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一道身影挪出车厢,谢无相红衣烈烈,举掌击在车辕,腾空而起,似欲赶来营救。
旁边却有人如疾风扑来。
沈蔻惊恐瞧去,便见江彻玄衣鼓荡,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伸臂牢牢揽住她腰肢,而后高声道:“撒手!”
沈蔻与曾俭都认清了他的脸,几乎在同时松开手。江彻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脚尖踩着摇摇欲坠的马车借力,稳稳跃向山道。
耳畔金戈交鸣,伶人们惊呼不迭。
沈蔻抱住江彻的脖颈,看到道旁忽然多了许多人激战,那马车被痛疯的黑马拖拽着,起伏颠了几下,重重撞在山腰一块突出的巨石,顿时咔嚓作响,木屑四溅。
她浑身剧颤,惊呼出声。
江彻收紧了怀抱,将她脑袋按在怀里,低声道:“别怕,没事了。”
他的声音微哑,似心有余悸。
沈蔻被他用力抱着,脸颊贴在男人微凉的衣裳,耳边却是他的心跳。有些凌乱,砰砰作响,显然是十分紧张,与她见惯的阴鸷冷沉迥然不同。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收回抱着他的手臂,往后退了半步,颤着嗓子道:“多谢王爷出手相救,方才实在太悬了。”
说着话垂首蹙眉,强忍身上酸痛。
江彻怀中骤空,有点僵硬地收回手,想问她可曾受了伤,瞧见沈蔻退避的姿态时猛然醒悟,眉眼冷峻如常,手指却不自在地搓了搓。旁边激战正酣,他未再耽搁,拔剑直奔纠缠的刺客。
不远处,谢无相默默收回了目光。
*
今日的变故全然出乎意料,沈蔻被马车带向陡坡的那一瞬,谢无相几乎不假思索,枉顾身体病弱双腿无力,欲去营救。
谁知江彻会突然出现?
危机骤然化解,谢无相凌空转身回到车厢时,只觉气血翻涌,喉头一股甜腥上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回去。
山道上乱成了一团,埋伏的刺客尽数现身,却丝毫不理会他和戏班的伶人们,而是奔着沈蔻去的——且对方来势虽凶,除了最初射伤黑马的那一箭外,并未再出狠招去谋害沈蔻的性命。但看其身手,却都是出类拔萃的,不像寻常宵小劫匪。
谷底亦有动静,似在等马车滚落后接应。
很显然,他们是想活捉沈蔻。
谢无相暗自心惊,命曾俭他们全力抵挡,目光投向沈蔻时却微微顿住。
少女柔弱,被江彻拥着,似小鸟依人。
她伏在他胸前,裙衫轻扬。
而江彻身姿魁伟披风猎猎,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如同呵护珍宝。
谢无相从来都没想过,战功赫赫、不近人情的穆王爷竟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危急时刻亲自出手救人,还来得这样及时——亦可见江彻早就察觉了潜伏的危机,留意着沈蔻的去向,只是按兵不动而已。
他竭力压住复杂心绪,将目光投向激战的那群人。
如果说最初遇袭时是敌众我寡的险局,在穆王府的人手加入后,局面立时反转。曾俭和魏成他们原就身手极好,穆王府众侍卫更是势如虎狼,虽人手不多,却彼此呼应,两处合力,不多时便将来袭之人尽数围住。
待江彻拔剑,凌厉杀气所向披靡。
没多久,刺客尽数被擒。至于谷底潜伏接应的那拨人,因离得太远,瞅着这边情势不妙,尽已撤退远离,已无从追究。
杨固取了早就备好的绳索等物将贼人捆缚起来,与曾俭他们一道守着。
江彻则折身而回。
受惊的伶人车夫们围做一团,男外女内,拿身躯围成堵墙,以防女子们被激战连累,不慎受伤。沈蔻亦在其中,煞白的脸上恢复了血色,满目惊慌也已平复。
江彻递个眼色,带她去寻谢无相。
遇袭之初,他其实曾怀疑谢家沆瀣一气,里外串通。不过看谢无相不良于行却仍毫不犹豫地救人,曾俭他们竭力对抗,那点疑虑便已消弭殆尽。到得跟前,江彻开口便道:“谢公子无恙吧?”
“无妨,多谢王爷出手相助。”谢无相长衫蔽膝,端然而坐。
沈蔻遂朝他屈膝作礼,“多谢公子。”
“原是我带你出来,遭了贼人伏击,自然得护你周全。这些人在此设伏,必是事先探到了行程,处心积虑。且一招一式都是冲着你来,又不像杀人灭口……”谢无相瞧着沈蔻,见她面露茫然,似全然不知为何招来恶贼,遂向江彻道:“王爷来得及时,可知他们的来路?”
江彻面沉如水,“先前有人尾随沈蔻,就在城里。”
谢无相顿时面色微变,“是同一拨人?”
