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池此地,靠近临安,且是司马曙琰南下的第一个屏障,破了黎池,便可取道南下直入裴義之的军事腹地。
而裴義之也想通过黎池一战安定军心,壮大威名。因此,双方皆是雄心勃勃,蠢蠢欲动。
可没想到的是,司马曙琰竟然还追查了沈虞的行踪,让人掳走了她。
这无疑戳中了裴義之的软肋。
谋士问,“殿下当如何?”
裴義之站在黎池的地图面前,面色阴沉,半晌才说道:“不如何,备纸笔,我欲和谈。”
众人大惊,“殿下三思!那司马曙琰退居翼州,眼下不足十万兵马,而我方养精蓄锐,皆是精兵良将,黎池此战,无疑我们胜算更大!”
裴義之冷冷的瞥了一眼,“没了黎池,我等可退居长洲,照样能拦住他。”
说完,他行到桌边,提笔写信。
而沈虞这边,被三皇子的人劫走后,一直被关在一处宅院,倒并未为难于她,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安排。
因没法回杭州,也不知司马曙琰劫了她欲意为何,她等了多日,心焦不已。
终于要等不下去时,任子瑜来了。
任子瑜早就听说三皇子劫了她,他亲自去求情过后,便得了允许来此见她一面。
沈虞见到任子瑜,惶恐多日的心总算安定下来。
“师兄。”她焦虑多日,又彷徨了许久,眼下见到熟悉之人,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早在她被裴義之软禁起来时,任子瑜曾试图去看她,皆是被侍卫们拦了下来,后来又得知裴義之悄悄将她送往岭南,更是担忧了多日,此时见她脸色苍白憔悴,心疼不已。
“阿虞莫担忧,我已向三殿下求情,他不会为难于你,但需要你配合一些事。”
“何事?”
任子瑜有些犹豫,思忖片刻后,才问道:“阿虞,你老实与我说,你如今对裴義之可还有情?”
沈虞摇头,“师兄为何问这个?如今裴義之是何人难道你不知?想必你也清楚了,沈家的事就是他做的,我为何还要对他有情?”
“既如此,若是三殿下拿你要挟裴義之,你可愿意配合?”
沈虞笑了笑,“此事恐怕不在于我,我此刻人都已经在三皇子手上,他要我如何,我也不能反抗。但是,至于裴義之,想必并非是受人要挟之人。也许他是比较看重我,但相比起他的大业,我实在微不足道。”
任子瑜眸色有些黯然,“那你是不愿意?”
沈虞说道;“并非不愿意,只是,我既然离开了他,就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扯,我只想回杭州,将我爹爹救出来之后,好生与他一起过日子。”
“若是裴義之依旧缠着你,你又当如何?”任子瑜问道。
“这”
沈虞沉默了。任子瑜说的透彻,也许裴義之不会为了她受要挟,但裴義之至少不会放过她,之前在岭南她以性命相要挟,而他却依旧没有写和离书,由此来看,要想真正摆脱他,恐怕很难。
这可如何是好?
她迷茫又惊慌,问道:“师兄,有什么法子,让他永远找不到我?”
“阿虞,”任子瑜轻柔的帮她别开耳畔的发丝,问道:“你真愿意永远离开他?”
