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靖早已从屋檐攀到屋子正门,翻身落在门边贴墙站好。那十几人在屋顶奔走的同时,诏狱大门也已经打开,涌出几十人来, 举着火把分散追捕。
龙靖只站得几息,此间院门便要被来人踢开, 龙靖翻身几下又上了屋顶,此时他已经落在了屋顶那十几个锦衣卫身后,跟随他们四处纵跃奔寻,毫无违和。
待得各自走得远了,龙靖的身影骤然不见。
天色大亮,龙靖在龙申那个别院当中的一个小院子门前,站了许久。
院子里是王海生恼怒的声音:“我今日一定要出去!”
阿羽说:“你说过一定会听龙少的话。”
王海生气苦的声音:“我听他的话了啊,我一路上都听他的话了,到了京城也都很听他的话,可是!他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关了这么久!他带我来京城就是来把我关在京城的吗!”
阿羽不耐烦地说:“你嘴里能不能有句实在话?也就关了你半个多月,之前你满京城跑了多久了?龙少有管过你吗?”
王海生尖声道:“二十一天!快一个月了!把我关在这里哪哪也不能去!你不闷的吗?整日守着我看着我,你是看门狗吗?你不是只听江洋的话的吗,什么时候这么听表哥的话了?你改换门庭了啊,你觉得跟江洋没前途了要决定做龙靖的狗了?”
他忽然一声狂叫“啊…………………”
阿羽惊怒的声音:“你疯了!”
王海生狂叫道:“再不放我出去,我就被关疯了!”
龙靖站在院门外,面色变幻不定。身后不远处另一个小院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董京慢慢地走到龙靖身旁。
他按住了龙靖的肩膀,叹了口气:“你决定了?”
龙靖咬了咬牙,低声道:“本来不该由我决定的。”
董京同情地看着他:“可是你带他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
龙靖呆了半晌,又咬了咬牙,忽然伸手把面前的院门推开,里面的王海生正扑过去要咬阿羽,一片鸡飞狗跳中,王海生听到门响,整个人顿住,转身看到龙靖沉着脸站在门口,一时缩了缩脖子,放开了阿羽。
但是实在委屈,又叫道:“为什么还不放我出去!”到底有点类怕龙靖的黑脸,最后的“出去”二字便低了两个声阶。
龙靖说道:“今日便放你出去。”
王海生一呆,惊喜来得太忽然,他回头一把抓住阿羽的手,眉开眼笑:“看,我自由了,快快快,阿羽我们出去玩!”变脸变得如此迅速,令人叹为观止。
唯恐龙靖后悔,他也不换衣服,穿着短袄就往外冲。
龙靖一把抓住他,他惊恐气恼又委屈地一下子回头看着龙靖:“表哥你不是说放我出去的吗?”一点点哭音带了出来。
龙靖的手有些发抖,低声说道:“海生,你听我说。”
锦云楼的雅间里。
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朱希孝身着大红飞鱼服,大步匆忙上了楼梯,走了一半回头道:“飞云间的周围房间全都清空。”
跟随他的十几个锦衣卫齐声称是,店老板匆匆而来,点头哈腰道:“已经都清空了。”
锦衣卫们看了他一眼,仍然各自查看了一番。
朱希孝已经走到了飞云间的门前。
夏言真手里拿着那把短刀,慢慢地说道:“这是成国公的刀。”
这一日江陵忽然想起了这把短刀,龙靖把这把刀扔在她这里已经有二十天,却一直没有再出现过。然后夏言真来找她,看到了她正在琢磨的短刀。
江陵见他凝视短刀目露震惊,便知道他有可能知道短刀来历。果然。
成国公朱希忠,曾任锦衣卫指挥使,不,他只是兼任,二十多岁便袭了国公位的他有更显赫的官职。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他的亲弟弟,他显赫到可以让弟弟袭兄荫得官。
这是成国公的刀?龙靖手里为什么会有成国公的刀?
夏言真看着她:“这把刀的长短和纹饰都很特别,所以我记得,成国公一直随身佩戴。”他没有问她从何处得来。他说:“可是我已经多年没有再见过成国公,而十几年前这把刀已经不见了。”
朱希孝推开了飞云间的门。
飞云间是锦云楼最好的雅间,有宽敞的吃饭的圆桌,还有舒适的等候区,隔了镂空的博古架,另一边放了软榻、香琴、茶几、茶果,供人休憩和闲聊。还隔了有不小的更衣室。
他看到镂空的博古架那头,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站在那里,听到门开的声音,那个身影僵在当地,过了好一会儿,仍然不肯动上分毫。
朱希孝已经关上了门,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身影,他脸色冷漠,但熟悉他的人可以看得到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冷漠。
他静声说道:“你转过身来。”
那个身影又停了一会儿,才终于动了一动,慢慢地转身,动作却异常僵硬。
朱希孝哼了一声:“这个时候你倒怕起来了?”
