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真怔住。
此时正是午时正中,这里偏僻,江陵与夏言真几人几马停在林子前说话,虽有行人远远地自官道而过,却也都不会多事,最多好奇地看上一眼便赶自己的路去了。
良久,夏言真叹了口气:“你放心,傅笙不会有事的,你自己说的话自己要记住,往前走,到红杉林子那里等我们。如果我计算得没错,明日我们便能会合。你只需要等一日。明日此时你等不到我们,回来救我们便是。”
江陵呆呆地看着他,夏言真笑了一声:“德安府虽是景王的封地,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景王到德安府才四年,远远还没有能够彻底掌控德安呢。再说,景王志向远大,岂在德安府一地!放心吧,城门虽封,要走还是能走的。”
江陵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当年林家被倭寇灭门,倭寇却仍然轻轻松松便带着她和四明扬长而去。
第304章 幸运
若是江陵被景王再抓回去, 江陵不一定会死,但是会付出很大的代价,她必须答应景王的要求, 可是一旦答应景王的要求她便是和景王绑在了一起,不要说可以阳奉阴违,景王不会这么蠢, 卢维之更不会这么蠢。可是景王能成事吗?成事了之后又会如何?这是一个不可信任的人,而她和她的朋友至交却要和这么一个人绑在一起!而且最重要的是计划已经在进行,只要被对方有一丝的怀疑, 那就必死无疑, 且连累所有亲人朋友。就算对方不怀疑, 她一旦被抓, 傅笙就会拼尽全力营救江陵,会付出什么代价谁也不知道。
中断计划吗?那简直不用想了,去死吧。
若是傅笙被景王的人抓住, 那必然的傅笙就会被用来要挟江陵, 依傅笙的性格怎么会愿意被景王利用, 想尽了办法不能脱身的话,可能会一死以断景王念头。不, 可能连自尽的机会都不会有。同样是因为计划已经在进行了。
但是夏言真的话也很有道理, 傅笙被抓住的可能性其实很低。不过如果江陵出现自投罗网,便是必败之局。因为江陵被抓,傅笙定然会救她。
江陵死,傅笙必死,其他人也会死;傅笙死, 江陵不用死。
但是只要江陵不回去,傅笙死的可能性很低。
江陵坐在马上, 心中知道应该如何决断,但是她是这么难过和恐惧,还有绝望。
夏言真忽然问道:“告诉我,只需要一句话,你要做的事,做成了没有?”
江陵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夏言真也点点头,拨马回头,最后看着她:“你真要回去,等我们被抓了再回去也不迟。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回去,江家全死光了你都能活着,且活得这般出色,我们就更不在话下了。”
江陵咬紧牙,不,夏叔叔,活着太难了。但是她慢慢地,在夏言真的目光下,拉住缰绳,让马儿转过方向,与夏言真相背,与德安府相背,马儿不知所以,只忠实地听着她的指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与夏言真越来越远,最后,她一夹马腹,马儿长嘶一声,放蹄疾奔而去。
阿松随之而去。
夏言真的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然后转头看向德安府城,对手下几人说道:“按原计划行事。”
马蹄翻飞,夏言真一行也纵马远去。
江陵到达红杉林时已是夜幕降临,红杉林很大,人和马隐在当中并不太容易被发现,江陵默不作声地跟着阿松找到一个靠溪的大石附近,放了马儿去吃草喝水休息,自己靠着大石头半躺在地上,地上有很多小石子,硌得很,她也似乎没有感觉。
阿松看了看她,在大石头另一边把小石子都清理干净,又去找了些青草铺在地上——这个时节干草极少,然后才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一件外衣盖在青草上面,对江陵说道:“还有一夜要等,你先睡一觉吧。”
江陵看了看他,阿松静静地看着她,两人目光交流片刻,江陵点点头:“给我包子,我吃饱了睡。”
吃饱了睡好了才有精力有体力,也有脑子,她已经两天一夜没有睡了,而这两天一夜里她有一天一夜在拼命地奔跑:用双脚、用马匹,几乎没有休息过,体力的透支已经快到了极限,今夜她必须好好休息。
因为如果真出了事,她必须保证自己有充足的体力和清醒的脑子,才能回去救他们,去应对那些人,那将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如果他们没出事,他们都逃了出来赶过来了,那就需要连日赶路回京城,也需要充足的体力。
江陵从来没有任性和放纵情绪的权利,她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阿松的眼中闪过一丝钦敬,把包裹放在她面前,又拿了皮囊去小溪里取水。他的行装虽然精简,少许的必备之物还是有的。
江陵味同嚼蜡地吃了两个包子和一些水,便躺了下来。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然后可能是太累,可能是知道不睡也没有用,只过了一刻钟便沉沉睡去。
她这一年来已经很少做梦,可是这般疲累的夜里,她罕有地又做了梦。
在梦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看着她:“我只有一个要求,你有能力的时候,杀了卢公子。”
“卢维之?”江陵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
“对。如果没有他,敏娘绝不会如此。而如果他不死,敏娘始终会跟随他,就算卢公子赶她也赶不走。”
“因为她对他情根深种?”
