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衡闻言皱起了眉。这种鄙夷和嫌恶的眼神,他最熟悉不过。他以前都生活在这样的眼神和话语之下,早已麻木。
可此刻听来,却难以忽视,只觉得异常刺耳。
冀衡不喜欢他议论殿下的语气,更有一种因为他,而使殿下蒙污的难受。
冀衡也是这一瞬才意识到,他似乎从没在殿下那里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殿下对他太好了,也不曾说过嫌恶的话语。冀衡从没遇过这样的主子,让他都不知该如何自处。
紫衣男子显然没有跟一个奴隶交谈的打算,他就好奇过来看一眼,见这奴隶也没什么特别的,嘲讽两句就转身走了。
男子刚一走,兰香提着食盒过来了。她是在宝珠手下做事的丫鬟,因为殿下盯着冀衡这边的饮食,所以一直都是她来送的。
兰香是个性子活泼的,也爱说话。天天都来送饭,也就跟冀衡熟悉了一些。
她一进院子就问:“流云过来做什么?”
既然冀衡在外头,她就不用送到房里去了。兰香把食盒递给他,见他神色疑惑,解释说:“刚那人叫流云,他是殿下的面首。”
冀衡因太震惊而差点没接住食盒。
面首?
冀衡自然知道面首是什么,可那个人?殿下的?冀衡惊讶之余,只觉得又心生几分古怪难言的滋味。
许是殿下在他心目中太出尘无染,他没想到她原来还养有面首。
虽然知道大公主的事,并不是他能过问的,可见兰香就要走,还是忍不住问她:“殿下,很喜欢他?”
兰香倒是摇摇头:“其实殿下有好些个面首,不过却不大喜欢他们围在身边。之前就有一个,偷偷进了殿下寝殿想邀宠,后来是打断了手脚扔出府去的。”
兰香说起殿下时,会收敛起她那点活泼,神色显得很是敬畏。
不仅是她,还有殿下身边的宝珠,以及他所见过的人。
冀衡道:“你们都很敬畏殿下。”
兰香反问:“你不怕殿下?”
不过她说到打断面首的手脚时,他也没什么别的表情。兰香就想,不愧是跟猛兽搏斗过的。
殿下可怕吗?冀衡却在心里想,殿下分明是个温柔的人,叮嘱着他吃饭吃药,只有见他不好好用药时才会恼。
冀衡想到这些,眉头都舒展开。自己却没有发现,听兰香说殿下没那么喜欢那些面首后,心头古怪的滋味一下淡去了很多。
……
流云出现在冀衡院外的事,很快便到了宝珠的耳中。
宝珠想到主子对那人的态度,斟酌一二便去把此事告诉了殿下。
“流云?”白倾倾愣了愣,一时没想起是哪一号人。
宝珠在旁提醒了一句。
面首!
白倾倾乍一听都惊了,夹进嘴里的一口肉差点没咽下去。
脑中再仔细一想还真的是,原身在府上养了好些美貌男子。
不过她都一时没能想起来,就说明流云在原身这压根没什么印象。
其他那些面首也是如此。
大公主虽受宠尊贵,但其实并不是个仗着身份蛮横跋扈的人。也就是高冷骄傲了些,偶尔凶了些,还特别注重搞排场。
养这么多面首,也是她排场的一部分。
虽说把人养在府里了,可原身却又很烦他们邀宠谄媚的姿态。不大识相的那些大多赶出去了,剩下些安分的,也就只在心情烦闷的时候,才会叫来弹弹琴跳跳舞。
说是面首,实际跟伶人差不多。
正是如此,唯二能管她的皇帝和太子也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倾倾咬着筷子,想象了一下冀衡那个自卑小可怜,被她的面首羞辱欺负的场面。
搁下吃了一半的饭菜就起身过去了。
白倾倾过来时,冀衡已经用完了饭,还把食盒重新整齐叠好了。
见到殿下来了,他忙起身,直挺挺站在了一旁,垂首唤她:“殿下。”
白倾倾招手让他靠近些抬头,打量过他神色见没什么异常,那看来应该没被欺负。
冀衡听她的吩咐一走近,殿下就凑上来看他,冀衡仿佛能感觉到殿下的目光从他脸上一寸寸挪过去,还闻到了殿下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
冀衡喉咙梗住,紧张地绷紧了手背。
“你的伤怎么样了?”白倾倾看到他脖子上的绑布已经解了,虽还有点伤疤,不过张太医说慢慢会恢复的。
“好很多了。”冀衡回话,抬眼时发现殿下在看她脖子上的伤,耳边突然就响起了流云那句又脏又卑贱。
他目光骤然一乱,抬手捂住了伤处。
白倾倾没明白,纳闷道:“怎么,疼了?”
