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说道:“我并没有任何问题要问你。不过我还是想要再见见你,你的记忆或者始终一致,但是我不是。我仍然记得幼时你陪我玩耍,对我有所要求不肯纵容,我还记得火灾那天晚上你逗我玩闹,我也记得你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听阿娘的话,不要哭,不要出声,逃,快逃!”
她语声平稳,一瞬不瞬地盯着敏娘,眼神慢慢柔和:“娥娘,我的阿娘,她在那场火灾中死掉了。你长得和她可真是像。但是,你是敏娘。”
江陵转回头看着满天星斗,轻声地唱起了没有歌词的童谣,娥娘曾经每晚唱给她听的童谣。
“没有歌词呀,所以陵儿才更可以放开想像,自己编各种各样的故事歌词呀,是不是更有意思?”
江陵心想,当然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可是此时,她眼里的悲伤如此浓厚。她是敏娘,不是娥娘。
她停下歌声,低声呢喃:“你在做娥娘的时候,是不是曾经忘记过自己是敏娘?”
敏娘站了起来,看着“官差”,“官差”也看着她,眼神温柔。敏娘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江陵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转瞬即逝。
第292章 阻拦
夏老夫人睡到半夜醒过来, 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在床头坐了半晌,忧虑慢慢袭上心头,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尚美人……她和江陵到底说了些什么?
反复琢磨尚美人的神情言辞行动,全然不露端倪, 夏老夫人也是在宫廷中生活过一阵子的人了,兴许她深得太后钟爱怜惜,便不曾战战兢兢过, 可是太后也是教过她眉高眼低的, 若不是她与皇帝的儿子们年龄相差太远, 被许给皇家的可能极大。也可能是因此太后便觉得宫廷里那些生存术不必教她。
榻前睡着的大丫头是最灵醒的, 老夫人一醒,她便也醒了,此时轻悄地递了盏温水进帐子里, 老夫人接过温水喝了, 低声道:“你去吩咐马车, 等天一亮咱们便去老二府里。”
大丫头应了声。
夏言真告假在家,顺天府日日有消息传来, 江陵仍然没有踪影。夏老夫人到时, 夏言真见天色未亮老夫人便来了,急迎出来,问道:“阿娘可是想到了什么?”
夏老夫人扶着他的手,摇摇头,颓然道:“兴许是阿娘老了, 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对。可是昨夜里惊醒时却总觉得有些东西定是我没有想到的。”
夏言真道:“阿娘稍等,我把傅笙叫来, 你将昨日在宫里的事情经过细细讲与我们听,一人计短三人计长,或者可能听出些什么来。”
夏老夫人点点头。
半个时辰后,老夫人讲完,喝水润喉时,夏言真和傅笙相视,的确全无不妥,尚美人的表现无懈可击,作为一个宫中得宠的美人,她充满了聪慧和和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得体又不失少女天真活泼,也许皇帝喜爱她也正是她始终未失这些。
可是这样的人又为什么会令江陵失态?若是她与江陵无涉,又为何不在那短短的与夏老夫人两人独处时说明白?
夏老夫人问了她问题之后,她未曾作答,顾左右而言他,然后她……之后做了什么?她与老夫人谈说花草,然后走着走着忽说走岔了道儿,大宫女说并未走错,“您想来是想带郡主来看卢妃娘娘宫里的牡丹花。”
卢妃娘娘宫里的牡丹花。
卢妃。
两人脑海中同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傅笙脱口道:“卢妃娘娘是不是卢靖妃?”夏老夫人点头道:“正是昔日的和嫔,景王的母亲,卢靖妃。”
夏言真忽觉毛骨悚然,他不敢置信,傅笙亦是心中巨震。
然而他想起江陵绝口不提当日为何失态,想起她日日在书房里查看各种讯息邸报,夏言真则忽然想起江陵原本从不关心王爷的话题,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问起来两位王爷?
一个多月前。
景王。
是景王杀了江家满门。
所以她绝口不提,所以她若无其事,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绝不放弃,但也绝不想连累他们。 最没有想到的事情一旦想到,所有的一切都忽然丝丝入扣,顺理成章。
这一个月来她做了什么?她忽然失踪是去了哪里呼之欲出。
湖广,德安府。景王的藩国。
夏言真捏紧了拳头,眼眶渐渐发红。
是景王吗?为什么尚美人要告诉江陵这个秘密?江陵为何一下子就相信了尚美人?是不是有什么旁证?她是个做事严谨的孩子,断不会毫无理由地相信旁人。
娥娘?夏言真忽然想到了娥娘的事情。如果对方是景王,那么一切都顺理成章了。难道是娥娘和“官差”?
