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初以为是邻居家的猫,心里还在暗笑它调皮,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冒着暴雨在房顶上撒欢儿。倦懒的唇角还没勾起,她心里猛地一震,下意识抬头瞧向屋顶——
那只猫又胖又懒,每天入夜时都跑回窝里躲着了,怎会冒雨出来闲晃?
难道是……
那一瞬,彭王色眯眯的模样浮入脑海。
沈蔻惊弓之鸟般攥紧了手指。
前世,算起来大约是明年盛夏时节,她曾随同戚老夫人到京郊散心消暑。也是在这样的暴雨之夜,屋顶上瓦片踩碎,极轻的脚步混同雨声入耳,彼时她并未在意,拥着锦被翻了个身,在一阵甜香中昏睡过去。待醒来时,人已被捆在马车里,身上寝衣单薄,筋骨酸软无力。
她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被送入江铭的别苑。
那天夜里,若非江彻冒雨闯宅来救,以森冷利剑抵在彭王脖颈上逼他写下认罪书,她怕是早就被屡次觊觎却未能得手的彭王糟蹋了。
彼时男人浑身湿透,神情阴沉如修罗,拿披风裹住她近乎半.裸的身体,抱进马车送回到了戚老夫人身边。
虽说自始至终未发一语,更无半点温柔神情,却令近乎绝望的她极为动容,愈发沦陷其中。后来葬身冰湖,看着江彻跟顾柔既定的结局,沈蔻也明白了,当时江彻愿意赶来救她,应该还是瞧着顾柔的情分,见不得他心上人的替身被旁的男人糟蹋,爱屋及乌而已。
但无论如何,彭王的贼心着实令人胆寒。
一个男人色迷心窍又重权在握,为图谋皮肉姿色,当真是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前世她时常出入穆王府,尚且遭了那样的毒手,如今她只是个不起眼的罪官之女,靠着戏本养家糊口已是拼尽全力,碰上彭王那种人,只有任人鱼肉的份。
难道真要求江彻的庇护?
沈蔻苦恼地蹙眉。
实在睡不着,她披了件外裳,轻手轻脚地走向东侧间,欲与母亲同睡。
谁知钟氏也醒了,独自在窗边站着。
听到猫儿般轻微的脚步声,她扭头瞧去,见女儿散发披衣走了过来,不由轻轻叹口气。
“睡不着,是不是?”她取火捻子点亮了灯烛,素来温婉的脸上笼了层愁色,“你父亲出事的时候我就在想,咱们孤女寡母的,若没人照应,这日子恐怕过不下去。哪怕是回了你外祖家,商户也斗不过当官的,未必护得住咱们。还不如搬到这里,有京兆衙门和蒋家照拂着,总能比别处安生些。”
“可是蔻儿,你在玉镜湖畔遇到的事……我越想,就越觉得担心。”
“若没被彭王盯上,咱们躲在这里过小日子,你随心所欲的栽花种菜,捣鼓些衣裳吃食,总能偏安一隅,就是有些个小麻烦,也有衙门镇着。可彭王是什么人?皇上和曲贵妃最疼爱的皇子,要什么没有?他若真想摆布咱们,实在是轻而易举,咱们就是想逃也无处可去。而你这张脸……”
钟氏一顿,眼底忧愁更浓。
绝色的姿容若无力护着,那便是祸端。
一旦招了虎狼,实在后患无穷。
她没忍心将这话说给女儿听,沈蔻却哪能不明白?
