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着含有佛教元素的帽子, 本该显得宝相庄严,给珍香的感觉却更近乎于一个炫耀着时尚单品的精神小伙儿。
这就更别提他异常浓密的眉毛和七彩色的眼眸了, 还有那一身设计奇诡的教祖服装。倒也真不愧是一位秘密的、不与正经大宗教接轨的、地方小邪教头目,简直土味十足的同时又莫名炫酷。
怪不得之前太宰治会给出那样的点评,听的时候珍香没什么感觉,实际见到真人之后, 感觉马上就来了。
她不免产生了些敬意, 由衷道:“欢迎。”
教祖笑着招招手, 十分快活的样子:“你们都不是信徒啊, 那就叫我的名字好了,我是童磨。”
太宰治笑眯眯地拍了拍手:“欢迎童磨,这真是个好名字呢~现在人都到齐了,那我们的座谈会就这么开始吧!”
接着大家互相介绍了自己,客串主持人的太宰治开始宣读规则:“很简单, 我们每人讲述一个自己知道的故事,然后通过所讲的故事向大家解释自己对‘人之价值’的理解。”
原来所谓座谈会,只是这么一个说法,实际上就是五个人坐到一起聊哲学,开故事会。
珍香稍微放松了些,她这人可是很会编虐心段子的,稍微扩充一下就能形成故事,不算什么难事。
“对‘人之价值’的理解……”童磨伸出食指点着下巴想了想,“很有趣啊,最后是要决出一个说服了所有人的胜利者吗?”
“怎么会,这又不是辩论赛啦~”太宰治摆手,“制定这个规则的目的是要大家彼此增进理解,也许最后我们都会成为朋友。所以谁都不能说谎哦。”
“是这样吗?”童磨惊喜地两手一拍,“能交到新朋友的话就太好啦,我完全同意,可以马上开始了吗?”
松下先生点点头:“谁先开始呢?”
“抽签决定吧!”太宰治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圆圆的签筒,放到桌面上。
签筒里不多不少,正好插着五支竹签。
大家一人抽出一支,珍香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签——“壹”。这要单纯是运气造成的结果,她就……嗯,她就也不咋样。挺好的。
她去看别人,发现太宰治抽的是“肆”,松下先生抽的是“伍”。
太宰治对她双手合十,祈求道:“拜托啦恭弥,要给我们的座谈会开个好头哦~”
“我尽量吧。”珍香没什么压力地说。
她可没有在座谈会上交朋友的想法,但太宰治要求的不能说谎这一点倒是很不错,如果大家都能遵守的话,她就能轻松知道童磨算不算适合鬼杀队的人才,也能稍微对松下先生了解一些。
“我要说的故事,主角是个普通的女孩……”
女孩生在普通的家庭,接受普通的教育,有着普通的父母亲人。不过小孩子少有肯承认自己普通的,比如这个故事中的女孩,她就一向认为自己是世间最特殊的那一个。
她也确实有些才能,在其他孩子爱玩爱闹的年纪,她深深爱上了阅读,她喜欢沉浸在虚构的故事中,为书里的人物笑与哭。
稍微长大一点后,女孩开始尝试自己写作,她听说只有悲剧才能隽永,描写人性的故事才最深刻,于是专心于创作人与人之间的悲剧故事。
可一个没什么人生阅历的女孩,生活中接触不到那些足以冲击、乃至摧毁人心的事物,又能写出多么隽永深刻的故事来?
当她邀功一样把写好的故事拿给父亲看时,父亲看得一脸懵逼,读了三遍才勉强看懂,就差画个思维导视图。
那确实是个非常复杂的故事,人物一二三四五六七纠缠在一起,两两相遇就会发生悲剧,虐心和虐身情节交替上演,结局时已经像混乱的毛线团一样,纠结到极点,也悬浮到极点。
女孩的父亲不懂故事,也看不出好坏,只是单纯为自家孩子会编故事感到高兴,转头就去跟朋友们炫耀:“我女儿会编故事,可厉害了,你们孩子行吗?哈哈哈!”
