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对藩王的警惕,不,父皇的聪慧,和对儿子的掌控,是他极为清楚的。便在去年年尾今年年初,还派了钦天监的人和工部的人来了德安府,且在周边都走了一遭,他还不能招待他们,更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心下极是不安。
所以他抓江陵只敢偷偷地抓,抓进了王府也还要避人耳目。若是江陵没有在朱希孝面前露过面也就罢了,可是如今他只能如此。
裕王在京城本就占了上风,徐阶那老贼是支持裕王的;而严嵩已死,他在朝堂上的依仗却少了大半,好在宫中还有母妃,可是他也不能不再小心。
他神色不定地看着江陵,江陵镇静地看着他:“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江家是被逼做了皇商,那么的确与你合作也无不可。前提是你当真没有参与江家灭门。”
“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让你杀卢维之的确不妥,你自然会有自己心腹,怕是为数不多,更多的是卢维之带过来的人手罢?若是你杀卢维之只怕他的手下会反出景王府,甚至为他报仇。不如这样,你提供便利,由我去杀他。这样你便可以把这一切推到我身上,片叶不沾身,顺利接收卢维之的人手。”
景王失笑:“这便是你想出的好办法?如此岂不是我要受制于你?”
江陵淡淡一笑:“我既已决定与你合作,至少两年内不会说出真相。堂堂景王,两年时间还不能收服人么?”
景王低头沉思。
江陵退到一角,远远地看着景王。
过了许久,景王抬头,笑了一笑:“好教你知道,你提醒了我人手不够可能无法抓得你那些身手很好的朋友。因此我刚才一直在想的是,如何利用你骗得你的朋友来此地,但是需要可用的信物。据说你被掳时身无长物,本来挺为难的,不过我看你腕上佛珠陈旧,你朋友应该都见过,可以当作信物。”
第299章 我往
江陵只是一愕, 她反应极是迅速,当即便使全力拉断右手腕上的那串旧佛珠,伸手往窗外用尽全身力气一扬, 她气力不小,这般一扬最远的距离怕是有十丈,扇形一般纷纷扬扬, 二十几粒佛珠串成的手串一下子四散掉落,再也看不见。
景王好整以暇地坐着,一点也不着急, 曼声道:“我这边人手多的是, 慢慢找, 三天总能找全了。若是实在找不全, 那就再仿照着刻一些,以假乱真岂不简单。”
他饶有兴味地抬头盯着江陵好一会儿,然后笑盈盈问道:“你还有甚么话要说么?”
江陵扔出腕上佛珠之后, 怔了半晌。景王也不着急, 拿起适才因为撞倒而洒掉大半茶水的茶壶, 摇了摇,见还有些余下, 大约觉得江陵此状甚是有趣, 便也不嫌凉,慢条斯理地又倒了一盏,一边看着江陵失魂落魄的模样,一口一口饮下,喝完了还意犹未尽, 只觉这一盏茶水格外清甜甘香,回味无穷。
江陵的身子微微颤抖, 忍不住伸手扶住身旁的香炉,景王见香炉被她撑得摇摇欲坠,不禁微微有些担心,龙首清水香可不易得,便是他贵为王爷,也只是够用而已。
许久之后,江陵才咬牙抬头:“景王爷,你如此嘴硬,不过是没有到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罢。”
景王微笑:“我与我小舅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江陵一声冷笑:“事未成时有谁不是说得如此好听,到时候如何史有明鉴历历在目。可是这般算计,你怕是永远也到不了那个时候。”
景王脸色微微一变,却是恼恨她的诅咒,他站了起来,不再耐烦:“来人,把她带到无香楼去。”
门外侍卫应声而进,只需两人便夹住了江陵双臂,直接往外拖去。
江陵踉跄两步,随即便不挣扎,由得自己在那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半架半走下出了楼阁,只是在门口时她努力回头去看了一眼景王,景王却仿佛只是看到一个蝼蚁在面前消失一样,再也没有看她一眼,低头拂着身上茶渍。
江陵回头的时间只有一瞬,便被架离了楼阁门口,她想说自己会走,却也知道看这几个侍卫怕是全然不会听她半句,也就不费唇舌,由着他们把自己带走。
楼阁里,江陵被拖走不久,如谪仙一般的男子走了进来。楼阁已经收拾干净,茶水也换了新的热的,阁中轻风徐徐,龙首清水香似有似无,令人心旷神怡。
景王见卢维之去而复回,笑道:“小舅舅在想些什么?”
