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世人不会这么想的,他们喜欢自以为是,然后便会加许多的戏,觉得只要敏娘表示出母爱江陵便会马上认母或者虽然表面强硬内心肯定有所软化。敏娘只觉百口莫辩,若是辩了人人不信不说,还要认为她不想尽力;不辩也不行,还是会认为她不肯尽力。
那就闭上嘴吧。
江陵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虽不是神算子,到底是母女,猜得也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因此用佛珠去引得她的朋友乖乖地过来,是很困难的。毕竟你随便拿了一个别人见也没见过的东西,便说是他朋友的信物,谁能相信?
但是如果她失踪太久,却也不妥。十天,如果她十天后没有出现在京城,问题可能会有些大。
她在这里能呆的时间还剩下两天,两天后她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德安府,然后快马赶往京城。时间长了,无论佛珠是不是信物,三水四明他们说不定也会病急乱投医,至于夏叔叔和傅笙她倒是不担心,景王绝对不敢对夏叔叔做些什么,说不定还要百般隐瞒,倒不是怕夏叔叔,景王要图谋回京,伤害了夏言真景王虽不会有事,却更会被嘉靖帝猜疑不满,满朝文武也更有理由阻止他回京。
只不过夏叔叔出现在德安府的话,那么京城大多数人也都知道自己来了德安府,然后,她所做的事就无法掩盖过去。
是的,景王和卢维之派人秘密掳掠她,始终不让她出现在人前,是因为担心被人发现;同样的,她所要做的事,也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是她做的,最好没有人知道她来过德安。所以景王掩盖她的痕迹,正是她所需要的。
因为杀藩王,那是谋反的罪名,皇帝当年很是宠爱过景王,虽说帝王宠爱作不得真,可是鬼知道呢?就算不再宠爱了,那也是皇帝的儿子,当今的王爷,一个商户女杀了藩王,九族不诛,三族难免,是,她没有亲人可诛了,可是朋友虽不算在三族之内,商户人家无依无靠无权无势,要杀要剐还不是一句话。
景王如此谨慎的作为正中江陵下怀。景王抓她无人知晓,她杀景王也一样无人知晓。
是的,她要杀的是景王,不是卢维之。只要景王死了,卢维之算什么?卢家又算什么?
她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想着这一个多月来的反复琢磨和每一步的安排,把自己进了景王府之后的所有行动言语都细细回忆检视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破绽了,安然地合上了眼,养起神来。
今夜或者明夜,她就可以脱困了。在此之前她要养精蓄锐。
夜深人静,五月的天气早晚还是凉得很,景王还是卢维之吧,还是挺体恤守卫的,无香楼通往二楼和三楼的通道口正是守卫所在的房间里,他们在里面并不冷,只不能吃酒而已。只是到了深夜还是有些困顿,江陵隔着门也能听到时断时续的呼噜声。
当然楼外也还有侍卫严密巡逻守卫。
无香楼是景王府中除了景王和卢维之的住处外最重要的所在。江陵是知道的。
就在夜色最深最浓的时刻,江陵听到了一声轻响,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来,悄然起身贴近门边。
门是铁铸的,沉甸甸的铁链锁着了两重,侧对着守卫的屋子,守卫只要出了屋子便能看到江陵,江陵却不能看到守卫。
这声轻响却没有惊动守卫,江陵盯着地面,似乎地面有什么东西缓缓地在流淌出来。眼角忽然看到有黑影闪过,她闪身避在一旁,抬头,手腕粗细的铁链发出极轻的声音,咯答咯答两声,铁链软垂在铁门旁,铁门推开了一条缝。
黑影从门缝处出现在她面前,黑衣黑裤黑面巾,也不说话,只扬一扬手。
江陵点点头,如轻叶一般闪身出了门缝,只匆匆往守卫门里看了一眼,烛火闪动下只见两名守卫已经被割了喉,江陵看到的缓缓流淌而出的正是浓厚的血。
黑影对无香楼极是熟悉,江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脚印上,直到出了无香楼。
无香楼外,有四名巡逻侍卫也已经脑袋软垂,毙命一角,那角落在无香楼和几棵大树的阴影处,除非白日否则绝计无法察觉。
江陵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她跟着黑影走了几步,正要说话,黑影却伸手拉住她,疾步往一个方向走去。
江陵心中错愕,却及时收口,随着黑影默不作声地走着,目光四望,牢牢记住路线。
她只知道两条出景王府的路线,其中一条便是从无香楼出府的路线。景王府太大,若是从别处走,她不知道如何出去。
此时夜色极深,黑暗中东闪西避疾行了一刻钟,黑影忽然放开了手,江陵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待到站稳,却不见了黑影的踪影。
江陵心下更是愕然,她站着的地方是一个殿阁的长廊,一排灯笼发出温柔的光,这是哪里?
她悄然无声地沿着长廊走了片刻,在一间有着微光的屋子窗外看进去,暗淡光线下,两个身着太监服色的人歪在地上头一点一点打着盹,而挂在一角的外服是黄色的。
黄色的。景王逾矩!