天下之大,能防住彭王那条饿狼的,唯有身份和手腕与之匹敌的江彻。她先前犹豫不决,是因为前世的下场实在太惨,有意无意地想要避开。但今晚被雷雨惊醒,她才发觉,其实对于彭王,她也是草木皆兵的。甚至比起对江彻的忌惮,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眼下,彭王心怀歹意,江彻并未拿她怎样。
沈蔻沉默着,手指绞紧寝衣的袖口。
许久许久,她才低声开口。
“既然形势所迫,咱们就先搬过去吧。”
只要她别像前世那样鬼迷心窍,别再为了江彻糊里糊涂的轻贱自身,做出那些卑微荒唐的事,应该不至于误入歧途吧?到时候,但凡彭王消了色心,或是正主儿顾柔风光回京,抑或有旁的转机,她默默卷了包袱离开,兴许还是能逃得过风雪冰湖的结局,另谋安生去处。
她所求的,也只有安稳度日而已。
*
穆王府里,杨固发现了个秘密。
他家主子开窍了。
早先江彻隔几日就去米酒巷偷窥沈蔻的时候,杨固虽觉得他鬼鬼祟祟,偷窥之举有失王爷身份,因为此女与顾家姑娘肖似,便只当是案情公事所需。谁料从邢州回来后,他家王爷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专程跑到闹市食店,借着结缘的名义给沈家小美人洗手做菜不说,还在那天将她抱到了湖畔精舍,闭门施药。
懒于女色的穆王竟抱了个女子回来!
杨固犹记得当时的震惊。
以至于那晚江彻当着众侍卫的面将沈蔻抱下马车时,他竟然能镇定自若的去敲门,仿若无睹,回想起来都佩服自己!
到得王府,江彻又给他交代了件差事——将府邸周遭闲置的院落都腾出来,安排人打扫收拾干净,等沈蔻挑中哪处院落,便帮她迁居进去。为此,还让他去书架上翻出各个院落的营造图,以供沈蔻挑选。
营造图在书架顶上,积了些许灰尘。
杨固将封装图样的扁长锦盒取下,看到上面还放了张折起来的宣纸,痕迹颇新,并未装裱,亦无标记。
他只道那是后来补的图样,未来得及装入盒中,随手翻开一瞧,顿时愣住了。
上头是少女的画像。
黛眉杏目,鬓云似鸦,青丝简单挽成了堕马髻,底下则霜罗薄袖,绿裙仙姿。整张图上唯有少女盈盈而立,眼眸微抬,瞧向画外的人,此外再无旁的绘饰。单看眉眼,既像获罪流放的顾柔,又像新近结识的沈蔻,若看装扮,倒更像沈蔻——毕竟顾柔出身公府,自幼锦绣绫罗、金围玉绕,每回出门都打扮得明艳夺目。
但这也说不准,毕竟顾姑娘闲居在家时,偶尔也做清雅装扮。
杨固好奇,欲从神韵中辨出是谁。
可惜江彻虽文成武就,杀伐决断,笔墨上着实欠缺,这幅画固然勾勒出了眉眼身姿,却欠缺几分气韵,分辨不出是傲然矜持的高门贵女,还是烂漫娇美的小家碧玉。
杨固颇遗憾地搁下了画卷。
便在此时,门外脚步匆匆,有侍卫隔门禀报道:“启禀典军,府外有位姓沈的姑娘求见,说有事找王爷。”
杨固闻言,快步迎了出去。
外头确实是硬着头皮造访王府的沈蔻,不过此刻她的脸色不太好。
——她遇见了戚老夫人。
她是来请江彻赴宴的。
只那日沈蔻撕破她假仁假义的脸皮,戚老夫人便知,寻个替身这条路走不通了。但靠婚嫁攀上穆王府的心思既已活络起来,哪能轻易压得下去?季氏瞧着有空子了,便说戚渺虽不及顾柔美貌,跟穆王到底也算相识,与其为来路不明的沈家女做嫁衣,倒不如自家骨肉来得可靠。
戚老夫人有些为难。
她到底是县主的女儿,宫廷之事见得多了,深知戚渺的性子在皇家未必站得住脚,先前也没打算将她高嫁。但如今替身的打算落空,顾柔又迟迟不能回京,她想来想去,终被季氏说动,想着将孙女教导一番,争个机会。
遂有了这试探口风的宴席。
换在往常,江彻总会给戚家几分薄面,这回戚老夫人亲自来请,多半也不会落空。
她老人家信心满满,瞧见沈蔻时也没了从前的慈爱笑意。只在等侍卫通禀的间隙里,端坐啜茶道:“近来京中贵女们传闻甚多,说沈姑娘得了谢公子的青睐,还往穆王跟前凑,实在春风得意。怎么,瞧不上别人的助力,想自个儿飞起来了?”