“人手变了,但幕后指使应是同一人。公子不妨查查,这行程是如何泄露的。”江彻说着,状若无意地瞥了眼背后。
那里,有车夫亦有伶人。
谢无相会意,温雅的眸中浮起寒色,“今日之事确实是我疏忽,险些连累沈姑娘。既然王爷提醒得明白,这件事我会细查,定会给沈姑娘个交代——不能让她白遭这场惊险。”
说着,他看向沈蔻,面露歉然。
沈蔻惊惧渐消,忍不住勾了勾唇,道:“原是我招来的是非,扰了诸位游山的雅兴,公子何必自责。再说了,方才若不是曾班主及时拽住马车,我恐怕早就遭殃了,哪还有能耐站在这儿说话呢。”
谢无相浮起薄笑,歉意却未消弭。
倒是江彻贵人事忙,既已将贼人尽数擒住,便不欲再耽搁。只说对方来势汹汹,未必会善罢甘休。此地僻处京郊,人多眼杂,易给贼人可乘之机。穆王府里有不少侍卫,调派人手也方便,为免再出意外,这阵子便由他看护沈蔻,寻个地方妥善安置。
“不知谢公子意下如何?”
江彻衣衫猎猎,惯常的冷沉语调、强势姿态,似已将后续的事筹谋妥当。
谢无相哪还能拒绝?
这位爷久经沙场,手腕狠辣决断,千军万马中都所向披靡,对付这些藏于暗处的刺客也比他更得力——方才激战之中,高下早已分明。且这场突袭着实蹊跷,他的随行中未必没有内鬼,这般情形下,着实不宜再将沈蔻置于险境。
遂颔首道:“沈姑娘的安危为重。”
三言两语,便定了沈蔻的去向。
沈蔻没自知人微力弱,没能耐保全自身,只得听从安排,跟着江彻策马离开。
她的心里,却有诸多疑问陆续浮起。
第26章 藏娇 心里乱跳的鹿在这一瞬窒息。……
马蹄得得, 沿山道渐渐驰远。
江彻亲自引路,带沈蔻去王府在京郊的别苑安置,沈蔻骑马混在队伍里, 心里却还在琢磨这次蹊跷的突袭。
她最初以为是彭王主使了这场偷袭。
毕竟那些贼人并未伤旁人性命, 看架势是想活捉她——若当时营救不及,她滚落山坡后昏迷重伤, 毫无反抗之力, 定是最合对方的心意。京城之中有这般手段和动机,且敢在光天化日下嚣张行事的,就只有色迷心窍的彭王。
但听江彻的意思, 主使不像彭王。
而谢无相的态度也很奇怪。
沈蔻翻来覆去地琢磨, 想起江彻提到先前京城里曾有人尾随她时, 谢无相似对此知情;在江彻暗示主使后, 原本受了牵累的谢无相却面露歉然, 还说会给她交待;甚至于江彻先前说彭王心怀不轨时, 连带着说谢峤并非善类。
莫非,这事跟谢峤有关?
以谢无相和曾俭的性情, 平素对周围人约束极严, 不会轻易泄露行踪。但若背后主使是谢家的人, 想蒙混过关,骗取消息就容易得多。
这念头窜出来, 沈蔻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就想否决。
毕竟她与谢峤无怨无仇,堂堂一位侯爷,何必兴师动众地对她下手?
但若这猜测属实……
父亲曾说构陷他的那人权势极重, 非沈家这种寻常小门户所能抵挡。以襄平侯府的能耐,想构陷个毫无根底的小县令,绝非难事。谢无相性情冷僻, 与谢侯父子的关系似颇冷淡,定不会知道个中内情。但以谢峤的身份,想过问戏班的行程简直轻而易举。
那么,谢峤对她动手,怕是跟父亲有关!
