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泰宁将其拿在手中,走到窗边指着窗棱上的细痕,道:“高明知,你还有何话说?”
谁知高明知面色丝毫不变,镇定地道:“小生还没听说过凭几道细痕、一卷线就能定罪的,大人心急破案我能理解,可是我虽权势不如九门提督,却也是上了举人榜的,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大人若是无凭无证就想定我的罪,便是闹到天子面前,我也要喊冤。”
“死到临头还想威胁本官,”武泰宁沉声道,“本官自会让你心服口服。”
“从荣祁之死到紫莺被杀,本官一直在思索一件事,凶器是什么?”他双手负在身后,双目如电般射向立在屋内的年轻举子,见他面色丝毫不动,心中可惜这也是个人才,却被仇恨所累。
“荣祁身上的伤口形似刀伤,但仵作验尸发现那伤口是被刺入再横向划开所致,真真的凶器不是刀,而是其他细长尖锐之物。”
“直到小思自禁,仵作发现她所用蝴蝶发钗其实是磨得尖锐的铁器,你可敢将你头上的发簪与我一观?”
高明知站着不动,武泰宁没有催他,又道:“杀荣祁时你有时间换衫净手,未曾沾染血迹,可紫莺被杀前后不过半柱香时间,本官猜测你穿在里面的衣服上有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你可敢除下外衫让我等一验?”
衙役要上前动手,却被武泰宁挥手阻止,屋内一时沉默了许久。
高明知突然叹了一口气,道:“早听闻顺天府武推官双目如炬,心细如发,今日小生算是见识到了。我本以为自己算无遗漏,却不想早已被大人看破,还害了小思的性命。”
他这样说便是认了,武泰宁道:“惭愧惭愧,今天却不是本官的功劳,全赖伍贤弟多次提醒。”
高明知看向还是个小少年模样的迎岚,苦笑道:“我自诩聪慧,却还比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
第67章 负心汉的女儿14
武泰宁心想,这个半大的孩子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高明知明白自己如今被看破,已是十死无生,整个人反倒显得颇为平静,对于他的问话基本上有问必答,而他行凶的手法也与推测的差不多。
高明知表面上为参加春闱而来,虽然出身贫寒,但才识过人,且长得好、性格又圆滑,很容易就打进了京中学子的圈子。
而荣祁此人仗着出身高,向来十分高调,加上有小思这个内应,掌握他的行踪不难。
得知荣祁昨日会来,高明知便暗中引导几个文友将聚会的地点定在添香楼,之后假借醉酒至隔间休息。
然后翻窗出去,到小思事先藏好衣物的屋子换上女装,巧手打扮一番戴上轻纱去与荣祁偶遇。
而之所以能勾得荣祁心动,高明知是很花过一番心思调查过他的爱好的。
荣祁此人喜爱的是那种有一双大眼睛,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偏丰腴一些的女子。
高明知原本身形偏瘦弱,还特意吃胖了些,胸前塞了两个软绵绵的大馒头,再戴上一条半透明的轻纱,露出勾勒得大了一圈的眼睛,顿时变身成高凸后翘、勾魂摄魄的大美人。
荣祁几乎一见之下便移不开眼睛,被他半推半就地引到了事先安排好的房间,做了牡丹花下的风流鬼。
之所以高明知要先杀最难得手的荣祁,是怕打草惊蛇,老鸨和紫莺都在添香楼跑不了,可一旦两人先死亡,荣祁便很有可能忌讳不再来了,没有了地理优势再想杀有重重保护的九门提督嫡长子却没那么容易。
高明知也确是为蓝蝶复仇,但也不止是为她。
“小思只知道蓝蝶是因为暗地里斥责荣祁玩弄死姑娘而惹恼了他,却不知道她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我。”
原来高明知有一个小他八岁的妹妹,他们的父母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之后兄妹俩全靠守寡的祖母养活。
父母在时将他送到私塾读书,父母去后他不通庶物,看不到家里愈发艰难,仍然一心读书好出人投地,而在他十五岁要去县城考秀才的时候,祖母为了替他凑齐路费竟将妹妹给卖了!
临行前没见着妹妹,祖母告诉他妹妹去姑母家玩了,他还信以为真,等到一个月后他得了秀才功名,风风光光地回来才晓得事情的真相。
仿佛冬天迎面一盆冷水浇过来,高明知的少年义气瞬间就凉了,之后他荒废学业,沿着线索四处寻找他的妹妹。
可他祖母为掩人耳目没敢找正经的牙行,而是将她卖给了不知道打哪来的人牙子,再要找回来谈何容易?
一连三年高明知都在外奔波,直到收到祖母病重的消息他才返回家中。
祖母实际上也后悔,早知道孙儿能一举中了秀才,她便是跪着去求也要求得邻里乡亲借钱,何至于卖了孙女,还累得孙儿的前程?
原本祖孙三人相依为命,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也热热闹闹地,哪像现在连点人气都没有?
