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声声追问,语声温婉,本该动人心弦教人难过,可是看向敏娘的眼神却充满讥讽和冰寒。
敏娘何等心肠,若是江陵一味哀伤难过表达想念,她可能会有所心动,却也只是一丁点儿;可是江陵这般嬉笑天真和似有似无的濡沫中带着狠辣嘲讽,却令她生了怒意。
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该令江陵愤怒绝望难过,那也正常,可是却不知道江陵会用这种轻蔑的态度对自己。
是的,她是江陵的亲娘,虽然多年未见,可是血缘是这般奇妙,她竟能清晰地感觉到江陵对自己的轻蔑、轻视。
她不该因此生气的。可是为什么她还是生了怒意?
江陵没有改口,仍是口口声声称呼她、唤她“阿娘”“阿娘”,可是她曾经听过江陵唤过她多少次“阿娘”啊!娇滴滴的、撒娇撒痴的、嬉笑的、嗔怪的、欢喜的……
而现在的“阿娘”,她知道就像叫唤阿猫阿狗一样,只是一个称呼,所以江陵连换一个称呼都不屑。
江陵的心肠,只会比她更狠更硬。
除了她,只怕没有人会相信。她冷笑,因为她看到了“官差”有些不忍的眼神。
在“官差”看过来之前,江陵垂下眼,吃完了手上最后一点红薯,轻轻地说道:“阿娘,你愿意和我说说话么?我怕以后再也不能和你说话啦。”
敏娘忍了忍,才冷冷地说:“你这般聪明,又有什么可与我说的?”
江陵笑了一下:“既然你们不想告诉我抓我的原因和去哪里,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晚上你是真的要放我走,还是其实想我死?李大平又为什么不杀我?他要抓我的理由和你们现在是不是一样的?”
敏娘干脆利落地转身走开。 江陵盘腿坐好,曼声说道:“我猜了一猜,你且听听我是不是真的很聪明。”
她的声音在静寂无声的黑夜里清丽无比、脆亮无比,便连那两个离得远远的人怕是也能听清:“那天晚上你让我跟着喜叶逃走,其实是知道我根本无路可逃。后园子里自然有你们的人,除非有藏匿专长的人,否则根本逃不过他们的搜索,所以你是让他们来决定我的生死。喜叶被杀,我躲在树丛花草底下,一直没被发现,事情真相是,我一早已经被发现了,但是他们故意装作没有发现我。原因只怕和今日你们来抓我是一样的。阿娘,世上的娘亲果然都是不一样的。”
江陵紧紧盯着“官差”和敏娘,只见当她说出这番话时,敏娘的脚步一顿,“官差”喂马儿喝的水洒了一些。
她继续说道:“后来我逃出大火,在江家火场外和龙游城里的那几天,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伪装和避开你们,其实,你们当中早已经有人一直负责盯着我了。我一介孤女,全然不知世事,当然不可能发现。”
“只是后来出了一个意外,我被李大平抓住了。李大平抓我的理由自然和你们现在要抓我的理由是一样的,但是你们双方选择了不同的方法,你们是想跟踪监控我,得到你们想要的;李大平则不想费这些功夫,抓了我去见他们的头儿盘问出他们想要的。”
“在这里又出了一个问题,你们和李大平的关系。如果你们是同一伙人,你们大可与他商量,若是有抢功劳的嫌疑,则就干脆强行与他撕掳,可是你们什么也没有做,应该是大有忌惮。所以这就能确定你们不是一伙人,而且双方头儿势均力敌,不能撕破脸。”
“我长大后一直有个困惑,大哥哥说过他在无意中偷进福满楼后院,才发现我的身份和傅伯伯与县老爷的对话,因此他就一直跟踪着李大平和我的马车。可是他一个未长成的乞儿要跟上马车,而且几乎同时到达当晚李大平留宿的客栈、次日下药药翻李大平,最大的一个问题是脚程。他后来说偷摸爬了道上的车,我现在想来,那定是暗中跟踪的你们看到他的行动,故意让他搭上的车吧?至于他能不能成事,你们自然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助他一臂之力。但是估计这一臂之力你们始终没有帮上,我大哥哥实在太厉害了。”
这次江陵紧紧盯着“官差”、敏娘的眼睛撞上了“官差”的目光。
她猜对了。
自从对夏言真讲述自己是如何逃出江家大火的时候,夏言真指出没有人能逃得过锦衣卫的搜索,从那个时候起,江陵就有了新的思路。如今“官差”的反应证实了她的新思路是正确的。
就是,她在逃出火场之后,就不曾离开过他们的视线。
第294章 到达
江陵迎着“官差”的目光笑了一下, 说道:“因此,那个县城里的灭门大案,连牛都杀了, 也是你们干的,对不对?”