女孩自己也觉得美滋滋,就又把故事拿给母亲看,母亲看得嘎嘎狂笑。
虽然母亲在大笑间隙还记得要称赞她:“你写得特别好!”但对情绪感觉敏锐的女孩总觉得那是嘲笑,称赞的话语也只是出于怜悯。
女孩心中对于这个故事的期待,是读者看过都能痛哭不止。她明明没有加入任何幽默元素,每一个标点都是沉重的基调,所以这故事没有使人发笑的道理。
她备受打击。
在忍不住自我怀疑的不安中,她把故事拿给小伙伴们分享。小伙伴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懒得看,有的看不懂,有的热情提出修改意见……总之,就是没谁看哭。
女孩彻底自闭了。
后来她又闷头写了很多故事,写完自己总觉得有问题,又弄不清问题出在哪里,直到有一天她学会一句辛弃疾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她好像懂了些什么。
父母看出她心情不好,连续好几天都没动笔写过东西,便带着她外出散心,一家人一起去了一个山清水秀的美丽地方。
“这叫取材,小说家经常要外出取材的。”父亲乐呵呵地说。
“什么样的故事都尝试写写吧,不要闷头冲着一个方向闭门造车,自己凭空想是很难想出好故事的。比如你要写这朵花漂亮,照着它的模样写,是不是觉得很轻松呢?”母亲耐心地劝告她。
女孩释然了,所以也就不介意父母明明是自己想出门旅游,却非要虚伪地打着帮女儿走出自闭的旗号。更不会介意父母为了省钱选择环境糟糕的住宿,结果害她被蚊虫咬出一身包。
甚至在途中被野狗咬了小腿,女孩也不觉得难过。
那之后女孩调整心态,不再刻意写什么悲剧什么人性了,她开始编织平凡中闪闪发光的快乐,记述生活中避让不开的烦恼。
慢慢的,越来越多人开始欣赏女孩的作品,当她逐渐长大,成了二十岁的大姑娘时,她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文学女青年了,她的人生目标也已经确立,就是成为知名小说家。
“我明白了,这是个立志的故事,真好!”童磨七彩的眼睛亮亮的,浮夸地做出了深受感动的表情。
“并不是。”珍香用木然的语调予以否认,“女孩很快就死掉了。”
“诶?”童磨露出有些懵逼的可爱表情,似乎反应不过来这当中的转折关系。
太宰治举起手:“让我猜猜看,是不是因为被狗咬了?”
“是的,狂犬病在女孩身上潜伏了许多年,然后突然发作,短短几天就夺走了女孩的性命。”珍香面无表情地讲述,“直到最后她都没能达成童年梦想,没有写出隽永的人性悲剧。她的亲人和朋友为她落了泪,但并没有更多人记住她。”
“我就知道,我最讨厌狗了。”太宰治嘟囔。
童磨不开心地摇摇头,眼眶变得湿润:“这样不就死的毫无价值了嘛。”
“是啊,可以这样说。”珍香点头。
她在讲述过程中一直观察着其他人,发现谁都没有表现出受到触动的样子。
——童磨的表现不算,那明显是演的。
看样子她选错了故事。这个故事太平淡了。
[感觉有点尴尬。]珍香在脑海里叹气。
她讲的时候其实挺投入,自己都有感动到。听众们却完全是另一种表现,仿佛都身处在另一个次元。
对牛弹琴可真不得劲儿。
[别妄自菲薄呀珍香,你没有感动他们一定是因为你没法声情并茂的讲。]系统安慰了一句,[不过这个故事确实有点普通,还不如你平时编段的段子虐心。]
[谁妄自菲薄了?我是故意这么讲的,我讲这个又不是为了虐他们,是为了试探。]
[那你试探出结果了吗?]
[一点点吧。首先黑泥精是真的讨厌狗;其次松下先生比表现出来的样子还冷漠,一定有着与普通人非常迥异的过去;最后童磨是个戏精,他其实瞧不上普通人的追求和梦想,却会装作很有共情的样子,这大概就是邪教教祖的自我修养吧。]
珍香回答完,系统顿时沉默了。原来这就是“一点点”吗?
按照流程,珍香面无表情,用应付差事一样木然的语气说道:“我觉得‘人之价值’就是如此:人确有些价值,但很微小,需要自己赋予自己,而且很难长久保持下去,有太多外在因素会造成影响和波动。有时环境带来的是助力,但更多时候,只需要一场简单的灾难就能彻底摧毁并抹去人的价值了。”
“如果打比方的话,你会把‘人之价值’比喻成什么呢?”太宰治问。
“「珍宝」吧。大概。”珍香应付道。
按照顺序,第二个讲故事的人是作之助,他先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很困扰地说:“抱歉,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讲的故事。”
“难道织田作是个需要完全保密的保密人?”太宰治活泼地怪声怪调。
“不是。”
“那织田作就讲个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吧。”
“不会有意思的,真的要听吗?你们听了要嫌弃无聊的。”
“这你别管,你就讲嘛~讲嘛~”太宰治开始撒娇了。
童磨也跟着鼓掌:“加油哦织田作,勇敢的讲出来吧!”