卢维之漫不经心地说道:“在想这位江姑娘说话极是聪明,却又未免少见世面。到底是姑娘家,读了几本史,听了几句朝堂,便以为自己能做苏秦能做说客了。”
景王哈哈大笑:“她说我迟早会到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这话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倒是吉言。”
卢维之拿起茶壶斟了一盏茶水,轻笑道:“这位姑娘神不知鬼不觉被掳到此处,在我们手里迫得她屈服,便是极大一股助力,这助力可不仅仅只是江家的财富而已。今日上午我得到的消息还未与王爷说,王爷可知,江陵与王家那位外姓继承人龙少交情极好。”
景王因为放松而往后倚靠着椅背的身子一下子坐直:“你说什么?龙少?那个海盗头目龙少?就是王家死绝了儿子,不得不接回来做继承人的王家大姑奶奶的儿子?”
卢维之点头:“今早我们接到京城的消息是,王家唯一的嫡孙女、也便是朱珠的女儿,朱希孝已经认了她回来,住回朱家已经有了不短的时间,极是得宠,便连朱国公也很是喜爱,接到国公府住过几次。朱希孝的继妻及其子女不敢摄其锋芒。王爷不知道,龙少与这位表妹感情极笃,应该是亲自冒险赴京,送她回的朱家。因此我猜想江陵和那位姑娘也应当私交很好。”
景王闻言,脑中只一回旋,心情便振备之极,禁不住胸怀大畅,哈哈大笑道:“真乃天助我也!既得了江家,又复得了朱国公家的支持,我还担心什么朱载垕!哈哈哈哈!小舅舅,你说实话,当初你一定要掳了她回来,除了江家财富,是不是对此事也有所猜测?”
卢维之一笑:“胡说八道,我又不是神算子。他们的交往极是机密,我之所以猜到龙少与朱珠的女儿感情极笃,亲自赴京送她回了朱家,是因为敏娘。”
他解释道:“敏娘在京城第一次掳掠江陵时失败,曾说是因为有一个少年高手舍命出手相救江陵,敏娘说他肤色偏黑,相貌似曾相识,身手也是既陌生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我对她用了祝由术,她方才忆起在常州府城外截杀朱珠一行后藏匿善后时,曾见过的一名女子与此少年长得极像,而那名女子,便是海盗王家的大姑奶奶、龙少的母亲。再结合今日上午得来的朱希孝家的讯息,结论昭然若揭。”
景王的兴奋无以言表,又击案大笑:“太可惜了,咱们人手不够,要不然,要不然……话又说回来,这再正确不过,王家龙少既然在海上,因此与江陵相熟更是理所当然。江陵既投靠了咱们,咱们便有了朱希孝的把柄,如此一来,小舅舅,你说,这是不是老天也看不过去,要来助我一臂之力?”
