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笙一声哽咽,半晌方道:“等事情结束,我会去向老祖宗认罪,给阿娘磕头。”
傅笛低声道:“你是我弟弟,我岂有不了解的,你虽自幼乖巧懂事,却也自来便拗,认定的事就不肯回头的,每次只当着长辈总说好好好,背了他们便自行其是。可你从来不做坏事。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你是傅家的儿郎,便永远是傅家的儿郎,你是我弟弟,便永远是我弟弟。等陵姐儿的事情结束,我来绑你回家。”
里面再无声息。
江陵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回到门房处,她要招呼阿松离开,却发现出不得声,门房惊道:“江少爷,你怎的哭了?”
江陵伸手一抹脸,却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傅家哥哥啊。
她这一生,何其不幸,幼儿时便家破人亡孤身逃亡,茫茫人海无处可去;她这一生,又何其有幸,遇到这么多爱护她照顾她视她如珠宝的人。
江陵回到夏家,径自进了自己屋子,一个下午都不曾出来。阿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守在院子里。直至四明回来,奇怪地问他:“你今日怎么守在这里?林哥儿呢?”江陵已经可以光明正大,但是四明从小叫习惯了,一直便还是叫林哥儿。
此时夏言真也回家了,听阿缇说江陵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半个下午,这情形从未发生过,不禁也有些担心,便走过来看一看。
听到阿松闷声说道:“傅少和江少吵架了,江少哭得很厉害。我担心,就守在这里了。”
夏言真和四明都是一怔,傅笙和江陵吵架?这似乎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就算四明对傅笙始终有点硌应,但也得承认傅笙不可能会和江陵吵架。除非是江陵去和人家吵架吧?可是她这么厉害,能吵到让自己哭得厉害,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啊?
阿松见他们都不信,就叹了口气:“今儿午后,江少带着我去傅家宅子,我在外头没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江少哭着走出来,满脸都是眼泪,一声不吭地就骑马回家,然后把自己关在里头了。”
夏言真、阿缇、四明面面相觑,这又是个什么章程,阿松的话说得他们也怀疑起自己来,莫不是真吵架了?
过了一会儿,四明还在担心,夏言真和阿缇相互看了一眼反松了口气,初见江陵时只见她冷静机智,成熟稳重,遇事先思索全面后再行动,一看便知是个经历了许多的人,全然不像个花季少女。后来事情渐渐朝着顺利的方向进展,明显可见她心情轻松了,再加上身边人多亲近爱护,渐渐才露出小女儿态,这是夏言真从心痛到开心的过程。
如今她竟然会和小伙伴吵架置气了,还哭得满脸是泪,哎呀,虽然那小子蛮欠揍的,少不得到时候教训他一番,可是陵姐儿会吵架闹脾气了哎。太好了!
夏言真不禁说道:“小孩子们在一起总免不了意见不合吵吵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哭一阵子就没事了。不用这么担心。”
可是要不要敲门进去安慰她呢,阿缇也说她已经把自己关了大半个下午了,要哭要生闷气也差不多了吧?总得给个台阶让她下来呀。夏言真没哄过小姑娘,他连自己女儿都没哄过,也不知该怎么办,便看着阿缇。
阿缇到底是个女子,她虽然自承丫头,这个时候也只有她了,牛非?她不知道关在隔院的房间里做什么呢。人家是名医,还是不要去打扰她的好。
她走到门前正要敲,门从里头打开,江陵一脸无奈地站在门内看着他们,脸上干干净净,除了眼皮微肿之外并无异样。
阿缇“呃”了一声,小心问道:“你……没事儿吧?”
夏言真和四明、阿松都关心地望着她,江陵欲言又止,最后只好实话实说:“我和傅哥哥没吵架。”
那为什么哭成那样?你不如说你没哭还更好。
江陵说:“真没吵架呀。”
那你为什么哭?这么些年来见你哭的次数五个手指头都数不足,何况在众人面前!四明是最有发言权的,他满脸不信。
江陵想解释,可是她怎么解释?
那是傅笙的心意,一句一句都是他用真心和性命说出来的,她无法复述。
她也只想珍藏。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人的爱情啊,真叫人向往。
第279章 出族
次日一大早天还未亮透, 傅笙便来了夏家,他是和傅笛一起来的。傅笛是来拜见夏言真并感谢夏言真的,因此早早地趁夏言真还没去应卯的时候便来了。
夏言真刚好吃完了早食, 见傅笛特意携礼前来,自然是要见的。
傅笛见一个瘦削高大的中年男子坐在堂中,出众的姿貌, 淡淡的神情,便知这便是傅笙所说的夏言真夏大人了,他上前要下跪, 夏言真看了一眼傅笙, 傅笙低声道:“大人, 大哥是诚意致谢, 请大人不要怪罪我大哥,受他一跪罢。”
夏言真皱了皱眉,只等得傅笛傅笙一同跪下磕了一个头后便说道:“我不喜别人动不动下跪, 你起来说话罢。”
傅笛依言起身, 说道:“大人勿怪, 是我不知如何才能感谢大人。我这个弟弟不太懂事,三番四次地麻烦大人, 大人不但不怪, 却还视为子侄关照有加。我作为长兄,既愧又谢,无以为报,只一跪而已。”
夏言真道:“你客气了。我与江宣是好友,旧日曾听他提过令尊, 并赞之不绝,果然傅笙也很好。听闻你兄弟友爱, 这次赴京城来,是有事相商还是兄弟齐力断金来了?”
