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殿下哪里政务繁忙?他转头看了看甘露殿,那位恐怕此刻又在思念故人呢。
眼看天上又飘起了雪花,他拂开肩上落下的几片雪白,拿稳食盒,赶紧送进殿内。
甘露殿内。
裴胜果然没猜错,裴義之此时一身明黄龙袍,本该是帝王之尊,此刻却是毫无形象的蹲在地上,亲手去整理散乱在地的画卷。
裴胜进来看见这一幕,唬了一跳,赶紧跑过去。
“皇上,让奴才来收拾。”
裴義之挥开他,“朕自己来。”
他动作缓慢,若是仔细看,定然发现他左手僵硬,似乎提不起力道,以诡异的姿势半垂着,握着一卷画紧紧不放。只伸长右手去拾其他散开的。
画卷散乱的有些多,有些已经被打开,露出了里头少女姣好的容貌。有骑马的,有站在桥上娇笑的,也有拿着花轻嗅低头娇羞的,各式各样。
裴胜知道,这画里头的少女皆是同一人,便是凤阳宫那位已故的皇后,且都是皇上亲手所画,他视若珍宝。每天起来都要亲自打理这画上的灰尘,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等他收拾好后,裴胜说道:“皇上,该喝药了。”
“好。”
裴義之起身,将画轴放进防蚊虫的香樟木箱子里头,细心锁起来,之后才走回桌边,端起药碗,一口喝尽。
“你派人将这一箱子画裱起来,之后挂在凤阳宫西面的墙上,那里还有些许空地,或许能挂得住。”他吩咐道。
裴胜应喏,做这事他已经熟门熟路,这六年来,皇上画了不下百幅,皆是元后的身姿样貌。如今凤阳宫里头到处挂满了画像,至于西边那面墙裴胜回忆了下,不知皇上所说的还有些许空地是只哪些许,反正在他印象中,是已经挂无可挂了。
但皇上的命令不能反驳,他说有些许那就是有些许,裴胜就算变三头六臂也得全都挂上去。
他让人将箱子小心翼翼抬出殿内,在门口便遇见慧毋大师。
“大师来了?皇上刚喝完药,此刻正在殿内呢,您稍等,奴才进去通传。”
裴義之已经听见了声音,亲自下了玉阶相迎。
“大师快进来。”
慧毋大师进来行了一礼之后,问道:“皇上今日可好些了?”
“好些了,无需歇息,朕这就随你过去。”
殿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裴義之拢着大氅,沿回廊走了几重宫殿,之后来到最东面的一处金楠宫。这处宫殿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建了十层,每一层都密不透风,连窗户也没有,进得室内,到处点着婴儿手臂粗的白烛,横梁和抱柱上还裹着金灿灿的绸布,油亮光滑的地板上,倒映着墙壁上雕刻的青铜獠牙像,整个室内,阴阴森森。一同跟随而来的内侍们个个吓得腿软打颤。
但他们的君主不怕,裴義之闲庭信步走着,脸上神色还带着几许期待。甚至有时候他半夜睡不着了,还喜欢跑这来串门。
这听起来就像个鬼故事,吓人得很!
进了大殿,裴義之将人挥退在外间,他与慧毋大师走近内室,内室中央,金丝楠条桌上放着一块寒冰,寒冰之中躺卧着一枚梅花白玉簪子。在烛火照耀下,白玉通透,梅花镶嵌珊瑚翡翠熠熠生光,确实是一支漂亮的发簪。
裴義之缓缓走近,盯着那簪子看了半晌,才问道:“可到时辰了?”
慧毋大师回答:“之前已做过法,此刻正好。”
于是,裴義之从一旁的架子上取过匕首,将左手的袖子缓缓揭开,露出一截满是伤痕的手臂。这手臂上的划痕都是这些年累积下来的,他拿匕首寻了快看得见皮肉的地方,眼睛眨也不眨的,划破皮肉,不过片刻,鲜红的血液流出来,他赶紧将血滴在那枚簪子上。直到簪子全身都染上了血,他才收回手让人包扎伤口。
裴胜看得心疼,他们陛下这只左手因常年放血,此时已经变得行事动作都不灵活了,仿佛废了一般。甚至在夏日的时候,常常因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发炎肿痛难忍。可他们陛下楞是是一声不吭。
他看了眼躺卧在韩冰之中的梅花白玉簪,上头的血液正在缓缓融入玉中。
六年前,皇上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法术,说是用血可以养死人的魂魄,只要每日将血滴在去世之人的贴身衣物上,便可留住魂魄。等他老死之后,带着魂魄一起超生,下辈子就还可以再见到那人。
元后死的时候,尸体停了七日,皇上舍不得下葬,最后是元后的师兄亲自来见皇上,也不知说了什么,之后便带着元后的尸体走了,只独独留下这支梅花白玉簪子。后来,皇上听说元后的魂魄萦绕在簪子上,便赶紧让人打造了这座宫殿,担心魂魄被风吹走,被光晒化,于是将宫殿造得密不透风,还用寒冰聚集魂丝不许飘散。
之后,更是每日都掐准时辰过来喂养簪子,喂完了还不肯走,还得小心翼翼捧着簪子自顾自谈心。
就比如这会儿,眼见白玉簪子已经融尽血后,他将众人赶出内室,独自捧着簪子坐在一旁。
“长安今日又下雪了,我记得杭州是不下雪的,你应该喜欢看雪吧?可惜现在不能带你出去。等以后我们见面了,我再带你去看雪。”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冷不冷?要不要我给你捎几件衣裳?哦,是了,上个月捎了些银子给你,还有你爱吃的酥饼,等这个月十四,我在捎给你吧,要是嘴馋了就先忍着。”
“我昨夜又梦见你了,你拉着我说要带我去看你养的枣红马生的小崽子。我看见了,三个小崽子,还长了奇怪的角,我就想问问,他们父亲是不是牛?”