“我不知道。”面目模糊的男人声音露出迷茫,“我不知道。敏娘似乎很怕他,可是又很依恋他,我曾经无意中听到有侍女私下议论敏娘很可怜。我不大明白,为什么侍女会觉得敏娘可怜?敏娘在府里的地位比侍女们不知道高多少。”
“你嫉恨卢公子,所以才要我杀他?因为有他在,敏娘不可能会离开他跟你走?”
面目模糊的男人苦笑:“不。卢公子,是个很可怕的人。你猜得有一半是对的,我是喜欢敏娘,可是我想她离开卢公子,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敏娘其实是我表妹,你其实应该叫我表舅舅。”
江陵呆了一呆:“表舅舅?”
“是。”男人的脸渐渐清晰,正是“官差”那张普通得泯然众人的脸。
他轻声说道:“我希望你躲起来不要被我们抓走。可是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我答应你,我会想办法救你。只要你在你有能力的时候,杀了卢维之。”
“我也答应你。”江陵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柔软。
“官差”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江陵从来没有看到过“官差”的脸上出现过笑容,可是她笑不出来。
“官差”的脸慢慢地消失。
江陵猛然醒来,长日当空,阿松用了手帕挡在江陵脸上,阳光透过树叶在手帕上跳跃,江陵眼前一片朦胧的灿烂。
她伸手取下手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睡足了,此时的头脑虽然还有一些懵,却明显清醒得多了。她起身坐着,转头四顾,见阿松坐在一旁看着溪水,见她起身,转头也看了看她。
江陵站起来用手帕在溪水里打湿了略擦了擦脸,又漱了口,转头对阿松说道:“杀刘相一那次,我带上了阿成,没有带上你。”
阿松一怔,此事已经过了一年,他已经不大去想这件事了,虽然当时他心中曾经为此有过好一阵子的不舒服。他很难说清楚为什么会不舒服,一向以来是他跟在江陵身旁最多,江陵也最爱带着他,四个随从当中,他与江陵的默契最深,说话也最随意。
可是在江陵最危险的时候她带上了阿成。
在江陵养伤的时候他问过自己无数次,为什么?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让江陵不愿意相信他?
自那时起他开始少了些言语,更加沉稳和仔细,练功更加勤奋,江陵的话他每一句都听在心里,忠实地履行,不问、不置疑,只是相信,无条件地相信。
后来到南京的时候江陵带上了他,而没有带上阿成。
他其实也不是高兴,只是更加谨慎了。而且再见到龙少他也不再视为主人,龙少本来就不是他的主人,江洋才是,可是在海船上他习惯了,龙少的号令是要一体遵守的,无论是谁,所以他也习惯了。可是现在他知道,就算江洋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会像对待龙少一样对待他了。
而渐渐的,相对于龙少和江洋,他更敬服江陵。因为龙少和江洋的出色到底是身后有人依仗着的,可是江陵没有。然而江陵所做出来的一切,还有她的想法更加宏大,他觉得她值得自己一生追随和护卫。
所以阿成的那件事他真的已经放下了。
江陵此时忽然提起,阿松一怔之后答道:“可是这次哥儿带上了我。”这便是说,他曾经介意,但现在早已不再介意。
江陵不禁展颜一笑,说道:“我那时带阿成是因为,当时还在海边,虽然大哥哥和龙少不大能上岸,可是你们身边有太多人可以传递消息。”
阿松脱口道:“你不相信我们。”
江陵温和地说道:“我当然相信你们会好好地保护我的安全,但是当你们判断出我的决定很危险时,我的安全就是你们的第一诉求,在无法保证时,你们的职责便是保全我。这不是你们的错。而且我也相信大哥哥和龙少的呀。所以我不是不相信你们,我只是暂时不需要。”
阿松看着她,江陵解释道:“可是阿成和你们不一样,他最不爱说话最孤僻,那是因为他身负血仇,却无法复仇。”
阿松恍然大悟:“你答应他会为他复仇,他原本应该是不相信的,可是后来他发现,一则除了你也没有人能够有可能帮他,二则我们都发现你渐渐地把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所以他相信了你。”
江陵点头:“对。”她很早就探知了阿成的事情,然后对他许诺,经过一年多的时间,取得了阿成的信任。因为正如她曾经和汪晴说的那句话,她在留在福建的时候就想好了要杀刘相一,她需要帮手,而阿成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阿松郑重地说道:“哥儿,你放心,不会再是从前那样了。”
江陵笑了笑:“我知道。”
收伏一个人的人心有多困难她当然知道,要靠她的能力和实力,要不然就得有突发的事件,时间是漫长的,她很幸运。
是的,她很幸运,她再次确定,因为她看到了远远的几匹马儿飞驰而来,那么远,她就看到了傅笙的笑脸。
第305章 杀王
江陵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狂喜不足以形容,只觉得蓝天是这么明亮可喜,白云是这么完美漂亮, 树木、花草、溪流都犹如仙境里才会有的色彩缤纷清澈甘甜,心中当真是对任何东西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充满了感激。
太好了,太好了, 太好了!