冀衡往后退开,好半天才低声说:“殿下,不好看……”
第04章
听了冀衡的话,白倾倾不由有些好笑,伤口有什么好不好看的。正要说什么时,她发现他紧抿着唇,耳根竟窘迫地有些红了。
啊,其实有一点可爱。
冀衡听到了殿下一声轻笑,诧异抬眸看了过来。
冀衡的目光是很温和的。尽管他的过往,在他眼里不可避免地涂抹进了幽深和晦暗,可他在看着她时,这些不好的色彩却都退到了深处,只余一片温和。
突然的,白倾倾心尖莫名被小小戳了一下。
白倾倾最初看见冀衡时,他的头发胡乱遮挡着,看不清面貌,即便拨开了,也都是血污和淤青伤口。
后来收拾了下,她就发现他其实长相不赖。
现在他那些淤血都褪下去了,逐渐显露出他原本的相貌。长眉入鬓,五官深邃,棱角鲜明。虽然脸侧有处伤口还上着药,也遮挡不去他那清俊不俗的容颜。
冀衡的瞳仁很黑,就像黑宝石一样漆亮,温和地看着你时,宛如为你捧起了一掬月光。
这样一张脸,要是留了伤就太可惜了。
白倾倾正想着,却见冀衡突然放下了手,单膝跪在她面前。
“殿下,伤都快好了,奴随时可以为殿下做事的。”
想到殿下对他的好,想到她身边围绕着那样多的人,他就急迫地想要对她有用。
冀衡的眼神清澈干净,毫不保留地向她展示着自己的赤诚忠心。
隔了近一月,白倾倾再听到冀衡这么说,才明白了他是什么心思。
心口微微触动了一下。
这人明明在那样糟糕的境地生存过,却因为得到了一点点好,便甘愿把一颗忠心不作保留地捧在她面前。
怎么看都觉得……简单又好骗的样子。
但白倾倾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嘲笑的,她眼前这人,眼里向往着光,又感恩又努力地在活着。
一想到他原本的命运,是一生短暂,孤寂苦涩,不得爱和善终,就觉得挺说不过去的。
就像是看着一颗虽不是价值连城,但却光洁漂亮的珠子,被丢弃在泥土里,遭受重重践踏之后碎裂一样不忍。
白倾倾想了想,低下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做什么都可以?”
“若我给你治伤,只是想更长久地折磨你取乐,或让你去死呢?”
冀衡却想,他的新主子,怎么连说要他死的语气都这么温柔。
“冀衡的命,是殿下的。”
他这生仅得到的善待,是来自殿下。她若想要他的命,那他便给她。
冀衡的眼神诚挚,也并不是刻意讨好恭维的话语,反而让白倾倾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之前她瞧着冀衡遍体鳞伤的,一门心思光惦记着让他养伤,倒是忽略了别的。
试想突然被大公主这样的贵人,从污潭泥沼中拉出来,却又始终不知缘由,换谁都会心生不安吧。
既然他需要一个理由,白倾倾就给他一个理由。
秘境任务什么的,自然不好说。但想起斗台上,那拖着一身伤面对猛虎也不惧的身影,白倾倾便道:“冀衡,我要你做我的护卫,保护我的安危。”
白倾倾看到,她话落的瞬间,眼前人漆黑的瞳眸如同被水洗过,瞬间变得更加明亮。
她不禁感慨,冀衡的眼睛可真是好看啊。让她想起以前一只迷路跑到她门前的大白狗。她不过向它招招手,那湿漉漉的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毛茸茸的尾巴甩着摇啊摇。
冀衡自然是没有尾巴可摇的,但一直抿着的薄唇放松下来,心里因被她需要而生出欢欣。
“是,奴会用性命守卫殿下。”
白倾倾虽嗯了一声,心里则想,太拼命还是不必了。她还要他好好活着,和和美美过一生呢。
她是得知流云来见过冀衡才来看看的,没想到离开时,竟然遇上了流云。
很显然,流云是刻意在附近等着她的。
宝珠在旁为殿下打着伞,沉默看了流云一眼。心道又是个自作主张来惹殿下的。
能留在大公主府的面首,样貌定然生得好。流云生的一种阴柔美,看见大公主时笑着迎过来,脸上已不见半分嘲讽冀衡时的鄙夷。
流云大概认为他的笑恰到好处,能讨殿下喜欢,但白倾倾只觉得他很像一只招摇开屏的紫孔雀。
“殿下。”流云行礼之后,将手里的托盘呈到了白倾倾的面前。托盘上搁着碧绿雕花琉璃碗,说这是特地为她所制的冰镇果酿。
虽然白倾倾在见冀衡时,会放下些姿态,也很好说话。但在其余时候,还是会端好她清冷贵气的大公主派头。
她这身份,做点决定虽没人敢说什么,但要是突然转了脾性,在身边人看来就太奇怪了。
在流云讨好她时,白倾倾也只微微侧头,神色冷淡地瞥向他的手中。
还留在府上的这些面首,平日里都还算安分。这流云许是见她突然对一个奴隶都能这么关心,心生嫉妒,按捺不住,才大了胆子又重新生出一些心思。
流云在殿下的目光中,正紧张又忐忑地候着,忽见殿下丹唇轻碰,缓缓出声道:“流云。”
殿下竟唤他了!可流云的惊喜还没升起,就因她接着的问话又坠落回去。
“你来找冀衡做什么?”