说到这里,他轻笑出声。
然而不过片刻,声音又低迷起来,“你明明说好陪我一起到天亮的,但我早上起来没看见你,到处找也找不到,去了凤阳宫,才发现你躲起来了。为何要躲着我?你难道不知我想你了么?”
他兀自说了许久,直到手上的玉簪微微发热了,才赶紧放回寒冰之中,之后又亲手盖上绸布,这才离开内室。
上元节这日,漫天飞雪,在夜空里铺上一层灰蒙蒙的银幕。
宣德殿内,歌舞升平,轩国的帝王与众位大臣们饮酒贺新年。
这一天,后宫嫔妃们也难得见到皇上,因此,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只为博得龙椅上的人瞧上一眼。
可龙椅上的人似乎喝得有些多,醉眼朦胧看着殿门口的灯笼浅笑,手中的酒杯轻轻摇晃着,不知在想什么。
有官员趁机提出开春之后选秀,皇室要开支散叶稳固国本云云。
裴義之说好。
实际上,无论大臣们如何提选秀,他都不会拒绝,只不过秀女选入宫后又搁在一旁不搭理了。
但这次大臣们学了乖,寻了几个容貌与元后十分相似的女子,并着人绘了画像进来。宫人将画像在君王面前展开,果不其然,他们的君王看愣住了。
画像里的女子,笑靥如花,穿着一身火红长裙,手提朱笔,轻点眉妆。
美得生动,美得传神,美得如痴如醉。
就在众人以为陛下龙颜大悦,说不定当场就下旨让此女入宫时,他突然轻蔑一笑。
“像是像,但欠缺了些神韵。若是她,不会拿朱笔,只会提着剑,或是马鞭。”
他忽然起身,走下玉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走中,缓缓出了殿门,留下一句“众爱卿且慢慢畅饮”,便不见了身影。
裴義之踉踉跄跄的沿着回廊走着,不多久,来到金楠殿,挥手将众人留在殿外,自己亲手关上门。
他来到内室,从楠木上的寒冰里头小心翼翼的取出白玉簪子,随后放进怀中。金楠殿十层楼阁,他一层一层的往上走,上到最后一层时,他推开门,倚着栏杆眺望。
鹅毛般的大雪飘散在他的金冠上,不一会儿染白了他的双鬓。他看着楼下万家灯火,辉煌阑珊。
轻轻笑了。
“阿虞,我带你来看长安灯火了,你看到了吗?”
第41章 沈虞(六年后)
南海, 一座远隔海岸大陆的岛屿,岛上百姓不多,却是极其淳朴热情。原本这是一座与世隔绝, 经济十分落后的岛屿, 但六年前,一名商人入住岛上之后, 带领着岛上居民开始贸易互通,于是, 渐渐的变得繁荣起来。街市上不再是以往单一的海产品铺子, 还有许多从外头运来的瓷器、茶叶、稻米、香粉等等。连岛上的客栈也从最开始的一家渐渐的发展成了数十余家。
于是, 眼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繁华景象。
街道皆是铺就了青石板, 宽阔干净,道路两旁邸店林立, 还支起了各色小摊。街上挑担的、骑马的、行路匆匆的,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沈虞, 不,现在应该叫沈玉。六年前她随师兄来到南海后, 便给自己换了个名字。
此时, 她一身男子装扮, 月白撮晕缬锦袍衬得她身姿高挑, 腰间一条藏兰云纹金缕带, 头戴玉冠, 俊眉下一双明眸善睐的眼, 笑起来,如星河璀璨。手执一把关月折扇漫不经心的摇着,端的是俊朗风流、潇洒无限。
佩秋正在检查手中的茶饼, 眉头紧蹙,“小姐,这茶饼明显不是咱们铺子的。”
话刚说完,她额头就被折扇敲了一记。
“说多少遍了,出门得喊公子。”
“哦,公子,”佩秋讪讪的揉了揉额头,继续说道:“那些人仿冒咱们的茶饼,扰乱行市呢,公子打算如何处理?”