“官差”收回了目光,敏娘也不去理会她, 江陵却毫不在意,兴致很高地说道:“因为如果他们把我送到官府县衙里,那么我会落在谁手里就很难说了。你们当然可以劫狱啊劫人啊, 甚至可以拿着令牌去跟县老爷打商量啊, 可是动静闹这么大, 似乎有违你们头目的要求对不对?而且到时候引起我们的怀疑, 跟踪寻迹的计谋就要落空啦。而那帮想着巨大赏额的笨人蠢人根本不值得你们费什么唇舌精力,一刀杀了更加干脆。反正杀人灭口什么的本来就是你们惯做的事啦,驾轻就熟得很。”
她看着他们, 忽然叹了口气:“不过纵火三天灭江家满门的动静更大啊也不见你们在意, 这又是为甚么呢?哦对了有另一伙或另几伙人, 法不责众嘛。”她说着说着又若无其事地嘲讽起来。
“官差”和敏娘板着脸,再也不理她不看她。
整个树林子里就只听到她好听的声音咭咭咯咯说个不停, 连夜鸟都听得不耐烦了, 扑棱棱从巢里飞出来乱叫乱撞,似是配合着“官差”和敏娘的心声在叫她闭嘴。 休息时辰结束了,四人起身准备出发,“官差”来绑江陵的手,江陵看着他的脸, 笑嘻嘻又问了一句:“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甚么时候把我跟丢了?还是出了甚么意外不再跟踪我?回答我嘛, 这个问题无伤大雅呀,我真的很好奇呢。”
倭寇屠镇的时候很明显他们已经不在她身边,否则就算发生了惨案,她也不可能会被林展鹏所救。
“官差”不理她,绑她的双手比前次要紧了些,江陵“哎呦”一声,“官差”亦不理会她,抬眼见敏娘已经骑上马,便牵过敏娘的马来,把江陵举上马匹,敏娘抽出缎布,照原样把江陵绑在她的身后。
江陵坐在马鞍上,敏锐地发现马鞍上绑了软垫,她坐上去柔软了许多,想必马匹奔跑时纵起落下,也会减些疼痛。
她被绑在敏娘身后,和敏娘便是身贴身,她便将下巴搁在敏娘肩膀上,又脆又软如莺啼般的声音低若无声:“阿娘,我知道你都听见啦,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聪明?不过你都不知道,我比你知道的还要聪明许多倍呢!但是我不会再告诉你啦!除非你告诉我你为甚么不要我。”
她把下巴从敏娘肩膀上收了回来,脸上再不见一丝表情。
接下去的两天两夜,江陵再也没说一个字,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进德安的时候是傍晚,城门已经关了一半,前头那两个江陵不认识的人扬了扬手中的令牌,城门重又打开,三匹马、一辆马车扬长而入。 但是江陵不知道,她在半日前已经被装进马车,马车四壁都被被蒙住,黑暗一片,她也被蒙上头脸,绑得结结实实。
马车辚辚,江陵仿佛回到了七岁那一年,她被李大平绑在马车里,走向不知去向的路途。那个时候她恐惧、惊吓、绝望,想着的是死亡。可是现在她已经长大了,江陵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现在在马车里的她,没有恐惧,没有绝望,有的只是期待。
亲手杀死仇人的期待,让别人去死亡的期待。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有人在马车外模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忽然便听到一记耳光,马车外便再也没有人出声。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的门被打开,江陵被除去了蒙头布、手和脚的绑绳。
她先是活动活动手脚,让手脚滞住的血脉开始舒展开来,直到感觉到手脚内里有蚂蚁轻啃般的麻痒酸软时,方慢慢抬眼:马车所停的地方,竟然是一间屋子。
一间很大的屋子,空空荡荡像是没有放东西的库房,马车停在当中也不显得如何狭小。江陵也不急,因屋子一片寂静,她便慢条斯理地等手脚活动自如了,又趴了好一会儿闭目思忖,然后才慢慢地爬下了马车。然后她发现马车两旁是站着几个人的,俱都蒙了面巾,眼睛看也不看她。却不见“官差”和敏娘等人。
她站在马车前面,面前是一堵墙,马车后方才是屋子的大门。她看了一会儿那堵墙,毫不犹豫地走到墙前伸手敲了几下,指关节敲得发痛,转而用手掌拍了拍,仍然毫无动静。
马车后的屋子大门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以为门在那里?”