卢维之含笑看着景王:“王爷乃天家贵胄,有老天相助岂不是理所当然。本来还极是可惜当年丢失了江陵,如今看来一饮一啄岂非天意。正是江陵漂零江湖自有机遇,方才与龙少有了过命交情,机缘巧合之下让我们唾手得了朱家的助力,弥补了当年失去朱珠的憾事。唉,若是当年朱珠肯听话,王爷大业早成。”
景王闻言亦是不忿,恨道:“当真不识好歹,许她皇后还拿捏作态,坏我大事,可恼可恨!可是那又如何,就算死了还不是一样落入我的手心当中!”他复又大笑,此次笑容中带了相当的阴鹜。
卢维之看了看他,垂下了目光。
若不是景王当年太过急躁,其实事情也不至于如此。朱珠虽然看上去活泼肆意又任性,其实很是体贴懂事,当时景王深受皇帝喜爱,陆炳权势滔天,严嵩荣宠无限,相形之下朱国公虽然也很受皇帝器重,却只在武将之例,左右不了大局不说,严嵩势大恩重极易惹祸上身。因此朱珠虽被景王再三逼迫,甚至掳掠,虽然也怀疑继母做祟,却仍然对家中闭口不言,只怕两家相斗,祸及朱家上下。
景王意犹未尽,又说道:“可惜朱珠死后,朱希孝再也不肯亲信他那位继妻,看他的样子也不似发现了什么,当真奇怪。”
卢维之抬眼道:“朱希孝与原配感情极好,这位继妻本来就是因为传宗所娶,地位不高,情趣不投。朱珠死后,他大半是因为思及亡妻才如此。”
景王点点头道:“论揣摩人心,小舅舅你最是强项。其实当年朱珠曾经以为你足可信赖,为何你不干脆将计就计娶了她也罢?我其实并不喜欢朱珠那种性子,你娶她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的嘛。”
卢维之抬眼看了他一眼:“我无官无职,身为外戚,拿什么娶她?朱家不会答应的,到时候恼羞成怒,卢家便受重创。朱家不愿惹严相辅,可不怕卢家,因为皇上再喜爱你,对卢家也只是泛泛。除非朱珠非我不嫁,但是……”他笑了一笑。
朱珠信赖他,不过是因为他斥责过景王,但是自从知道他是卢家子后便保持了距离。她非嫁不可的是那个张扬肆意的海盗。
景王冷笑道:“当真是贱人。”
敏娘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种着的牡丹花在争奇斗艳,湖广其实不适合种牡丹,但是景王喜爱,说见之如见母妃,因为景王的母亲卢靖妃最爱牡丹,他可以睹物思人。
因此景王府中遍植牡丹,虽然大多数都种得半死不活,倒也还是能有一些开得极好。比如这间院子。
这间院子是卢维之所居大院子的边院,向来是敏娘的居处。卢靖妃是卢维之的长姐,据说卢维之幼年时候卢靖妃曾经手把手教卢维之识字启蒙、练箭骑马,还教他种牡丹。卢维之感念长姐,他院子里的牡丹花种得仅次于景王居处。
牡丹花很美,如今时节正是开到极盛将到荼靡,有种惊心动魄的绝艳。从窗外看过去,伫立窗前的敏娘姿容之美,与窗下的牡丹花不相上下。
“官差”看了许久,放重了脚步走过去,直到走到近前,敏娘仍然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感觉到有人靠近。
“官差”重重地叹了口气,问道:“敏娘,江陵被关进了无香楼。”
敏娘面色不变,亦不出声,“官差”说道:“我始终记得十五年前你抱着江陵问我的话,你还记得吗?还是你已经忘记了?”