不,不要再疑惑这些,这几日来最有效的线索便是这个了,虽然骇人听闻,但是不可错过,目前最重要的便是,去湖广德安!
夏言真立即站了起来,傅笙道:“我一起去。”
夏言真点头道:“我去叫阿缇备人备马。”他对夏老夫人道:“阿娘,你先回府,我要去一趟德安。但此行甚秘,阿娘替我遮掩一二。”
夏老夫人怔住,等到夏言真站在门口唤了阿缇过来悄声吩咐完毕,再走回来;傅笙也匆匆走了出去回房准备行装了,她便也已经猜到了最可怕的那个答案。
她望着夏言真,嘴唇发抖,心揪得紧紧的无法呼吸顺畅,若是牵涉进刺杀皇子的大案,谁都保不住他!
可是他能不去吗?他会不去吗?
有她在,家中其他人或无性命之忧,但从此也再无法翻身,这些对他来说或者对她来说,都不重要。而他的性命对他来说也不重要,但是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
她心中一直都知道,她是多么以这个次子为骄傲,他是她心中的太阳和月亮,明亮地光辉地照亮着她的生命。
可是正因为这样,所以她更不能阻止他,不会阻止他。
她望着他,一瞬不瞬,连眼泪也不敢流,只怕朦胧了视线,教她看不清楚她的爱儿。
夏言真和她母子连心,上前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阿娘,我们会秘密行事,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你知道的,我在那里当过差,我熟悉那里一草一木。”
夏老夫人点点头,低声道:“等你走了,我就走。”
马匹备好,门口已经肃立四个护卫,四明与另四个护卫则一直散在城外未曾回府。傅笙在门口拦住夏言真:“夏大人目标太大,我率人追去即可。”
夏言真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对情况半点也不熟悉,如何救人?不用多说了,一起去罢。”他拿出两条布巾给傅笙:“出了城就缚上头脸。”
他又回头低声吩咐阿缇:“四明他们回来,告诉他们留在城里城外继续搜索,以防万一。”
他半点也不犹豫,上马便走,傅笙等人立即跟上。
夏老夫人在院子里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直至马蹄声再也听不到一点。
此时天色仍然极早,城门虽开,出城的人却少,夏言真等人日日出城进城地找人,城门守卫早已经见惯不怪,看到他们六人疾驰而出,叹道:“这都三天了还没找到人,当真令人焦虑。”
去往德安的方向并非全需要走官道,夏言真自然知道有各种抄近路的小道,京郊重地也不会有什么劫匪,便有恶人也不足为惧,最紧要走小道会近些且不宜为人发觉。因此疾驰了半个时辰后,见周围不见人影,他毫不犹豫便往小道而去。
一个时辰后,已经到了房山县,因必须从县城中经过,几人俱都摘下头巾缓缓而行,也给马儿有喘气之机。几人都默不作声。
距城门二里处,忽然有一匹马斜刺里窜出来,挡在了他们面前。
夏言真和傅笙抬眼,一眼便认出正是阿松。
江陵外出身边必有阿松。
夏言真和傅笙大喜,傅笙只觉得一颗心脏咚咚直要跳出口腔来,再顾不得其他,催马快行到阿松面前,一把拉住阿松马儿的缰绳:“陵姐儿呢?江陵呢?她在哪里?她和你在一起吧?”夏言真紧随其后,紧紧地盯着他。
谢天谢地,但愿江陵……
阿松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绷着脸道:“几位不要再往前走了,请回京城吧。”
傅笙诧异:“阿松你说什么?江陵呢?”
阿松直视着夏言真和傅笙,镇定而冷漠:“不要再走,否则你们会害死她。”
傅笙震惊:“你说什么?你……”
阿松说道:“她临走前让我守在此处,说你们猜到她的去向的话,必会经过这里。我的任务是挡住你们,请你们回京。她说她已经定好计策不会有事,可是如果你们赶过去的话,事情则会生变,她便再无法确保自己安危。”
傅笙惊怒交加,松开缰绳探身去抓阿松肩膀,怒道:“你在说什么?她不在这里?你让她一个人走的?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夏言真也催马上前,震怒道:“你任由她一个人前去德安?”
阿松垂目道:“我也不想。可是我信她。”他抬眼再度直视两人:“她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傅笙气极:“若是她真有万全之策,便不会瞒着我们,因为她知道此事太危险根本无法万全,为了保全我们所以她才骗你……”
阿松冷静地看着他们:“骗我拦住你们?你们也知道她苦心孤诣是为了保全你们。她与我说过,如果你们因为她的事情而出事,她便只有以死相报,再无他途。可是她不想这么做,所以她说她要自己去博那十分之一的机会。她说她相信老天不会负她十年苦心。”
夏言真喃喃地道:“十分之一?” 阿松紧绷着脸:“她说世上哪有万全之策,她所做之事,能有十分之一的机会已经很难得。”
傅笙忽然问道:“你拦住我们之后,你接下去会做什么?”