她把手中的手帕一扔往前狂奔,顾不得去找马儿来骑上,也顾不得阿松, 在红杉林里敏捷穿梭着, 用惊人速度往前狂奔。
啊!啊!!啊!!!
她要报答这个世界, 它是如此美好。
傅笙看到江陵在红杉林里狂奔而来, 先是踉跄几步,后来便如箭一般毫不停顿直射而来,几次都觉得她的速度太快会不会不小心撞上红杉, 心惊胆战想叫她站住, 嘴角却也是禁不住的扬起, 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催马疾奔。
多么感恩,这个世界对他多么的好, 多么的友善, 当他做好了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江陵的准备时,却那么顺利地结束了这一切,江陵,就在眼前,在朝着自己奔跑而来。
还剩五十丈, 傅笙拨转马头,拉紧缰绳, 马儿又往前几步后,人立而起,唏律律长嘶,停下了马蹄,傅笙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向不远处奔来的江陵跑去。
两人隔了一丈停住脚步,江陵看着傅笙憔悴瘦损的脸,深陷进去的眼睛,傅笙看着江陵脸上残留的男子妆扮,未及修补的眉高眼低。好狼狈,好丑。
可是他们相对而笑,只觉得这是对方最美的容颜。
笑着笑着,才慢慢走近,一步一步,傅笙先伸出了手,江陵也伸出手,可是傅笙并没有看江陵的手,他只是定定地盯着江陵的脸,猛然向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江陵。
这是最难的难关啊,他们度过了,以后再也不会这么难了。
那些背叛,那些悔恨,那些伤逝,那些分离,那些痛苦,以后,再也不会有了罢?
傅笙紧紧地抱着她,眼里全是笑。江陵先是一怔,随即双手亦紧紧地抱住了傅笙的腰,仿如幼时,仿如福满楼那夜,却又统统不是,可是仍然还有安心的,她笑着把半张脸藏在傅笙的肩膀前,只露出一双清亮如星的眸子,什么也没说,只在心里轻轻地说:傅哥哥,太好了。
太好了,我们安全了。太好了,我们可以开始我们自己的生活了。太好了,阿爹、太太、阿爷、阿嬷,我为你们报了仇了,虽然还有仇人,但那些,已经很容易解决啦。
夏言真和随从们远远地便勒马停住了,随从们纷纷笑着转开目光,夏言真慈爱地望着他们,仿佛江宣借了他的眼睛,看着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和她喜欢的人,终于能够安全地在一起。
五日后,夏言真、江陵、傅笙、阿松回到了京城。
他们是分批进城的,带着假的路引。江陵是最早回到夏家的,等到最后的夏言真进了大门时,江陵、傅笙、阿松以及随从们都已经洗净了脸上的妆扮,换上了新净整洁的衣裳,齐齐守在大门里看着夏言真大腹便便地一步一步进门,阿松去关上大门,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夏言真捧着大肚子,唇边两撇八字胡,剑眉被帽沿压住了,眼尾被不知用了甚么法子垂得甚低,脸上妆得肥肥白白,要不是江陵他们说这是夏言真,连阿缇都目瞪口呆,完全认不出来。
江陵捧着肚子笑道:“夏叔叔的气质太好了,扮甚都不像,又没有时间练习,那就扮成大肚子员外,这样他得捧着肚子,走也走不快,摇摇摆摆的,甚么气质都没有啦。”
夏言真看她笑得开心,也笑道:“原来身为胖子是这般吃力的,看来余生得要克制口腹之欲,万万不能真胖成这样了。”他从肚腹处使劲抽出一个偌大的水囊,阿缇再次目瞪口呆,这份量可当真不小,难怪夏言真也觉得吃力哪。
夏言真哈哈笑道:“除了无人处骑马时不必捆上它,平日里都要带着,幸亏每日还是骑马的时间多,可把我给累死了。”一路往里走,一路扯去脸上的胡子,径直去向洗漱房。
这边夏言真进了洗漱房,大门又开了,江陵回头,欢呼一声,跳起来奔向大门口,站在那里的可不正是牛非?
牛非看着她,整个身子僵了一僵,面孔上神情之复杂难描难画,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江陵,听得江陵大叫:“牛姐姐!”便连“哎”的一声也应不出来。她使劲地清了清嗓子,却还是似乎哑了似的,微张着嘴却出不了声。牛非于是闭上了嘴,不再试图说话,而就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一个软韧温暖的身体扑上来抱住了自己,那个身体的主人,虽然叫她姐姐却被她当成女儿一般的小姑娘,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牛姐姐,我说过我能成功的。你看,我回来了。我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