敏娘抬眼,目光无波无动:“为什么你总是记得这么久远前的事情,那么些无用的事情。”
“官差”摇摇头:“因为你问我,如果有一日你无法保护陵姐儿,我能不能帮你保护她。我说,我会想办法。我其实知道此一时彼一时,你当初可能是一时冲动,一时感情充沛,事后便觉得无谓。但是我与你是不一样的。”
敏娘面无表情:“只要你不背叛公子,便都一样。”她转过身去,脖颈上深深浅浅无数吻痕。
“官差”似是见惯不怪,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300章 脱困
江陵在无香楼里已经呆了两天了。
无香楼, 顾名思议“无香”,事实上是不止无香,是什么也没有。而且这座楼是由地面往下建的, 一楼和正常的楼没有分别,老老实实地建在地面上,占地面积和外观也很规矩, 但是二楼是往地底下挖一层,一层之下再挖一层,那便是三楼。此楼一共也就三层, 距离十八层还远着。
江陵住在一楼, 算是贵宾待遇。因为无香楼的二楼和三楼住的不止一个人, 而是建了不少房间。但是一楼只住一人, 糯米汁浇铸的厚墙,里面四周还加了拇指粗的铁网,便如是一个铁笼外加造了四面墙。说是一人一层楼, 活动范围也不过一丈见方。当然整座的一楼全部面积足有六七丈见方, 只江陵的房间造在当中罢了, 边上这些空下来的位置有守卫的屋子、上下楼的通道、器物房、布置暗器的所在……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景王赴封地德安府不过四年多, 便已将此地完备如斯, 爱财敛财之名全不是虚置。
江陵的屋子里有床、有椅、有桌,桌上的锡壶里还有水,也有食物,一日却只给一餐。她有点饿,却也知道景王和卢维之不算虐待她, 至少这间屋子还有几个二寸见方的通风口,比之地下二楼三楼定然好上许多。
此时她刚刚吃过这一日的饭食, 从锡壶嘴里喝了几口水,坐在椅子上伸出左手抚摸着空落落的右手腕。
挂了这些天的佛珠串没有了,还是有些空荡荡。
景王应该已经派了人搜寻那些散落的佛珠了吧?佛珠其实很小,又有二十来颗,很不好找,但是景王骄狂,怕是没有人敢不尽力寻找,总会找到一些的,也不知找到了几颗。
江陵一点儿也不担心,就算景王的人全数找到了佛珠她也不担心。
佛珠串上的佛珠之所以小粒,是因为那是她幼时所戴。江陵身体一向康健,幼时只生过一场小病,却也惹得家人担心不已,举家去了云林寺求高僧护持。娥娘求来的便是这串佛珠,就是因它小粒,又是香木轻巧,可日常戴在手腕上,求了高僧开光后便一直戴在了江陵的手上。
因为她太过顽皮,又怕她玩耍时扯断了散落,且高僧说过香木能够安神,这串佛珠便只在江陵睡觉时会戴在手腕上。江家大火那夜,她仓惶逃出,甚么也没有,手腕上只有这一串不值钱的香木佛珠,行乞也好、流浪也好,谁也看不上这种东西,竟被她戴到了林家。
那时佛珠已经有些破损,有些渗进了血迹,是那一夜的倭寇屠镇沾染渗上,到底只是普通香木,江陵不敢再戴。因为是娥娘唯一留下的念想,便珍而重之地放了起来,因此见过这串佛珠的只有林展鹏、一心、双宁和四明,连三水也没有见过。
也是因为这串佛珠太过普通,她被海盗掳走去了福建的那几年,它仍然还放在林家无人在意,直到她回到衢州看到方才取了回来。此次赴南京之行她也只是把它放在了龙游的家中。
后来在南京江陵险些丧命,因此发现了娥娘还活着,于是江陵在写信回家时,让人把这串佛珠随回信送到了南京,又带到了京城。
并非认为一定会有用,只是她惯会未雨绸缪。一串佛珠算得了什么呢?轻巧不占空间的东西。
然后果然就派上了用场。
趁她洗澡时敏娘搜索检视她的随身衣物饰品,她头上的金银簪被细细地检查过了,毕竟有可能当作凶器,最终换成了现在头发上的粗木簪。而这串小佛珠,敏娘只草草掠过一眼便认了出来。她心中如何想的无人知晓,检视时不再精心却是一定的,粒粒佛珠都是旧物,虽翻了新,也残留旧痕,她再清楚熟悉不过,能有什么杀伤力?她是连上报也没有上报,毕竟如果要交代也是麻烦——明明自己与江陵双方都心如明镜:彼此对对方都只有憎恨防范,江陵断不可能是因为对生母仍有思慕惦念才一直戴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