸秀致,姿态婆娑,有诸多可赏玩之处。只是道路难走些,盘旋折转,两侧峡谷陡深。
马车行到山脚,果然放慢了速度。
沈蔻从前甚少来这里,不免将侧帘掀起,瞧瞧周遭景致。
诚如曾俭所说,这地方山深林密,谷深壁峭,因着峡谷纵横,走在盘旋的山路时视野便格外开阔,远近景致一览无余。更有一座白塔矗立于对面的山坡,周遭丛林拱卫,背后长空湛蓝,望之令人悦目骋怀。
谢无相瞧着清心寡欲,倒挺会挑地方。
沈蔻心中暗笑。
不远处绿意森森的密林中,有人凝神静气,精神紧绷。
草色的衣裳被遮挡得与周遭浑然一体,唯有劲弓拉满,一支黑沉沉的铁箭搭在弦上,瞄准黑马的脖颈。等沈蔻的那驾马车离得近了,利箭铮然而出,噗的一声射在马颈,近乎贯穿。
黑马颈间鲜血如注,剧痛之下长嘶一声,发疯般往旁闪避狂奔,跨过路旁护栏后一脚踩空,霎时翻身滚落。
马车被它的疯劲大力拖拽,撞得护栏咔嚓断裂,而后径直朝峡谷侧翻下去。
这变故来得太快,几乎在瞬息之间。
沈蔻惊叫失声,在被滑出车厢前,伸手死死抓住车厢里的铜环。
天旋地转,山风卷起车帘,底下幽深的峡谷和刀刃般的巨石清晰可见。她被车厢壁撞得腰酸背痛,才往外挪了半步,见状顿时腿软,惊恐地闭上眼,脑海里霎时闪过摔落谷底后粉身碎骨的画面。
曾俭的声音便在此时传来——
“抓紧,别松手!”
随同而至的是一声闷响,发疯的黑马撞在山腰巨石上,痛得四蹄乱蹬,铆足了劲要冲下陡坡。侧翻的马车被迅速赶来的曾俭死死拽着,车轮咯吱乱响,像是承受不住两股大力的拉扯,快要散架似的。
山道间似有铁蹄如雷而来。
沈蔻心胆俱寒,来不及取鸣哨呼救,只死死拽住车厢里的扶手,咬牙慢慢往外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