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肤色极白, 便愈显得各种各色的伤疤狰狞可怖。
敏娘的呼吸稍稍滞了几息, 江陵倒全无察觉, 跨出浴桶拿起浴巾裹在身上,睇了敏娘一眼:“如果你愿意的话, 帮我擦一下头发如何?”
敏娘默不作声, 取了一叠干布巾率先出了浴房。
江陵在她背后看了她一会儿,很快穿好衣裳也走了出去,敏娘已经站在贵妃竹躺椅旁等着她。
江陵躺下来,敏娘拆开她的包头布巾,另拿起干布, 一缕一缕地替她拧干擦干头发。她的手势很轻柔,可能是但凡人被人温柔触摸头部时总会觉得很舒服吧, 江陵到底有些困了,温暖的灯火,馨香的空气,令她眼饧骨软,神思恍惚,仿若回到了幼年时候,她每每玩得一头一脸的汗,娥娘给她洗澡洗头,从不假手于旁人,洗完了再抱着她平躺在床沿,轻轻柔柔地为她擦干头发,往往擦到一半她已经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她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阿娘。”
敏娘的手僵了一僵,江陵又娇软含糊地唤了一声:“阿娘。”语声已经低到不可分辨。
敏娘闭了闭眼,没有应声,手上仍是慢慢地为江陵擦着头发,一缕一缕,一叠干布巾渐渐减少。
夜色渐深,头发已经全部擦干了,江陵蜷缩在贵妃椅上睡得沉沉,敏娘手上握着她满把沉甸甸的乌发,犹豫了好一会儿,方起身,将她抱了起来放到床上,盖好薄被,然后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回袖一挥,灯火齐齐挥灭,室内陷入黑暗。敏娘再无犹豫关门而出。
因此她没有听到在关上门的刹那,江陵在睡梦中喃喃的一声:“阿娘,我如果明日死了,你会想我么?”
男子还没睡,他坐在适才的小厅里,面前站着押江陵回来的“官差”和另两个人,敏娘进去的时候他们刚刚汇报完毕。
其实之前江陵刚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简单地汇报过了一遍,这次是详尽地、每句对话都尽可能地回想清楚,再原样仔细汇报。不过他们早就已经训练熟捻,便是在京城的细节也又复述了一遍——京城的事情其实早就已经送了信回来了。
男子低头沉思,他沉思的样子也很是优雅好看,细长优美的手指轻轻压着唇畔,似是想得入神。“官差”和另两个人屏息站立,一声也不敢出。
敏娘进来时,几人都抬起头来。男子只用探询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敏娘便垂头回禀道:“她已经睡着了,浑身上下都没有异物,发簪也只是简单的实心金银簪,换上的衣物是咱们府里准备的,不过她要求明日要换回自己的衣物,我已经令人去清洗烘干。并不曾说些什么,应是困了。”
男子点点头:“你今晚对她的态度甚好。”他叹了口气,温柔地说道:“之前要怪我没有交代好,万万没想到竟能与她意外重逢,而你,唉,竟与她如此生疏见外。”
敏娘唤了一声:“公子……”
男子摇了摇头,细细看了她一眼:“人手不够,浙江福建的事情无法知晓,也是没有办法的,也不知还有没有补救的法子。敏娘,我听她话意中虽然对你极是怨恨,却还是颇有濡沫——若是不怨你恨你倒要令人怀疑了,看她那些言辞倒也有趣,虽有做作,反可见得半真半假。可惜了,可惜了。”
敏娘咬了咬牙,正要说话,却听“官差”说道:“她对事情经过猜测八九不离十,公子,我担心……”
男子眼中含笑,打断了他:“她很是聪明,和江宣一样,是个人精儿,这才值得我们合作。聪明人好,聪明人容易自以为是,若是像江宣一样又心怀慈意就更好了。”他转向敏娘:“王爷明日下午才回来,你今夜便去与她共眠,明日由你陪着她,倒也不必一下子亲热起来,你自己把握分寸。”他温和的目光暖暖地落在敏娘身上,“你做了人家的娘这么久,虽然十年不见,心里总还是有感情的,是不是?” 敏娘垂头道:“是。”
男子声音更加温和:“那么你为什么表现得这么绝情呢?是要保全她么?还是因为要向我证明你的忠心吗?嗯,我相信你是后者好了,可这岂不是心口不一?我是这么教你的么?”
敏娘的额头一下子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男子叹了口气:“跟了我这么久,怎的还是以为我是个不近人情的。母女相隔十年相会,我再不近人情,也不会让你绝情如斯。十年前你没有找到江家的秘密,十年后这般良机,唉,唉,你到底是聪明呢?还是太聪明呢?”