祖母悔恨三年,自己把自己给气病了,在病床上以孝道压着高明知在家读书备考,又循循善诱道他得了功名有了权势寻起妹妹来岂不更容易?
高明知那时候找人已经找得心灰意冷,默默地听从了祖母的建议,不久他送走了病重的祖母,在家守孝三年,出了孝期后赶赴乡试,一举登榜成了举人。
那时高明知才二十二岁,本该风光无限,但他心中有过不去的心魔,反倒将自己折磨得形销骨立,在赴京赶考时重病在京外的一间客栈里。
客栈老板怕他死了影响生意,将他移到了秋风寺,恰巧被偷偷前来上香的蓝蝶见到,替他延医请药,救了他的性命。
蓝蝶虽陷身青楼,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对于没什么求生意志的高明知很是关怀,几次三番地偷偷出来见他,两人相处三月有余,互相生了情愫。
高明知不嫌弃蓝蝶出身青楼,打算为她赎身,他中了举后已经不缺银钱,自有富商愿意冲着他的身份投资,只不过蓝蝶无意中发现的一件事却再次将他击垮。
他寻了近七年的妹妹,竟然辗转沦落到添香楼,而且就在他一城之隔之地被人活生生玩弄至死!
高明知与蓝蝶相许之后便将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包括他妹妹手臂上有一个心形胎记,而某日蓝蝶撞到添香楼中的护卫抬尸体出去,那少女的左臂上的心形胎记清晰可见。
蓝蝶悄悄查证之后得知那死去的少女果真是心上人的妹妹,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他实情,岂料得到消息的高明知再度病得不醒人事。
蓝蝶本就不喜荣祁的作派,此次他还害了自己未来的小姑子,气得心上人病重,对他的怨愤更深,与紫莺私底下聊起时便骂了几句,却被塑料姐妹出卖,又害了自己的性命。
高明知病愈已是几个月之后,等他暂时放下妹妹的死讯,记挂起还在苦海之中的蓝蝶前来赎人时,只得到她病逝的消息。
后面的事情便是他不说武泰宁也猜到了,他惋惜道:“你已有举人功名,春闱若是高中便一步登天,如今这般自毁前程,可值得?”
“一步登天?”高明知面露嘲色,“即便是我真能高中状元也不过得一从六品小官,而九门提督的大公子,皇上的亲表侄,若要扳倒他怕是穷我一生也不可能。我妹妹的仇,蓝蝶的恨,不杀了他们,我永远都不能安然入眠。”
其实未必。迎岚心道,天子近臣看似风光无限,却也步步惊心,多少达官贵人一朝梦醒被抄家流放,甚至全族死绝。
若换作是她,必然不会用这种硬碰硬的方式,而是要将敌人的爪牙全部拔干净,让他无所借力,只能俯身受死。
口供都详尽地录好,人证物证也都俱全,武泰宁便叫衙役锁人准备向荣苍交差,岂料高明知突然拔出头上的发簪往自己胸口刺去。
那发簪寒光闪闪,果然非银,而是锋利的铁器。
武泰宁明知他若是落到荣苍的手里,必然不会死得太轻松,有心想要让他得个速死,但衙役却没领会到上司的心情,纷纷想要阻拦他自尽。
不过衙役们距离高明知都有一段距离,想要阻拦却是来不及的,武泰宁提起的心才放回肚子里,门外突然射进一支利箭穿透了高明知持簪的手掌,他痛叫一声,发簪应声落地。
“尔胆敢害了荣大公子性命,还想求个好死?没那么容易!”