作之助无力招架,完全没办法,只好同意:“那我就讲了。”
他讲的是珍香已经知道的事,也就是他决定不再杀人的理由。不过这次讲得详细许多,还补充了更多细节和个人感想,珍香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曾经鼓励作之助写小说的那个人叫夏目漱石,原来鼓励的方式是让作之助看小说,原来作之助会因为最爱的小说接近末尾的几页被裁掉而抓心挠肺,原来还有这么多个原来。
虽然没有证据,但那个叫夏目漱石的人其实是故意套路了作之助吧?竟然通过这种离奇的方法成功叫一个杀手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真是个非常有创意又了不起的人物。
珍香觉得,要论“妄自菲薄”,这个词一定非作之助莫属了。因为这故事不是非常有意思吗?
第49章
作之助说完故事后,并没有对“人之价值”这个题目讲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有些出乎大家预料的, 因为光是听作之助的讲述就知道了, 他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按照他的故事所传递出的丰富信息, 谁都能进行合理猜测:
也许作之助会说, 人的价值就是故事性;或者说, 「反思」与「志向」等等元素组成了人的价值;又或者, 「价值」就是热爱,然后用一生去求索。
怎样解释都很合理, 都有足够的说服力。
但统统不是,哪个可能性都不是。
作之助好像完全没有为一个故事拔高立意的才能。
他太朴素了, 他可以用心的讲好故事,却没法用一句哲学式的空泛话语去进行轻率总结。
“因为我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还在发展着,所以无法得出结论。”他这样解释,“关于‘人之价值’,我还在进行思考和探索, 有答案之前都会一直保持尊重。”
珍香听了, 先是有点遗憾, 之后又觉得这其实很好。
作之助是个十分踏实的实干派, 从不夸夸其谈,现在只是暂时没有见解,将来一定会有的。她就与作之助一同期待那个未来,岂不美哉?
太宰治听完,则沉思了好一会儿, 轻声说:“那么,织田作会怎样比喻‘人之价值’呢?”
“也许是「救赎」吧。”红发青年木讷地回答。
太宰治缓缓笑了:“是救赎啊,那可真不错。”
珍香注意到了太宰治微微发亮的双眼。黑泥精难得有单纯觉得愉快的时刻,一下子就变得像是个小孩子了……不对,这家伙原本也不是大人啊。
果然是早慧的孩子都老得快吗?
一直沉默倾听的松下先生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垂下眼眸,端起水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凉水,姿态仿佛是在居酒屋里闲适地享受清酒。顺滑的长发在他肩上扫过,将多余的心绪都一气儿扫去。
呵,救赎?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救赎。
……
两个故事过去,座谈会的气氛也热烈起来,大家都进入了状态,虽已入夜,却谁都不困。
童磨甚至是神采奕奕的。
更进一步说,他其实兴致高昂。
这太有趣了!果然答应来座谈会是对的,瞧瞧这些人,多么有意思啊。太宰说可以因此交新朋友,这真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童磨完全不介意让这个座谈会顺利开下去。等结束了,它会根据自己的心意决定杀死哪些人,又将哪些人转化成鬼、变作真正的朋友。
如果最终能得到交心的好朋友就最好不过啦,就像猗窝座。它一直都当猗窝座是最好的朋友,虽然猗窝座实在是不够上进,实力弱小。
并且,它自信任谁与它交朋友都不会吃亏,因为它很懂得为朋友思考,很贴心,也很爱笑。
谁会不喜欢它这样的朋友呢?
其实在最开始,童磨会答应来座谈会,根本就没想过要配合什么,它只是发现了一个过分大胆的人在冒充教徒,而且冒充得十分不走心,一眼就能看穿。
原本直接杀掉就好,可太宰治却提出了座谈会的邀请。这说明太宰治并不是一个人,还有另外的同伴存在。
童磨可不想遇到什么走漏风声的情况,那样会被无惨大人训斥的,所以才决定亲自出发走一趟,解决后患。
但真来了它却发现,这儿比它预估的有意思太多,上演的根本不是什么“几个胆大包天的蠢材试图从邪教教祖身上获利”这种无聊剧情。
“啊,该我讲了吗?”童磨兴冲冲地搓搓双手,“前两个故事都和小说有关,我也应该讲个关系小说的故事才对,可我更想讲个关于一笔被隐藏起来的财富的故事,不知道你们愿意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