江陵一个激灵,马上醒悟过来,这是景王的寝宫!黑影把她带到了景王的寝宫里,只要她悄然进去,便可以格杀景王。
暗卫?她已经出现在这里,只怕暗卫早已被处理了。
江陵站在那里,只要她进去,便可以痛快地杀死仇敌了。
她站了好一会儿,夜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衣裳,凉意沁人,似在纠结不已。
第301章 黑影
江陵将手轻轻放在门扉上, 只要一用力就能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进去。可是她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四处张望,殿阁前空旷, 然后几丈外有一片树影层层叠叠,白日里绿树成荫,黑夜里风下摇曳, 却颇有点阴影幢幢,沙沙的树叶摩擦声凌乱中透着整齐,听着有股奇妙的韵律。
她回过头, 沉吟一瞬便收回了手, 闪身到了走廊的一棵柱子后, 伸手脱下了外衣, 飞快地把两只袖子反掏出来,里作外,外作里, 反着穿了起来。
这件外衣是薄夹衣, 长至膝头, 外层是青色,里衬是深灰色, 似乎是内衬的剪裁与同款衣裳不同, 里外反穿也毫不违和,只是深夜里再看过去,若不是事先知道,深灰色的外衣使她整个人几乎隐身在了黑暗当中。
她谨慎地从柱子后面探头出来观望了一瞬,随后慢慢地绕着长廊往殿阁后走去, 边走边小心地探看着殿阁的各个房间,似乎要全看过一遍以确认有没有不妥。
殿阁前的树影上方有一个粗枝动了一动, 又静止了下来。一切都像是与以前的所有夜晚没有不同。
过了好一会儿,远处巡逻的侍卫悄无声息地渐行渐近。一阵风过,树叶飒飒作响,侍卫们停在殿阁前,其中两名离队飞速而静悄地绕着殿阁走了一圈,归队,侍卫们又齐步无声地离开。
过得片刻,侍卫离得远了,粗枝又动了一动,似有落叶坠地,树下的浓阴处有一块浓了一些,随即又变回原样,殿阁前长廊阴影处又多了一个黑影,赫然正是适才引着江陵到达此处的那个人。
他亦飞快地绕着殿阁转了一圈,随即在阴影处驻足片刻,目光阴沉,飞快离开。
与此同时,江陵把外衣下摆束在腰后,正朝着无香楼方向狂奔。她凭着惊人的记忆,一路沿着的正是适才黑影带她过来的路线:阴影下、无人迹处。
她用尽了平生的气力,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在狂奔。危险、危险、危险……快、快、快、快快快!
她看到了无香楼,已经很近的无香楼还是一片宁静,她马上调整路线,按照记忆里从无香楼出景王府的线路开始奔跑。
极度的紧张让她全然没有疲惫的感觉,跑、跑、跑!她的脑子里只有“快跑!”
线路已经熟极而流,似乎奔跑过无数处,转弯处毫不犹疑,直走、斜走、回绕,她眼也不眨地飞掠而过。
然后她的脚步戛然而止,面前檐下站着的黑影正看着她。
江陵因为狂奔而正在狂跳的心脏似乎也戛然而止,浑身一下子冰凉,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黑影这般聪明知道她会跑回无香楼?然后又沿着无香楼出景王府最快的路线来截她了?是猜着她会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吗?可是明明她只是不认路而已,竟这般歪打正着吗?整个计划过程中江陵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她警惕地望着黑影,脑子停顿了片刻,随即开始疯狂地飞转,眼角余光在逡巡,要夺路而走。
黑影走近了一步,江陵正要后退,却听到黑影低声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正要去无香楼。怎么你……”
熟悉的声音中有着关心和担忧,再也假不了,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血液再度流动,江陵呼出一口气,急忙靠近黑影:“有不知名人杀了无香楼守卫,我本以为是你。”
黑影僵了一僵,江陵急促道:“可是他带我去了景王寝宫诱我杀人,我察觉不对伺机逃了。一切按原计划安排好了?”