那个身影被他的话震了震,又停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一下子整个人转了过来,正面对着他。
上身浅红衫,下束郁金裙,桃尖髻围着玉花珠箍。
朱希孝的目光定在那张脸上。
双眉青翠,眼眸澄秀灵动,鼻口发肤无一不美,整个人便似精雕细琢的明玉一般。
朱希孝浑身一震,睁大了双眼。
第281章 海生
不是她?
不是她!
朱希孝睁大了眼睛, 一颗心直落落地沉了下去,又吊在了半空,晃荡来去。
不是她, 绝不是她。
她走时是这般年纪,这般容貌,如今, 不该再是如此模样。
可是那般相像,五分,不, 足有七八分相像。她是谁?
朱希孝再也维持不了淡漠的神情, 他伸手指着她, 低声问道:“你是谁?”
少女盈盈十三四, 看上去很是稚嫩,极美的双目中却有不驯的光芒,虽有微微瑟缩和不习惯, 仍然声音清脆:“你不知道我是谁么?”
朱希孝身子一晃, 几乎退后了一步, 只得问道:“我问错了,你叫什么名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的声音中带了颤抖。
少女极是聪慧敏感, 见他如此神色,便索性从镂空的博古架后大步走了出来,面对朱希孝才五步远,脆生生地答道:“我姓王,我叫王海生。我阿爹也姓王, 叫王敬山,我阿娘不姓王, 她姓朱,我阿娘叫朱珠。”
“我阿娘叫朱珠。”“我阿娘叫朱珠。”……
朱希孝看着她,她伸出雪白的一只手掌,掌心里握着一串珠子,是和阗白玉精心雕成圆润润的一般大小的珠子,白玉难琢,何况是将整块罕见白玉雕成一模一样大小的一串,当真价值连城,放在少女的掌心,竟不知哪个更白,哪个更润,哪个更皎洁。这珠串天下只此一串,因每颗玉珠的玉面还用微雕刻了心经,还因为那根串珠子的绳子乃大内独有的金丝绞,是以金子和不知名的金属锻炼而成的极细的几丝绞成一股,力士无法扯断。
她问他:“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你认得它么?”
他认得它么?朱希孝再眼熟不过,它曾经日日戴在朱珠的手腕上,它曾经为人眼红想要夺走,于是朱珠大力将它掼于地上:“我宁可摔碎了它也不能叫人阴思谋算着想要抢走!”若不是他手脚极快地捞住了,它早已粉身碎骨。
然而朱希孝眼尖,看到其中一颗珠子隐隐有些泛红。
他心惊胆战,再不敢问出口。
少女却似乎消去了刚才的一点害怕,好奇地看着他。
朱希孝看着她稚嫩美貌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好奇,一时胸中激荡,极难受的一股酸痛胀在心中,闭了闭眼,几经艰难方开口问道:“你……你为什么不跟你阿爹阿娘一起?”
他吊着一颗心不上不下地等着她回答,又不希望她回答,煎熬非常。
少女王海生侧了侧头,轻轻笑:“我当然不能和他们一起。但是我知道他们也已经来啦。”
朱希孝瞪大了眼睛,一颗心似是落了地,又半落不落。才又听到面前的少女脆脆地说道:“我阿爹阿娘早就死啦,你怎的可以叫我和他们在一起呢?不过我猜我阿娘肯定也挺想见到你的,所以我才那么说。”
心终于落了地,然而那地是虚的,于是那颗心便再也不理不睬,径自往无穷的深渊里掉下去,掉下去,掉下去。
朱珠,朱珠死了么?她怎么会死了?她怎么能死了?他来,是盼着能见到她的啊。
他的掌上明珠啊。
王海生拨弄着手掌里的珠串,点着那颗有点红色的珠子说道:“这颗珠子沾了阿娘的血,沾的时间久了,就渗进去了,他们都说这就像阿娘一直陪着我。不过我也不记得阿娘了,姑姑说我和阿娘长得特别像,你觉得呢?我觉得你说像才是真像呢。”
她天真地看着朱希孝,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他,似乎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朱希孝的喉头哽了哽,一时出不了声,但是她说什么,血?他猛然警醒,厉声问道:“这珠子沾了你阿娘的血?朱珠是怎么死的?”
沾了血,沾的时间久了,就渗进去了。为什么会有血,为什么会沾的时间久了?
王海生似是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瞪着他。
朱希孝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见她瞪着自己的双眼如同小兽一般警惕,便不敢离得太近,问道:“乖,你告诉我,你阿娘是怎么死的?”