想到那奴隶,流云心里就一阵厌恶。他究竟有何处值得殿下多看一眼?而为何殿下却又总看不到他呢?
但这种情绪,流云都暗自收敛好了,只回话说听闻殿下看重这带回的奴隶,便来看看有何能帮衬的,好替她分忧。
白倾倾心道,谎话连篇。明明在听到她说到冀衡时,流云那张含笑的面容都一瞬间扭曲了一下。
虽然就一眨眼又恢复了笑,不过她眼力好着呢,看得可清楚了。
这哪里是孔雀,分明一条小蛇啊。
还是冀衡小可怜好,又真诚又掏心掏肺的,从不忽悠她。
白倾倾不喜欢这个假模假样的面首,本想也照原身的方式,把人给赶出去。但要下令时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而是朝托盘伸出手去。
流云气息都要不稳了,以为殿下竟会接她的果酿。然而在他饱含期待的目光中,殿下的雪白柔荑落下,指节屈起,只是在碗壁叩了叩。
然后绕过他离开了。
流云迷茫地愣在原处。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白倾倾也没什么意思,就见那琉璃碗倒是瞧着挺漂亮的,顺手一敲听个响。
至于流云,她有别的安排。
回去之后,她便对宝珠道:“吩咐下去,三日后,我要看冀衡和流云的比试。比输者赶出府去。”
大公主要二人三日后比试的命令,很快就有人传达给了二人。
冀衡没想到殿下竟会让他与流云比试。不过这还是他第一回 被吩咐做些什么。
殿下说了,她是想要留他在身边做护卫的,也许比试是想看他的本事够不够资格。
冀衡十分重视,连养伤都积极了许多。
他不想让殿下失望,也不想从她身边离开。
至于流云,就更想不明白了,他带着果酿邀宠,究竟是怎么邀了一个比试回来的?
不过这是殿下的命令,由不得他不同意。
一想到对方是那个奴隶,流云又忍不住浮现出冷笑。
既然输者会被赶出府,那他就让那卑贱的奴隶躺着出去。
白倾倾之所以会想到定一场比试,自然也是为了冀衡。
流云当着她的面,都险些没遮掩好对冀衡的不善,那他私下见到冀衡时,又如何能给好脸色看?
冀衡虽然没说,但指不定怎么被羞辱过。
这白倾倾可是不依的。
正好给个机会,让冀衡光明正大揍一顿那讨人厌的面首出出气。
白倾倾虽然没见过冀衡动手,但他在斗兽场那种地方,都能活下好几场,打一个柔弱面首肯定是绰绰有余的,她一点不担心。
等冀衡把人打趴下,顺理成章就能把流云赶出府了。
白倾倾知道这一阵子,她对冀衡的关注,令府上一些人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想法。
奴隶在五国都是最底层的存在,不可避免的,心存鄙夷的也不止是流云。
权当是杀鸡儆猴了,好让那些蠢蠢欲动的歇了心思,没事少去找冀衡的麻烦。
而且她还能顺便看看他那些伤恢复如何了。
白倾倾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吩咐过后,就等着三日后看流云被打出府去。
因殿下许府上众人围观,比试当日,府上花园的一片空地周围也就围了一圈人。
奴隶要和面首打架这种事,一般也见不着。
冀衡和流云都已到场等候,流云目光挑衅,不过冀衡并没给他几个眼神。
过了一会,白倾倾的身影才迟迟出现。
冀衡看见殿下一身月白轻裳,裙角缀的镂空宝珠因走动而发出叮铃脆响,她缓步而来,就像是沁透了月华的耀眼宝石。
冷凉的目光也一下温和起来。
白倾倾在空地边上的亭子中坐下,此处看得最是清楚。宝珠带人摆上瓜果茶水,退回到她身边。
白倾倾身后还有一人,是公主府的护卫统领卓旭。此人曾是禁宫数一数二的亲卫统领,还是皇帝特地拨给她的。
她特意把人叫来,也是想让他看一看冀衡的身手如何。
冀衡醒后,白倾倾就吩咐府上给他做了衣裳,她看他今日挑了一件黑衣穿着,整个人收拾得飒爽利落,很是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