傅笛一滞,看了一眼傅笙,垂目道:“此次来大人府上,除了感谢大人,还有一事要禀报大人,我这次来,是奉家族之命,前来给傅笙送出族文书的。”
夏言真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神来便大吃一惊,霍地站了起来。站在一侧的四明、阿缇也都震惊地上前一步,全然不信耳中所闻,只有江陵和傅笙垂下了头。
夏言真震惊道:“这是何故?傅笙你……”
除非大奸大恶,否则何以出族。家族,是一个人的归处、根底,没有人可以无根无底。
江陵涩声道:“其实……”
傅笙一手按住江陵的肩膀,上前向夏言真深施一礼,镇定地说道:“只为了江家前车之鉴。”
他与夏言真四目相对。
夏言真马上想到一事,当日江陵细说经历时提到自己如何被李大平掳走,她本想隐瞒的事被傅笙阻止,傅笙毫不犹豫地将真相告诉了他,他才知道竟是傅平被以全家性命相胁,不得已出卖了江陵。
傅笙出族的原因由此可知。因为他不想连累傅家。
傅笙轻声道:“这也是阿爹临终前对我所作的提议。”
傅笛猛然抬头,这事他全然不知。难怪父亲将所有私产交给了傅笙!
可是父亲为何会做这样的提议?
夏言真看着傅笙半晌,无限感慨,最终叹道:“出族是大事,日后若要回去,极是困难,你都想好了?”
傅笙点头。
傅笛忽然跪下:“傅笙虽然出族,在傅家人心中仍是自家人,但是有很多事便不能为他出头护佑。今日到夏家说出此事,一是为了请大人见证,二是出族之子形如弃子,日后若大人有能力能施一二援手,傅家阖家上下无限感激。此是草民无赖之举,请大人恕罪。”
他转向傅笙,说道:“京城和南京的傅家产业,你需得立即交出来,不能再沾手,不日后傅钟会和长叔赴京接手,你要细细教他。另外,南京你所居之处是你的私产,自是还由你继续居住,京城的傅宅虽是公中所购置,但由父亲生前购买居住,一直以来也是你在住着,便归你所有。你虽出族,产业也是要分给你的,只分析家产需要时间,你且等一等。至于父亲交予你的、以及历年来你自己的私产,公中不管。”
这些话原本在傅宅便可说,傅笛却是故意挑了在夏家说,其意不外乎是要让夏言真、江陵等人知晓。
傅笛又道:“至于其他细枝末节,已按照族老们计议,写于文书附则当中,你应当已经看清。”
傅笙称是。傅笛将出族文书递于夏言真。
夏言真愕然,目视傅笛,见傅笛眼中流露出来的恳求,迟疑一瞬,一声长叹接了过来。待他看完交于傅笛,傅笛才将文书交于傅笙。
两兄弟相望,傅笙先垂下了眼,傅笛涩然一笑。
在礼法上,这便不再是兄弟了。
江陵上前一步,伸手拉住傅笙垂于身畔的手掌,轻轻握紧,看着傅笛道:“笛大哥,你放心,我必尽我全力,将傅哥哥交还傅家。”
傅笙不是第一次被江陵握住手,幼时两小无猜,经常手拉手到处跑;十年重逢,他重伤、她重伤,也都彼此握手鼓励。可是再也没有此刻这般心中既难过又开心,掌心里那只小手柔软里带着薄茧,暖暖地拢着他的手,手指头弯起抓着他的掌沿,仿佛再也不会放开。
他侧头看着江陵,眼中无限温柔。
傅笛也看着江陵,温和地说道:“陵姐儿,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放在心上。笛大哥希望你大仇得报,从此以后一生顺遂,平安喜乐。”他又看了一眼傅笙,忍住了心里的一句话:你与笙哥儿幸福美满。
不能将傅笙的心意强加给陵姐儿,这对陵姐儿不公平,她没有提过任何要求,一切是傅笙自动自愿,若她有情,自能一起,若她无心,何必给她压力,欺人太甚?