在沈虞来南海之前,这里压根就没有茶叶之说,但百姓们吃常吃海产食物,味觉麻木寡淡,沈虞吃过一阵子后,也觉得浑身不大舒坦,便托任子瑜从外头带了几盒茶叶来。没想到就此发现商机,便开始在岛屿上经营起了生意。她自己雇商船,将南海特产运往内陆,再从内陆将茶叶、瓷器、布匹等稀有物运回南海。
就这般,短短一年间,她赚了个盆满钵满,每日光数银钱都觉得日子过得幸福无比。于是,这做买卖的心思一发不可收拾,后来越做越大。南海大半的生意都是她的,涉及许多产业,比如酒楼、茶楼、瓷器、香粉、客栈等等,俨然一副要发展成为女豪绅的趋势。
不过,生意做得大了,眼红之人便开始多了,比如这茶叶。
为了方便商船运输,沈虞突发奇想,将茶叶压制成饼状,且经过她独特的研发,茶叶滋味回甘生津,香气诱人,连汤色也由原先的金黄变成琥珀红,更是受众人欢迎了。这样的茶,基本上有多少卖多少。但这个生意招人眼红,没过多久,市面上便仿照这茶饼做出了许多,卖得比她的还便宜。
掌柜的见每月的盈利越来越少,忧愁不已,想了想,还是将此事报给了沈虞。
沈虞这些年游走生意买卖,颇是攒了些经验,因此,这会儿见铺子里堆着高高一摞仿冒品时,思忖片刻之后,便想了个主意。
“这样,在咱们的茶叶里头添加个内飞,上头印上咱们商行的标志,顾客买回去一看,自然就知道买的是咱们商行的茶饼。毕竟,若是比起品质,还是咱们的茶饼最好。咱们这样做,也是为了防止那些人以次充好,胡乱叫价,坏了咱们的名声。”
掌柜一啪额头,“啊呀,这个主意好,我明日就让人着手办。”
沈虞点点头,看了看日头,正想让佩秋进去催一催,那厢里间便出来一人。此人一身青灰色直裰,身姿颀长,眉目俊秀,一见人便开始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曹临,你的事可办好了?”沈虞问。
“好了,咱们这就回吧。”他怀中抱着几本账册,跟着沈虞出门。
曹临此人,原本是个以写话本子为生的书生,据他所说,小时候家道中落,后来又看惯官场黑暗,便无心考科举,靠写写话本子得的钱四处游历。四年前,游历到了南海,原本以为再写两本话本赚些银钱,当回内陆的路资,却不想,南海百姓对他的话本并不买账,他一介书生,又手无缚鸡之力,无以为生。正当他饿得面黄肌瘦想干脆将自己卖了得了,便遇上了沈虞,沈虞二十辆银子将他买回府当了个面首。
他倒是也淡定,既来之则安之。后来,沈虞见他对算账也有几分天赋,便索性雇他做了账房先生。
不曾想,这一做,就做了整整四年,反而舍不得走了。
今日已经处理完账目,沈虞带着他和佩秋准备回府,路过长休街,闻见酥螺饼香气诱人,便亲自上前买了两包,交给佩秋拿着。
却不想,将将才回到大门口,便见得里头一阵鸡飞狗跳。
她随着众人视线看过去,只见屋檐上,夕阳霞光万丈,屋檐的两端各自站着一人,正持剑对峙。
她眯了眯眼,轻声问道:“龚飞白何时回来的?”
一个小厮只顾看热闹呢,头也没回,兴奋道:“今早便回了,一回来就跟段小爷对上了。”
“打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吧。”
“哦,”沈虞点点头,心想还来得及,这两人打起来没个把时辰是结束不了的。
她吩咐佩秋,“快去拿张凳子过来。”
佩秋会意,赶紧跑去搬凳子去了,再回来时,还切了片甜瓜给她。两人寻了处阴凉之地伸长脖颈瞧热闹。
那厢屋檐上的两人各自站了许久,迟迟没有动手,沈虞瓜都要吃完了,没耐心得很。
“喂!小飞白,快上啊!”她远远吼了句。
左边那人偏头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倒是右边的那人,气不过,“小玉儿,你怎的站他那边?你忘了谁是你未过门的相公了?”
沈虞秀气的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他。
说话的这位,正是数月前游历至此的段小爷,名叫段峙,是昭国第一武将世家段家幼子。
此人乍一看模样俊郎端方,如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实际上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空有超高的武艺天赋,却整日游手好闲,无心接手家中衣钵。他家中父母哥哥姐姐全都宠着他,宠得他不可一世,直到遇上沈虞,在她手上栽了个跟头,便从此死缠烂打说要娶她,还自甘堕落主动要求当她的面首。
他性子欢脱脸皮厚,堂堂世家子,却是撒娇滚地装可怜样样拿手,最是令沈虞头疼。
至于左边的这位,叫龚飞白,据沈虞猜测是个江湖侠客,亦或是个江湖杀手?之所以这么猜测,是因为他不靠沈虞养活,自己有许多小金库,而且神出鬼没,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之所以用“猜测”一词,实在是因为此人不苟言笑,整日板着冰块脸,浑身上下写着别惹本大爷,否者杀死你,谁人也不敢问他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