沈蔻五指骤缩,捏紧了缰绳。
前世她整颗心都扑在江彻身上,对襄平侯府甚少留意,后来糊里糊涂的投湖而死,看到那本书时,里头也只零星记叙关乎顾柔的事,于沈家只字不提。如今她即便想挖些线索,也无从下手,只能凭这零星的迹象揣测琢磨。
越是揣测,就越是担忧焦灼。
沈蔻强忍身上酸痛,好容易挨到王府别苑,翻身下马后,忙向江彻屈膝道:“我心里有许多疑惑,想跟王爷请教。”
“进去再说。”江彻阔步领路,带她入内。
*
别苑里有客舍,是座很精致的阁楼,这会儿夕阳斜照,晚风渐凉,楼前树影婆娑。恭候的仆妇丫鬟齐声行礼,见江彻摆了摆手,忙躬身退出,待屋门掩上,里头便只剩两人相对。
沈蔻再难按捺,低声道:“今日这事的主使难道与谢府有关?”疾步赶路后气息微喘,她双眸焦灼,胸口起伏。
江彻有点意外,却未否认。
“只是猜测,尚无实据。”他说。
沈蔻眉心乱跳,紧追不舍道:“是因为家父的案子吧?他流放在外,离京城那么远,又无人照应,会不会遇到麻烦——”焦灼的声音猛然卡住,她诧异地看了眼江彻按在她肩头的那只手,仰头望向他,目露不解。
江彻叹了口气,轻拍她秀肩。
“令尊一切无恙,无需担心。”极缓和的语气,似有意安抚,似颇感无奈,便连他惯常清寒冷厉的目光都带了柔色。
沈蔻下意识垂眸,心头微跳。
这样的江彻有些陌生。
记忆里这男人铁石心肠,即便她费尽心思去接近,无数柔情付与,他的脸上都只有淡漠。她甚至是害怕跟他对视的,不止因其威仪洞察,也因从前经历过太多失望,她怕目光相触时,迎接她的只有冷厉冰霜,漠然无情。
但此刻,那双幽邃的眸中分明有关切抚慰。
甚至他按在肩头的手……
男人掌心微烫的温度隔着单薄的衣衫传来,霎时勾起不久前的回忆。彼时在玉镜湖畔的竹林精舍中,也是这只微烫的手掌捧着她的脚踝,耐心上药,指尖薄茧的触感格外分明。
以江彻的专情和傲气,不至于为相识未久的她折腰敷药,想来那个时候他是把她当成了顾柔的。
那是萦绕在他心头的皎洁月光,相隔千里,却深藏心底。
他所有的深情,都是给那个女子的。
心里乱跳的鹿在这一瞬窒息。
沈蔻深吸了口气,驱走杂念,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王爷既如此说,我自然深信。只是谢侯既已对我下手,家母孤身在家中,恐怕也未必稳妥。王爷能否……也对家母稍加照拂?我们虽身份低微,略无所长,但只要王爷用得着,必也全力以赴地报答。”
她说得诚恳,语气也是柔韧温和的。
江彻却怔了怔。
方才对视的那一瞬,他分明察觉出她眼底的异样,连同垂眸的姿态都掺了娇羞的味道,耳尖微染,似涂了淡淡胭脂。
然而此刻,她眼里清澈得如同清潭。
没有半点波澜。
仿佛前一瞬的娇羞只是错觉。
江彻心底有些失落,又觉得这份失落很是可笑。见她满心记挂的都是家中父母,便清了清喉咙,道:“令堂确实也被盯着了。不过此刻应该已被救出,安置在了王府。会比住在外面稳妥。”
这般安排,着实周全之极。
沈蔻纵知他出手相助是爱屋及乌,心里也颇感激,后退半步,郑重行礼道:“王爷思虑周全,民女感激不尽。”裙衫轻摇,姿容袅娜,风入纱窗时,鼻端有少女身上的淡香袭来。
江彻搭在她肩上的手随之滑落。
他嗅着那股淡香,摆出端然姿态,“公务罢了,无需道谢。”
“那……”沈蔻迟疑了下,觉得孤身住在穆王别苑这种事,终归不甚合适,遂趁热打铁试探道:“这别苑毕竟在城外,若要提防贼人,总得额外安排人手护卫。王爷何不将我与家母安置在一处,也可省些力气。”
这提议合情合理,沈蔻自认为妥帖。
江彻却觑着她,未动声色。
论理,将母女俩都安排在王府是最妥当的法子。王府里并无内眷,后院成片的屋舍都空着,案情所需,暂且收留一双母女并不算什么,换成寻常人,他定会如此安排。
但沈蔻岂是寻常女子?
翻出的记忆里,她借着戚家的招牌时常造访王府,在书房和后院留下过太多印记。以至于他走在府中,时不时就会想起少女的种种情态。是她见面时娇靥含笑,明眸善睐,是她碰壁后神情黯然,郁郁寡欢,是她冒雨而来,衣衫尽湿,是她含羞带怯,泪盈于睫。
——那些事当时不曾留意深想,转过头,却像是淡淡铭刻的印记,抚抹不去。
深夜时,独处时,几乎占据他脑海。
比邻而居已然令他心神动摇,若将她安置在王府里头,他还如何镇定?
江彻拧眉,眸色深如暗夜。
沈蔻却错会了意思,低眉道:“是我唐突了。王爷如此安排,必定有周全考虑,我老实在别苑待着就是。”
说罢,垂眸咬唇,似颇忐忑。
江彻的目光在她唇上驻留片刻,渐渐昏暗的天光中,触目只觉柔软娇嫩。屋门紧闭,咫尺距离,他的目光扫过微鼓的胸脯,纤细的腰肢,想起她今日伏在他胸膛时的柔弱。那般乖软情态,跟此刻的规矩客气迥然不同。
几乎翻脸无情。
江彻却拿她没辙,未发一语,抬步出门。
沈蔻颇为乖巧地行礼恭送。
心头担忧解去,她终于察觉到了满身隐隐的疼痛,都是今日在车厢里撞的,经了马背颠簸后哪儿都不舒服。
但愿伤得不重,她轻轻叹了口气。
*
江彻回城时,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襄平侯府外跟往常同样热闹,车来人往,宾客络绎,去向各房的不同门户。就连谢峤都似风波不惊,在翌日朝会上碰见时,还含笑同招呼同僚,气定神闲。在遇到江彻时亦端然失礼,还提了两句近来南边水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