沈蔻轻捋衣袖,头都没抬,“老夫人这话说得,听起来怎么有点酸。”
“我有什么可酸的。”戚老夫人哂笑。
眼见杨固远远走过来,她适时起身,声音也稍稍压低,“穆王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那些心思,旁人是摸不清的。沈姑娘只管闯,回头若是撞得头破血流,别来我跟前哭就成。”说着话,换上画皮般的慈和笑意,朝官居五品的杨固见礼。
杨固亦抱拳道:“老夫人万安。”
他先朝沈蔻打了个招呼,而后向戚老夫人歉然道:“老夫人的意思我已听侍卫说了,偏巧今日王爷带了杨凝出城办差,还不知几时能回来。我不好擅自做主,等王爷回来后禀明了,再去给您回话,如何?”
戚老夫人笑道:“那就有劳杨殿军了。”
说着话缓缓动身,留意后头动静。
就听杨固声音里带了笑,颇客气地道:“沈姑娘可算来了,这里日头晒,请到书房里说话吧。”说着话,伸手相让,将少女带往书房。剩戚老夫人愕然站在那里,半晌没能出声儿。
*
翌日江彻回府,杨固将诸事禀明。
听说戚家设了赏花宴邀他赏脸,江彻眼皮都没抬,“近来没空,打发人送个礼过去。沈蔻呢,还没动静?”
“沈姑娘昨日来的,挑了东北角的那处院子,这会儿正往里搬。属下安排了人过去帮忙……”
话音未落,江彻已然阔步直奔内院。
东北角的那间院子是几处院落里最逼仄的,离王府正门颇远,出入都靠府后的夹道,算得上僻静。好在王府里亭台楼阁错落,其中有座观云台,原就坐落在地势最高的矮丘上,又修做上下两层,站在上面几乎可俯瞰整个王府后院——东北角的那处院落,亦在视线范围之中。
江彻孤身登台,目光越过葳蕤树冠。
小院里人影轻晃,往来繁忙。沈蔻将纱袖挽至臂弯,手里摇着团扇驱汗,正忙着指挥人安置箱笼,丝毫未察觉远处的目光。
满园天高云淡,远近树影婆娑。
江彻端然站在高台,任由暖风鼓起袍袖,唇角渐渐勾起。
第23章 心痛 江彻的心似被谁攥住,痛得刻骨。……
自打沈蔻搬到身边,江彻睡得分外踏实。
原本夜梦安乐是令人愉快的事,睡足后他也精神奕奕,还能常抽空去后院高台瞧瞧逗鸟翻书的沈蔻,在脑仁儿和心口的闷痛里,任由尘封的记忆慢慢浮出。但回忆起来的事,却令他颇为难受,似被乌云笼罩。
记忆里的沈蔻很可怜。
认季氏做义母后,她收敛了娇憨烂漫的心性,换上戚家给的绫罗珠翠,用心学高门贵女的举止仪态,欲取悦于他。很多次,她兴冲冲地来到他跟前,奉上精心做的小物件,如捧至宝。
那个时候,她的眸色是粲然生辉的,如春光明媚,似月色温柔,不掺半点矫作。
而他如何回应的呢?