最后两句话男子的声音低了下去,似是在自言自语。
敏娘的脸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抬着脸哀哀欲绝地望着男子,使尽全身的气力低声说道:“不是的,我是真的……公子……”
男子柔和的目光扫了她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
“官差”垂下的脸庞露出极其不忍的神色,却再不敢让男子看见。
在那男子面前,这四人,特别是“官差”和敏娘,连交换一个目光都不敢,笔直地站在小厅里,直到男子道:“去吧。”
四人转身退出,背后传来男子叹息的声音:“世上哪有这样的娘亲呢?当真叫人捉摸不透。”
敏娘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官差”伸手扶起她,敏娘却拍开他的手,匆匆踉跄离去。
“官差”也不敢多留,头也不回地随那两人各自离开。 男子坐在小厅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水,微微笑了一笑,这次的笑从眼中浮上了面庞,夜色灯火下,他的周身竟似微起氤氲,教人看不清楚起来,只觉得世上岂会有这般颜色。
第296章 景王
江陵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敏娘睡在一旁的贵妃竹椅上, 彼时天色只是微亮,江陵侧身而睡,正面对着敏娘的方向。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敏娘一会儿, 又合上眼。
敏娘其实一夜未睡,江陵睁眼的时候她已有所觉,这倒不是她武功好, 而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一种感觉,这感觉令她闭眼装睡,不曾与江陵面面相觑。
之后江陵起床、梳洗、换衫, 俱都静默无声, 没有假手于敏娘, 也没有和她说话, 仿佛这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丫头送来早食,她也只盛了一碗粥,自行吃粥吃菜, 旁若无人, 便连目光也不曾落在敏娘身上。
敏娘也没有作声, 低头只管吃自己的。
等到吃完,江陵才抬眼说道:“你出去吧, 我想一个人呆着。”
敏娘毫不犹豫地答她:“这里不由你做主。”
江陵不禁失笑:“屋顶屋外不知多少人守着, 你在这里做什么?表演母女情深?太晚了。不过我不知道你是太聪明还是真性情误打误撞,因为就算你一开始就表现得母女情深欲迎还拒,于我也没什么用。江家因你而亡,只凭这一点你就算苦衷太多,我也不会原谅你。”
敏娘看着她, 目光渐渐地转为冷静,慢慢地说:“江陵, 你说得对,自从我离开江家,娥娘就已经死在了江家,娥娘这个人是因为江家而存在的。我是敏娘,我对你的感情没有期望。但是江家不是因为我们而亡。”
江陵面无表情:“我不会相信你,你出去。”
敏娘并不动弹:“在你见到他之前,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江陵看着她,忽然问道:“他是谁?”敏娘不答,江陵微笑,“是昨夜那个老男人假主人,还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敏娘的眼里终于浮起怒意:“你说什么?” 江陵笑一声:“我发觉一件奇妙的事情,你与我相处这几天,只有两次情绪失控,而这两次都是我对昨夜那位假主人不太尊敬的时候。”
江陵饶有兴趣地说道:“他是谁?我感觉他才是你们的主人,而这所宅子里真正的主人,只怕于你而言都不重要。阿娘,他是谁?为何他对你如此重要,就算亲生的女儿对他稍有不敬都不能容忍?便连一句做主不做主的闲话也要伺机驳回给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也许你告诉我了我再见到他时会稍微收敛一下?”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凑到了敏娘的耳边。敏娘强忍不适站在原地不动,咬牙不语。江陵亲亲热热地抱着她的脖颈叫了声“阿娘”,然后极低声地说道:“我前几日可是与你说过的,我的聪明比你知道的还要多上好多倍。”
敏娘想甩开她,想到昨夜那男子的话强行忍下,又想其实男子根本不了解江陵会有多硬的心,自己的忍耐毫无益处,心中一时灰败。
江陵只觉得敏娘的抗拒忽然变得软弱,心下也不禁软了一软,可是想起那三天三夜的大火、灰飞烟灭、再也看不见的音容笑貌,这一切只因为她一丝一毫的暗示也不肯给,心肠一下子又硬如铁石。
她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两人再无对话。
江陵所在的地方极是僻静,整座宅子深广无比,她完全不知道外间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午食一个时辰后,敏娘走出去片刻,复进来说道:“跟我走罢。” 江陵却转身去了净房,再理好衣裳,才跟着敏娘往外走。
走了很久,约有一刻钟才看到另一片起伏错落的院落楼阁,风光绮丽,花草树木繁茂无比,与江陵在皇城西苑所见也差不了太多,只没有那般开阔大气,也少了太液池那般的广袤浩淼。
一路行来也没有看到人影,想必江陵所住的这一个方向这一片所在本就不允许有闲杂人等出没。
踏过假山流水,一道楼梯出现在面前,敏娘止步于此,说道:“你走上去,会有人引你进去。”
江陵驻足看了她片刻,笑道:“果然只是人下人。”
敏娘面无表情,江陵最后看了她一眼,安然转身踏上木梯,“嚓嚓”有声一步一步迅速走了上去。
江陵的脚步声渐远,敏娘终于抬眼看了看江陵的背影,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楼梯的尽头角落站着一个青衣侍卫,看到她上来默不作声地往上伸手,江陵在底下便已经看这个楼阁有三层,侍卫伸手的方向另有一个楼梯通向第三层。
她抬脚毫不犹豫地往上走去。
沿梯向上,眼角所见尽是全园景致,不远处的湖泊亦颇大,亭台楼阁花木繁茂,足令人心旷神怡。直到走到这一层尽头,眼前所见才是一片胜景,一层层一叠叠,高高低低仿若无边无际,优美屋宇、彩花绿树布置美如画卷,与蓝天白云映衬连接。极目望去犹有浩淼湖泊无边。
楚地风貌又与京城截然不同。
江陵站了一会儿,站在木梯尽头十步远屋子门口的两名侍卫也不扰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有人在屋内笑道:“此处可算胜景?”