黑影点头,道:“是。”江陵道:“那你快回去,我走了。”
她毫不犹豫,箭一般从黑影身旁掠了过去。
黑影也不再犹豫,与江陵分头而走。
景王府边墙与望江亭、柏树一条直线相对的牡丹花丛下有一副角爪和一个小包裹,江陵顺利找到,等到三丈外那棵柏树的影子与牡丹花丛呈直角时,便知巡夜侍卫已经走远,她抛上角爪搭上墙头迅速攀援上墙,随即□□攀援下去,角爪脱开,江陵继续在屋檐树影下狂奔。
天色渐渐浓黑如墨汁,江陵知道这是天快要亮了,正是最黑暗的时分。她要利用这段时间找到藏匿的地方。
很幸运她的记忆惊人,在急速的奔跑中完全没有偏离方向,在天色将亮的时候,她到达了一个破旧的廊庙。
一个没有供奉的廊庙。
至此江陵方停下了脚步,她已经全力奔跑了近一个时辰,此处离景王府已经很远,然而现在还不能放松。
她细细喘匀了气,打开小包裹,里面有一张卷得小小的薄饼和一小瓷瓶水,她先顾不上其它,喝了一小口水,把薄饼尽可能快地嚼着咽下。然后再翻出包裹里的一支炭笔,三个极小盒的颜料,调出瓷瓶里剩下的水,也不用镜子,熟练地在自己脸上描画起来。
一刻钟后,她把小瓷瓶砸碎,往上面洒了些泥土,又踩了几脚。然后把炭笔、颜料和一张油纸包卷着的细轴揣进怀里,四下再无痕迹,江陵走出廊庙,往最近的同福客栈走去。
天已微亮,街上虽无行人,街边的屋子里有的已经开始有了动静。
同福客栈左边墙角画了细小的王字,仿佛是孩童的涂鸦,只是左上角的一横往下划了一竖,右下角的一横往上划了一竖,江陵微微一笑,找到后院,□□进了客栈。
客栈的厨房已经有人在烧火,江陵探头进去,烧火的小厮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一个面目普通到过目即忘的青年男子问他:“早食几时可得?”
小厮茫然答道:“再过半个时辰就得了。客官起得这般早?”
青年男子不好意思地一笑:“我醒得早睡不着了,就出来走走。我可以随便走走么?”
小厮点点头:“客官请便。”
江陵缩回头,慢慢踱到了后院的马厩,马厩里几匹马正在安静地吃着草,江陵伸手摸了过去,被她摸到的马匹忽然扬蹄长啼起来,这一声长啼之下,客栈的众多房间便骚动起来,其中一间窗户迅速打开,探出了阿松的头来,江陵冲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马厩。
才过了片刻,阿松便匆匆下楼,客栈的小二睡眼惺忪地从屋里出来,正要问什么,阿松便道:“我的马为何无缘无故叫唤?”
小二一半是到了时辰要起床,一半也是被马啼吵醒的,歉意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去看看罢。”阿松摆摆手:“不必,我自己去看看。你替我准备一些馒头包子,我还得赶路,城门一开就得走。”小二有些惶恐,连连点头道:“好的好的。”
等到阿松牵了马走出客栈,小二匆匆出来,递上一包袱馒头包子,关心地问道:“马儿没事吧?”阿松朝他笑笑:“没事,它脾气不太好,估摸着和同伴抢吃的。”小二松了口气,接过阿松递过来的银钱数了一数,阿松摆摆手:“余下的小二哥自己收着罢。”
小二心花怒放,跟前跟后地帮阿松牵着马,便没看到江陵闪身出了客栈大门,慢慢地朝城门方向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城门附近,城门已经在慢慢打开,城门前也已经有些人在排队等着出城,两人驻足排队,阿松转头看了看她,她朝他点了点头,笑了一笑。
等到终于出了城门,阿松把马儿的缰绳递给江陵,江陵朝他点点头,纵身上马,扬鞭飞快往前驰去。
阿松亦埋头快步往前走去。
“距城门十里外有一个村庄,村里有个富商姓姜,有人寄放了两匹马,你只需说一声‘西出阳关无故人’,便可以取走那两匹马。”
“如果你来的时候发现那两匹马还在,我便应该还在德安府城里,你进城到同福客栈等我。五天内等不到我,立刻离开。”
阿松心想,第一,我相信一定能等到你;第二,我不会离开,不过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世上没有林哥儿办不成的事情。
第302章 官差
天色已经大亮, 官道上行人渐渐变多,车、马、骡、驴、行人颇有秩序地各走各的,也有一些赶路的骑马驾车的速度快了一些乃至飞驰, 那些行走着的人或者坐车骑骡的人抬头看看,见惯不怪。
江陵和她骑着的马便是在官道上飞驰的那一拨。
她伏在马背上,一夜未睡、疾步奔跑、心惊胆战都令她颇为疲累, 可是对于她来说也不算什么了,如今心头只有暂时逃出生天的庆幸。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城门将会在很短时间内关闭, 景王会派出大批人手搜查德安府城。因为天亮了, 所有的一切都会暴露, 死尸、血迹、自己的失踪。景王不仅会彻查王府, 德安府城绝对不能再呆。而她和阿松这一批最早出城的人也会被追查。阿松早在南京便办了假的路引,她也有,但是如果景王把他们全都追回关起来呢?以传说中景王暴躁的性格, 这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需要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因为就算她乔妆了没有人认得出来, 但是她也不能被关起来。
她不担心阿松,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海盗, 善于藏匿, 而且只要他赶得快,村庄的马匹足够他追上自己。
其实依照她这一个月来精心安排的计划,她会有危险,但是已经控制在最低限度,决不至于会如此的险状环生。她要报仇, 她不会放弃,可是她也会把自己的安全控制在最大的可能中——百分之一百当然是不可能的, 她不至于如此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