他也是看着江陵长大的,幼时的江陵,那般娇憨可爱,是一个被所有人宠着的小丫头,调皮淘气,聪明机灵,却从来也不无理取闹。若是无意中扰了他,就会拉着他的袖子软软地撒娇:“笛大哥是不是还最喜欢囡囡呢,囡囡以后不会了,不要生气。”大眼睛如同水葡萄一般晶莹,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叫人的心都软了。
再小的时候,她喜欢人抱,因为他是小伙伴傅笙的大哥,就格外喜欢他,他比她大五六岁,其实也抱不稳她,可她那般小,就似乎知道他抱自己很吃力,于是她会用软软的手臂抱紧他的脖颈,小脸儿贴在他的脖子一侧,在他怀里乖乖地一动不动。
后来江家出了事,傅笛也流过几次泪。再后来他知道江陵还活着,她回来了,她一口气开了三家珠宝店,她有好几支商队,她像一个奇迹一般生还并锦衣登场。可是他首先想到的是,那样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啊,她是怎么孤身逃亡的?她是怎样度过了想都想不到的艰难困苦的十年?她是不小心摔了跤都会有十几个人围着她呵护逗哄的呀。他完全无法想像,要经历了些什么,她才能这般站在他们面前。他如今也已经有了女儿,抱着自己小小软软的小女儿,他只觉得心疼。
傅笙的事,傅笛一点也不怪江陵。他只盼着一切赶紧结束。
夏言真在一旁看着他们,心中叹了口气,他曾经觉得江宣看错了人,竟将傅平当作至交好友,若是他当年便知道此事,定然是要狠狠教训傅家,令到傅家不能翻身才解心头之恨。可是如今却想,傅平出卖江陵是无奈之举,义士不该如此作为,可是义士便应当牺牲自己的家人儿女以及全家亲人吗?看着自小被傅平带在身边培养的傅笛对江陵的态度,他想,傅平因此而郁郁病死,他教养的儿子们如此出色。江宣,似乎也没有赞错。
他看了看天色,今日虽然起得早,这一番扰攘,时辰便已不早,他留了傅笛在家中让阿缇江陵好好招待,匆匆应卯去了。
江陵便仰头问傅笙:“你们进了早食不曾?”
傅笙一直看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大哥怕误了夏大人时辰,我们很早便起来了。”
江陵看了他们一眼,垂头道:“昨日午后我去过你们家。”
傅笛笑了:“门房说你哭成个花脸猫儿,大家都说你是和笙哥儿吵架了。”
江陵想起昨日晚间夏言真四明等人,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四明和阿松相对恍然,阿缇禁不住笑道:“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哎呀,傅少爷,我倒是好奇,你和陵姐儿自小到大有没有吵过架呀?”
江陵和傅笙异口不同声:“吵过的!”“不曾。”
傅笛笑:“一般都是陵姐儿嫌弃笙哥儿,她独自一个人嚷嚷着吵,笙哥儿怪没出息,从来也不回嘴,陵姐儿自己吵了几句就更气了,他还去哄她。”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这才对嘛。
傅笛会在京城再呆几日,店铺的交接倒不是大问题,一直都是由掌柜主理,傅笙只做决策,如今是决策的人换了而已。
但是京城和南京的店铺及其他产业除了是傅平一手创立的,便是傅平发扬拓展的,用的人手自然多是傅平提拔起来,傅平死后便是傅笙接手,时人重传承,再加上傅笙展露出来的出众才华,他们便自然而然地接纳了傅笙,并将自己视为傅平傅笙的亲信嫡系。
如今傅家家主却是傅峰。傅钟是傅峰的幼子,而北京与南京的产业其实于傅家来说是很重要的,怎么说都不应该派年纪最轻、经验几乎空白的傅钟前来。
而长叔……长叔是傅笙的堂叔,他为人圆滑,做事干练,也是一把好手,来给傅钟做副手却是有点说不过去了,只怕是傅钟给长叔做副手罢?
只是长叔是旁支,傅家与童家不同,童家各支从事不同产业,就算产业相同,也是各自有专长,无所谓旁支与否。傅家是不一样的,旁支要不自行发展,要不辅助嫡系。
傅笛心里是有些嘀咕的,却不欲多想。傅家需要齐心协力,不能再有风波了。
第280章 旧事
深夜, 阴云蔽天,星月无踪,连一丝光线也无, 像是又在蕴酿着一场大雪。
龙靖站在诏狱一边高高的檐角上,盯着诏狱院子里偶尔来去的巡逻守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里,守卫只拎着小小的灯笼, 隔一刻钟便走一遍,但是龙靖知道,四面的屋子里还有另几个守卫盯着。
他今日并不下去戏耍他们, 也没什么心情玩逃跑游戏, 只想找个空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身上的东西扔下去然后悄无声息地遁走。今日月黑风高, 应该能找到机会。
寅初是人最困顿的时候, 然而锦衣卫却不然,他们最知道什么时辰最会被找空子。因此反而是丑时会有些许松懈——人总是要有松懈的时候的。
龙靖把身上坠着石子的布囊扔向侧角地面,而不是对角, 与此同时他加速跑到扔布囊的一角, 捡起事先压在瓦下的绳子纵身荡到隔邻屋顶, 伏身于屋檐之下。果不其然诏狱院子里顿时窜出十几个人来,俱都不管那个布囊, 扔出角爪几下便上了屋顶, 火把挥手而亮,脚步轻捷地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