自从那日他去戚府设宴,回客舍更衣时看到少女卧在红绡帐中,纱衣单薄,香肩半露,屋中更有甜香充斥,勾得他浑身燥热,江彻便知道,戚家婆媳欲借沈蔻图谋前程。拂袖而去时,他对戚家心生芥蒂,连带着醉后懵然无知的沈蔻都被视为心机深沉之徒。
对她的殷勤温柔亦弃如敝履。
少女屡遭冷遇,眸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似炽热的烛光渐渐燃尽,落入冰冷。于是她挣扎,听从戚氏婆媳的怂恿安排,行事越来越卑微,在他跟前小心翼翼地讨好,如履薄冰。
遇到坎坷时,也只会独自躲着哭。
她在他跟前低声哭的时候,双眸会笼满雾气,楚楚可怜。但真的伤心委屈时,其实会避开旁人,独自缩在角落里抱膝啜泣,唇瓣都紧咬着,不肯发出半丝儿声音,任由泪珠簌簌滚落。等哭够了擦去泪痕,洗脸梳妆,便仍是他跟前刻意迎合的端庄明艳……
而他仍武断而偏见,以为她所有的姿态皆是虚情假意另有图谋,愈发克制、淡漠。
亦令她愈来愈不知所措。
江彻的心似被谁攥住,闷而滞涩,痛得刻骨。
却只能默默忍着。
这日清晨早朝过后,永明帝将他召入内殿,过问了交代给他的差事,又说阮昭仪有些事情要说,让他去趟霜云殿。
江彻依命过去,阮昭仪甚是欣喜。
“其实也没要紧的事,就是问你几句话罢了。”她难得有儿子陪着用饭,将佳肴糕点摆了满桌,屡屡含笑布菜,“彭王府上新添了丁,皇上很是高兴,难免又提起你的婚事。皇后瞧上了永宁伯府魏家的姑娘,正劝皇上赐婚,你呢,瞧得上么?”
“我不娶她。”江彻淡声。
阮昭仪便笑了笑,柔声道:“既不要她,你心里有没有中意的姑娘?若是有,我想法子劝劝皇上,免得皇后乱点鸳鸯谱。”
中意的姑娘吗?
不知怎的,沈蔻含笑觑他的模样就浮上了心间。
江彻隐隐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脑门微痛,正欲捉住记忆里若有若无的丝线,便听阮昭仪道:“莫非真如外头传闻的,你还惦记着顾家的柔儿?”
“她?”江彻听到这名字,有点头疼。
他跟顾柔确实有幼时青梅竹马的情分,但也仅止于此,到不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遂淡声道:“这种传闻,母妃也信。”
阮昭仪便笑了,“也是。你若真惦记她,哪会放任她在边地受苦。只不过,柔儿的容貌在京城是拔头筹的,你连她都瞧不上,莫不是要找个天仙?昨儿戚家老夫人进宫来,带着她的孙女戚渺,倒是个天真爽快的孩子,没那么多歪心思……”
她不提则已,一提起戚渺,江彻立时想起上回去戚府,沈蔻说他毫无人性,像修罗夜叉。
而至于戚老夫人……
江彻原颇敬重,想到前世那对婆媳的行径,却皱了皱眉,道:“母妃往后别总纵着她,手伸得太长,竟想干涉我的私事,未免自视过高。父皇若赐婚,我自有说辞应对,婚事往后再说,不急在一时。”说罢,又问她近来身体。
等用完饭出来,杨固已等候多时。
瞧见他,快步上前附耳道:“禀王爷,陆元道全都招了。”
江彻神色骤紧,翻身上马直奔府邸。
*
红丸案震惊朝野,不止令左相命丧黄泉、兴国公府顾家蒙冤,更令不少人受到牵连,无端遭难,算得上永明帝登基之后出手最狠的一桩案子。
这般重案,江彻岂会手软?
将陆元道秘密押进王府后,便命杨凝尽快去审,务必将对方的歪心思都磨尽,撬开嘴巴。
陆元道又不是钢筋铁骨,如何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