阿松看着他:“去德安。”
傅笙点头:“一起去。”
阿松摇摇头:“你们目标太大,从京城出来一路往南奔驰已经被很多人看到,若是几日不回京城,到时候事成所有人都会知道是谁做了什么。何况就算你们去了,时间也太晚了,做不了什么。”
夏言真劈头一鞭,喝道:“你少废话,救人不行吗?你一个人救得了人?”
阿松闪身避开,道:“到时候救了她,自家全族降罪?她说她永远不想再这样。她不想做傅平。”
夏言真一怔,傅笙僵住,阿松在马上躬身,诚挚地说道:“我也想她安然无恙,但是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而且她的计策极是可靠,我觉得机会不止十分之一。你们……回京城去吧,行迹太过明显。”
傅笙心中一动,一把拉住夏言真,深深地看了一眼阿松,点头道:“我们明白了,这就回京城,你快去德安吧。”
阿松与他对视,点头,拨转马头转身离去。
第293章 视线
江陵被绑了手脚, 然后腰间束了带子,背后也束了带子,绑在敏娘身后。马儿骑得飞快时, 颠簸也很厉害,江陵被绑得紧,无法随着马儿的起伏调整身姿, 所感受到的难受疼痛十分难忍。
然而整整一天,她咬着牙,不吭一声。
她时而能感觉到“官差”看过来的目光, 另两个人却看也不看她, 领头跑在前面。
两个时辰休息一次, 每次半个时辰, 毕竟再神骏的马也要有足够的休息和食水。人却是无妨的,毕竟跑路的是马。
不知为何,每到休息时, 那两人总是离敏娘和“官差”远远的, “官差”和敏娘交谈也不多, 举止之间却极有默契,常常一个目光看过去, 另一个便明白意思了。
江陵被解了双手, 捧着一个红薯啃,见静寂无声,忽然问道:“你们在京城的人手这么多,为甚么上次去夏家抓我的时候只去了四个?这般好的身手,若是多去几个早就成事了。”
“官差”和敏娘都僵了一下, 却没有吭声,江陵的眼睛在红薯上方望着他们溜了几溜, 慢慢地说道:“死了的那个,就是在南京街头差点杀了我的那个,受伤的那个又是谁呢?我怎么觉得,一定不在那两个……”她朝离得远远的另两人瞟了瞟,“人当中,他的伤还没好吗?怎么不和你们一起啊?” 不等“官差”和敏娘理会,看样子也是不会理会的,她又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佩着的的确是绣春刀,可是锦衣卫又说你们不是锦衣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上次在夏家你们其实不是来杀我的,也是来抓我的;前个月在外城匠作街上你也是来抓我的。请问,为什么本来要杀我,却变成来抓我呢?”
敏娘恍若未闻,“官差”却瞪了她一眼。
江陵就当作没看到这一眼,执着地看着他问道:“阿娘不肯回答我,不如叔叔你回答我呀。哎呀反正我都被你们抓了,逃也逃不了了,还这般故作神秘也太多余。又或者是你们的头儿——抓了我要去见的肯定是你们的头儿罢——比较无聊,喜欢看到我受到惊吓呀惊喜呀什么的?可是我连皇帝都猜过了,还有谁能让我惊吓呀?真是的。说说看呗!就算我已经知道了,可是如果你们那个头儿真喜欢看到别人吓到的样子,我就装个样子满足一下他好了。”
“官差”的脸扭曲了一下,转过头去。敏娘却回过了头,淡淡地说:“你很快就知道了。”
江陵啃了一口红薯,仰头问:“知道甚么?杀光我们江家的人么?”
她先前絮絮叨叨的废话中还带着少女天真的稚气似的活活泼泼,冷不防地问出这一句话来,却是冰锐如针,令人心脏一缩。
“官差”霍然转头,警告地瞪着她,敏娘的眼睛也缩成了针。 江陵笑了笑,细细嚼着口中的红薯,说道:“做什么反应这么大?你们总不会认为我会以为你们是抓我去见个长辈吧?我有蠢成这样吗?还是其实你们一直就是这么蠢的?”
她用如出一辙的眼神看着敏娘,温和地说道:“阿娘,我是你的女儿,你应该记得的,我一直都,非常聪明。阿爹说我敏慧天生,可凌越男儿,因此我叫江陵。你还说不可夸坏了孩儿。你还记得阿爹说的话么?不,我应该问你,阿娘,阿娘,你还记得阿爹么?你还记得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