王海生嘟了嘟嘴,才说道:“我不晓得,我那时候才两岁呢。我就知道阿爹和阿娘是被人杀死的,爹爹和姑姑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啦。”
朱希孝再也支撑不了自己,连续后退几步坐倒在椅子上,朱珠是被人杀死的,王敬山的仇人吗?他咬牙切齿,王海生看着他的神色,忽然说道:“不是我阿爹的仇人,他们是在常州府城外被人杀死的,我们家里人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找到仇人。我爹爹姑姑都说,可能只有你才能查出来是谁。”
朱希孝霍然抬头:“你说什么?”
王海生指指他身上大红色的飞鱼服,说道:“你是锦衣卫最大的官儿啊。海上的坏人我爹爹姑姑还有表哥都能找到的,可是岸上的仇人他们没办法的。”
朱希孝看着她,王海生侧着头也看着他,她似是天生胆子大,此时已经没有半分害怕,一双澄清的大眼睛就这么又好奇又不驯地瞪着他。朱希孝的心忽然一下子软了下来,这是朱珠的女儿,半点不假,朱珠也是这副神情,胆子大、不驯、不听话。
他的掌上明珠,离开了十五年,他恨她不管不顾地走了,他也恨她走了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这般狠的心肠。所以他刻意把他曾经有过的掌珠压在了心里,当作她再也不存在。极偶尔的时候他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只要她生活得好好的,那就算了。何况关山万里,山重水远,要从海上给他递消息太困难也太危险,她一定也是不想连累到他。
近些年来,他的恨意已经没有了吧?所以只见到那把刀,那把成国公被大侄女磨得无奈赠予她的刀,他便心乱了,那股子想见到她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夜探诏狱的小毛贼一封布囊里的信,便能把他毫不犹豫地带到了这里来。
他摸着袖子里的锦囊,锦囊是朱珠的,却不是朱珠绣的,她哪里会绣花,她缝也缝得乱七八糟,只会得在内里缝一个“朱”字,还要少一个笔划,因为“朱”字有四笔交叉在一个点,那个点线头太多就太丑啦,对着他得意洋洋地说:“以后我要是丢了,你看到锦囊就知道是我了,再没有人这么绣朱字的啦。”
他当时拍了拍她的头顶,笑话她胡说八道,成国公的侄女,他的女儿,怎么可能丢,一张嘴百无禁忌。
可是他真的丢了她,然后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接过王海生手上的白玉珠串,拇指轻轻摩着那颗红色的珠子,那是朱珠的血,他心爱女儿的血。
他看着王海生,双目终于朦胧,伸出手去,轻声说道:“你过来,到外祖面前来。”
王海生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到他面前,想了一下,蹲了下来仰头看着朱希孝。朱希孝见状心中酸软,伸手轻轻摸着她的头顶,轻声道:“适才外祖没有回答你的话,你和你阿娘长得很像,连神情都一模一样。”连性格都很像啊。
王海生连忙点点头:“嗯嗯,我姑姑说,就是嘴巴长得不太一样,还有鼻子要比阿娘挺一些,你说是不是?”朱希孝细细看了几眼,点点头道:“你姑姑说得不错。”
王海生笑起来,她这一笑,衬着明艳的衣裙,真如春花绽放,这酷似稚龄时女儿的笑靥令朱希孝一时之间心痛如割,他咽下哽意,又问道:“你一个人来的吗?京城这般大,不怕走丢了?”
王海生摇摇头笑:“我来了京城好久啦,整日在外头跑,整个京城全都跑遍了,没有我不认得的地方!表哥说他不能来,你们会抓他的,就告诉我这个地方,说让马车送我来。我才不用,前几个月我还和阿羽来这里吃过饭呢,我就自个儿骑马来了!不过表哥说在京城骑马不能和海边一样,所以我骑得很规矩的,就是太慢了。”
朱希孝听着她咭咭咯咯地说话,仿若看到朱珠幼时活泼伶俐爱胡闹的样子,不禁说道:“京城里有些地方也是能骑快马的,日后外祖带着你,你在哪都能骑得很快。”
王海生拍手道:“好呀好呀,你说话要算话,不然就是小狗撒尿!”
朱希孝见她虽然年已十三四,却天真浪漫如同朱珠八九岁模样,心知王家怕是宠她宠得厉害,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想起一事,问道:“你怎的还有一个爹爹?他是谁?”王海生想也不想地回答:“就是我伯父呀,大家说不能让别人怀疑到我的身份,所以我就喊伯父作爹爹。我不晓得真正的阿爹是怎样的,不过爹爹待我可好了,就是有点儿凶,会管我。他说如果老是不管我我就得上天了。”她哈哈大笑。
朱希孝看着她,这野性儿又比女儿要大多了,他叹了口气,说道:“我要见见你的表哥。你放心,我不会抓他,我要问问你阿娘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