众人闻声望去,却见一队十来个人正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到了多久。
为首之人正是之前跟随在九门提督荣苍身边的护卫,此时他双眼如电,冷冷地看着手捂手掌立在屋中的高明知。
“梁护卫到得正好,下官既已查明凶手,还请解了添得楼的禁制,允许众位无辜之人可以归家。”武泰宁上前略为施礼道。
“这点大人早有吩咐,不过凶手我要带回去向大人交差,”梁护卫道,“还请武推官行个方便。”
“这是当然,梁护卫尽管带去就是。”武泰宁便是心中同情高明知的遭遇也无可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如果敢不行这个方便,来日就该别人来同情他了。
高明知自尽不成,只能木然地由荣府的护卫带走,他心中清楚自己此去必然会遭受大罪,但在他被押着走出添香楼的时候,心里却突然觉得很开心,忍不住就想笑,笑着笑着,他猛地一头往前栽去。
押送的两个护卫手中一重,连忙将他拉起来,正要喝骂,却被他脸上诡异的笑容吓得手一抖,他的身体“呯”地一声摔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梁护卫转过身,见到两人抖得跟筛糠似的,顿时眉头紧皱,待得上前探手一查,高明知已经断了气。
“糟了!”梁护卫暗骂一声,这人实在太过狡猾了,居然事先服了毒药,他倒是死得轻松,大人有气没处发,必然会怪责到他们身上。
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自认倒霉,吩咐两个护卫将尸体抬上,一行人匆匆赶回荣府。
添香楼里,众人因为宵禁暂时还无法散去,只能在这里再呆两个时辰,不过守在楼外的荣府护卫都已经散去了,压在他们头上的阴霾自然也不存在了,众人也不嫌楼里连死了三个人晦气,叫了吃喝热热闹闹地压惊。
迎岚没有兴致参与进去,心里估算着高明知此时应该已经毒发身亡,便去向武泰宁辞行。
有她这一天一夜跟随在身边,对武泰宁帮助良多,他有意想留她好生感谢一番,但见她颇为困顿的样子,只好将这想法押后。
武泰宁为她开了顺天府的手谕,叫她路上遇到巡街的拿出来,给他们看过便会放行,又说改日会登门拜访。
迎岚表示必将扫榻相迎,谢绝了他派人护送的好意,独自一人走入黑暗之中。
第68章 负心汉的女儿15
过了半个月武泰宁果然前来拜访,经过添香楼一遭,他已经不再把迎岚当成一个看好的学子,而是可以论交的平辈。
这次过来他还带上了不轻的礼物,都是一些上好的笔墨砚台之类可以用上的东西,且说了是给她读书用。
如此上心地送礼,迎岚谢过之后便接受了。
武泰宁此来还带了些荣府的消息,梁护卫只带回去高明知的尸体,荣苍果然大怒,下令将他的尸身碎尸万断之后丢弃到乱葬岗去喂狗。
可怜高明知就此尸骨无存,之后荣苍还不解气,要派人去他的老家找他族人的麻烦。
不过还不等荣苍将之付诸行动,朝中便出了大事,御史台突然在朝上参了他一本,列出的罪名多达十数条。
其中收受贿赂、侵占良田、纵子行凶之类的并不能动摇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但与几个皇子勾结的罪证却正好犯了宣和帝如今的忌讳。
皇权之下亲生兄弟父子尚且反目成仇,何况荣苍只是当今的表弟。
宣和帝近年越发地年老体弱,最恨有人觊觎他龙臀下的椅子,荣苍此举可以说是触了他的逆鳞。
权势滔天的荣家在一夕之间便败落了,荣苍当场被撸了九门提督的职位,宣和帝还算念旧情,保留了他的爵位。
不过一个虚爵和手握实权的九门提督相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以前荣苍得势的时候太过高调,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墙倒众人推,很快就在京城呆不下去,一家人狼狈地回了长清的老家。
“荣苍如今自身难保,自然没有空闲再去找高明知族人的麻烦,他们也算逃过一劫。”武泰宁感叹道,“诺大一个家族败落起来居然如此迅速,归究起来还是荣家人行事太过猖狂,到头来遭了报应。”
迎岚不置可否,祈求上天降罚是最不靠谱的事情,恶人还需恶人来磨,只要找准备了那个点刺激,即便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也可以为她所用。
武泰宁又惋惜道:“可惜了高明知,若是他再等上几日,就不会为了复仇丢了性命,可惜大好人才。”
如果不是高明知赔上性命,迎岚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将事情捅出去,所以他说的这种可能是不存在的。
不过这位顺天府的推官虽然深谙官场,却始终保持了正直的品性,与那个媚上欺下的府尹完全不同。
迎岚陪着说了一会话,突然长身而起,向武泰宁深深弯下腰。
武泰宁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扶起,问道:“伍贤弟为何突然行此大礼?”
迎岚道:“小生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万勿推辞。”
“上次添香楼一案伍贤弟助我良多,本来你的事我是不该推辞的。”武泰宁面露难色,“但是你也知道我这顺天府推官一职在这诺大的京城里并没什么分量,不知道是何事之前却不敢冒然答应。”
“小生自然不会令大人为难,实不相瞒,我是为我那含冤而死的义叔。”迎岚便将伍安然被冤入狱,之后又屈打成招死于狱中之事一一说了。
武泰宁听完皱起眉头:“牵涉到南昌公主府,我又岂敢妄动?”
虽然荣苍之事当中也有二皇子一笔,连带着南昌公主也失了宠,但她毕竟是公主,二皇子也只是受到训斥没有倒台,他一个小官还是得罪不起的。
“实际上义叔之所以惹下大祸,却是那珍宝阁管事帐目上有虚假,又不肯与之同流合污,他怕义叔告发,才抢先给他安了罪名。”迎岚早就派人去查了伍安然当日之事,那管事虽然只是个小人物,行事却分外小心,直到最近才有了结果。
武泰宁听后便道:“若真如此我揭发开此事,不单不会见罪于南昌公主,反而还卖与她一个人情,不过之前这案子是府尹亲自判下,难免他会因此责难。”
“小生听闻武推官在顺天府已有近十年,办下了不少大案,可是官职却从未动过。”迎岚道,“归根结底是赵川嫉贤妒能,有祸你当,有功他领,难道大人就想一辈子被他压在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