江陵不理他,也不回头,沿着墙一路走到左边墙角,又走到右边墙角,又摸又敲,细细查看,之后又沿着屋子两侧的墙往大门方向摸着查看过去,最后才与大门口那人面对面站在一起。
屋子虽大,点了灯火却算明亮,看得清那人面目极是英俊,是江陵所见过的男子中之最。他五官明晰如画,眉若刀裁微带飞扬,眼若深潭却带着温文和气的笑意,鼻子挺拔面容光洁如玉,站在那里的姿态风雅而优美,若是远远地看像个谪仙少年郎,江陵离他近了,才能发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却也丝毫无损他的姿容仪态,反更添了从容韵致。
他被江陵上上下下地打量也殊无怒容,便连半点不耐烦也没有,面上虽无笑,眼中却一直含着轻淡的笑意。
江陵也不说话,打量完毕后就定定地站着。
他似是在等江陵说话或者发问,可是江陵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本应尴尬,他却低低地笑了,声音柔和:“江姑娘请随我来吧。”屋内的光亮闻声即刻熄灭,隐入一片黑暗。
出了屋子的大门才在微弱的星光下看得见门外是一片巨大空旷的演武场,夜幕低垂,周边半里内绝无一个人影,演武场上亦是无灯无光,男子走在前面,江陵跟在后面,身旁身后是那几个原本站在马车边上的人。
走了许久,穿过三片小林子方见前方有隐隐一大片黑影,走近了才看清是连绵不断的房子,有双层的、三层的、四层的,更多的是一层的,错落有致,显然便是此处的住宅群了。 男子率先走进其中一间屋子,江陵随着进去,屋子内的布置令人眼前一亮。
雅致舒适,是个待客的小厅。
江陵是见过许多好东西的,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便能发现这屋子看上去只是雅致舒适,却全是价值不菲又低调奢侈的物件,比如那架窗前的贵妃榻,是小叶楠木制成,榻上铺着的软褥靠枕布料是柔软舒适的漳绒。厅内且还飘着极淡的清水香,这种清水香若有若无,却令人心神愉悦,是罕见的好物,价值连城。
男子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叫江陵坐,江陵依言坐下,男子也不唤人,亲手自暖窠中取出热水倒了一盏茶放在江陵身旁,道:“此处不及江浙名茶众多,这芽茶已是本地极品,倒差可一试,江姑娘请饮一盏以消途中疲惫。”
江陵途中六天赶了两千里路,又逢春末夏初天气渐热,流的汗不少,每日虽有湿巾擦拭头脸,身上却是捂得有些臭了,衣裤上也颇为零乱且有污渍,如今坐在清雅的小厅里手握香茶,对面的男子也全然无视,款款相待,仿佛面对的是一个端庄优雅的淑女一般,又是可笑又是诡异。
江陵看着杯盏中的茶水,嘴角讥讽地一笑,她其实渴极累极,可是杯盏中的茶水是烫的。
她把茶盏放到一旁,男子见她不喝,也不问,只微笑着看着她,仍然是面上不笑,眼中含笑的笑法,那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风姿给到十足。
江陵端坐,不再看他。
过了许久,江陵仍然坐得端正,肩背挺拔,不露疲态。
夜色渐渐深了,男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诧异,他又饮下一盏茶,才慢慢说道:“江姑娘是在等我问你吗?”
江陵不语。男子说道:“我以为你会有问题问我。”
江陵忽然开口:“不是。”
男子见她终于出声,眼中笑意浓了一些,问道:“不是?不是什么?”
江陵道:“我不是在等你问我,也没有问题问你。”她转头正眼看着他:“我在等你的主子。叫你的主子出来吧,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男子怔了一怔,似乎没想到她这般说话,低头沉思,江陵不等他想完便又道:“我想你也不敢说出这里就是你做主这样的话。如果你主子不在,我想先去洗洗睡睡,这点主你还是能做的吧?”
她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个声音:“闭嘴!”声音虽也算冷静,却带了一丝恼怒。
江陵笑了笑:“阿娘,你这般恼怒所为何来?可是为我担心?你放心,千里迢迢将我绑了来,若要杀我,一早便杀了方便。我且安全得很。”
男子皱着眉看了一眼门外,门外瞬间悄无声息,他转而看着江陵,目光中仍是带笑,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是能在这里做主的人,此地主人暂时不在,你若真不想先与我说话,便依你所言先去洗尘歇息。”
他温温和和地说道:“这点主我的确还是能做的。”
他这般温文尔雅,态度一丝不变的优雅,衬得江陵的言辞格外刻薄无礼,江陵却全不在意,站起身来便走。
男子有些无奈,在她身后说道:“江姑娘且等等,我唤人来带你去……”
江陵笑道:“不必了,有我阿娘在此,何需其他丫头婆娘?”
作者有话要说: 2020还剩三分之一啦,祝大家九月快乐!请大家也祝我九月快乐吧!哈哈哈哈!
……
第295章 母女
江陵坐在浴桶里闭着眼仰着头, 长发垂在另一个小桶里,敏娘用手细细地搓洗着,泡沫绵绵密密, 使得江陵那张沾了水珠的脸更加小巧晶莹。 搓得发上的泡沫全是雪白无垢了,敏娘用勺子舀起水,一勺一勺地冲净江陵的头发, 再用了干燥的布巾把头发包得密密实实,才站起来,看着她。
江陵也从浴桶里站了起来。
浴房很亮, 江陵的身躯在灯火下一览无余。
敏娘一眼看过去, 目光不禁定住, 肩后背部直到腰间那两道巨大的伤疤一浅一淡几乎连在了一起, 以及各种小伤疤虽然已经褪得浅淡却仍有明显的印记,手臂上亦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等她转过身来,左胸前那一道鲜红的伤疤更是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