江陵仰头看天,然后才走过去,走进那扇门。
三层楼阁里十分宽绰阔绰。
四月末五月初的德安已是初夏,楼阁里却未置冰盆,只通开了四面窗,只见天高云淡风景如画,凉风吹进来,通体舒爽,阁楼角落的清水香烟柱被吹得几乎不闻。
无论是桌、椅、榻、架和摆设陈具,无一不是极品,无一不见精致。
当中坐着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肤色白嫩,身材略肥,面貌虽然普通却自带一股倨傲,一眼看过来,天生有一种淡淡的俯视姿态。气势上与身旁坐着的昨夜男子相比并不逊色。
他看向走进来的江陵,眼睛微微一亮。
江陵未施脂粉未作矫饰,以女儿容貌着男子服饰,分外清丽,她看到白胖男子的眼神,眉目不动。
门外侍卫喝道:“跪下!”
江陵负手而立,不作理睬。侍卫待要进来,白胖男子摆了摆手,看着江陵:“你就是江陵?”
江陵笑了笑:“此处虽是胜景,却并非景王爷心中的胜景。我说的可对?”却是回的前面一句话。
白胖男子微微一惊,面色便是一变,倒是昨晚那个男子神色微变后很快恢复正常,也跟着笑了笑:“江宣的女儿果然聪慧之极。王爷,反正我们也迟早要告诉她,如此反倒省事了。”
白胖男子景王点了点头,眯着眼又细细打量江陵,脸色狐疑,慢慢问道:“你如何知道本王身份?是谁告诉你了么?”
江陵道:“我又不是聋的,马车进城,马车外面路上行人交谈口音一听便知是楚地口音,我于各地行商多年,还能听错么?既是楚地,又见如此屋宇人手,且连锦衣卫都能调动,除了德安景王还能有谁?”
景王脸上狐疑消去,目露恍然,微笑道:“你既然如此聪慧,我着人掳了你来,你当是知道为了何事罢?”
江陵道:“我不是很知道,愿闻其详。”
景王笑了笑:“你恨我罢?”
江陵反问:“灭门之仇,应当感激?”
景王放下脸色:“放肆!” 男子以目光劝止景王,面对江陵安抚地笑了笑,温和地说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江家灭门与我们无关。我们的确想从江家得到一些东西,因此安排敏娘进了江家,敏娘生养了你,你又甚得江宣喜爱,我们所想的便是借由你们获得江家秘密,你细想想,计划进展如此顺利之下,又如何会在半途做那不智之举?”
江陵冷笑不语。
男子极是耐心,叹道:“你不相信也很正常,只是真相的确如此,我们没有必要骗你。”
江陵问道:“你们如此清白无辜,那么江家的大火竟真的是意外了?”她语中讥讽之意甚浓。
男子道:“自然不是。只要你肯将江家秘密告知,答应为我们效力,我们自然会告诉你事情真相和灭江家的真凶。便是帮你报仇也无不可。”
江陵失笑:“你适才赞我聪慧,现下又当我白痴,当真有意思得很。”
男子反问:“你觉得我是这般愚蠢的人么?你自己也知道涉及当年之事的人并非只有一伙人,的确不止一伙人,只是大家目的一致,手段不同,我还是那句话,在计划顺利进行之时,我们没有必要这么做。”
第297章 公子
江陵沉默片刻, 忽有一阵大风吹来,江陵皱了皱眉,避到楼阁一角, 因那角落离景王二人反更远些,二人更不在意。江陵嗅了嗅身旁的香炉,轻声道:“龙首清水香, 最最极品的清水香,龙涎合香竟能制成清水香,世所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