“是,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
“好,那师兄帮你。”
半个月后,裴義之从黎池撤兵,退居长洲,原本约定他撤兵之后,司马曙琰就将沈虞送回。却不想,司马曙琰摆了他一道,就在他退兵不久,司马曙琰的兵马急速攻打长洲,让裴義之措手不及。
双方人马大战了三天三夜,裴義之因准备不足,错失先机,丢失长洲,再又退居泽城。
短短半个月,他已经连失两道屏障,军心动荡不安。
为了稳固军心,重振雄威,他只好带伤亲自上阵,这一次,却是集结雄兵十万,放弃岭南,绕道东面准备直取黎池,之后再北上汇合柴正秋,夺取长安。
此举无异于破釜沉舟,若是黎池战败,他将从此大势不复。
司马曙琰得知消息,冷笑连连,“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眼看裴義之已经屯兵城下,他坐镇帐中,寝食难安。
自己之前从翼州过来,只带了几万兵马,还留守了一些在当地,此时寻求支援,恐怕已经来不及。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用老办法,逼其退兵。
于是,当日夜里,裴義之便收到了三皇子司马曙琰的亲笔书信,里头还附带了一枚簪子。这是一枚梅花如意簪,裴義之一眼便认得,正是沈虞平日里常戴的那支。
他紧握这簪子,看上头还留有干涸的血迹,胸口又气又疼。
他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准备提笔回信,这时,门口进来一人。
柴姨娘端着药碗进来,早就瞥见了他手上的发簪,心里暗恨。
“殿下,该喝药了。”她轻柔的走过去。
裴義之没有理会,而是继续手上的事,可写到一半,手背便被柴姨娘摁住。
裴義之看过去,只见她柔柔弱弱,眼泪盈盈。
“殿下还打算妥协吗?众将士以性命相随,就是为了复兴轩国,难道殿下也忘了您肩负的使命了?”
裴義之眯眼打量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柴姨娘跪下来,“殿下,一个女子罢了,何须执着?若是将来殿下大业得成,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须因为她葬送大业?”
“谁说我要葬送大业?”裴義之冷冷的睥睨她,“柴将军让你如此说的?”
柴姨娘心口一跳,此话是她自作主张,只有他放弃那个女人,将来她才又机会成为他身边唯一的女人。
于是,她只抹着眼泪,并未说话,似乎默认了此事。
裴義之沉吟半晌,随后才开口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走回桌边,重现拿出一张纸摊开,继续提笔写了回信。
上头只一句话:
“三日后,战场相见!”
黎池城外,晴空万里,原本该是秋风习习好纳凉的时节,却是被四周肃穆的军队,愣是在半空覆盖了一层低迷沉闷的气息。
沈虞被人押着前行。
这是她第一次见战场,内心却毫无波澜,走得缓慢。
她看见对面乌压压的军队,阵前坐着的那人,银甲乌发,威风凛凛。
于万军之中,她从容的走着,今日一身绢纱金线莲枝长裙,眉间花钿特地为他精心打扮。她迎上他的目光,如火的红唇轻启,笑意荡开,张扬又肆意。
裴義之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站上了高台。
“裴義之,你妻沈氏在此观战,可莫要让她失望才好。”三皇子身边的谋士大声说道。
裴義之淡淡一笑,似没有听见此话,而是又瞥了眼高台上的人,见她发丝被风吹乱,正埋头整理。
过了一会儿,有人递上了一封信笺,裴義之看过之后,瞳孔微震,赶紧抬头朝沈虞看去,只见她面前正放着一壶酒。
他冷冷的看着司马曙琰,说道:“三殿下行事如此卑鄙,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司马曙琰也回道:“不尽然,若是轩朝太子殿下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发妻饮毒酒自缢阵前,恐怕天下人耻笑的也不止我一个。”
裴義之眯眼,良久,才问道:“你想如何?”
“退兵黎池!”司马曙琰缓缓说道。
裴義之已经弃了岭南,孤注一掷,若是此时阵前退兵,无异于不战而降。必然元气大伤,若是日.后想再战,军心难齐,必败无疑。
众人都知晓此事严重,纷纷劝阻裴義之三思。
裴義之进退两难,再次朝高台上的人看去,只见她也正朝他看来,脸上依旧是笑,一如最初断桥所见,那笑容如春光烂漫。
秋风掠过,裴義之平日里如深潭的眸子,此时微微发红。他攥着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过得片刻后,才似乎下定了重大决心,吩咐道:“拿纸笔来!”
他飞快的在纸上写着,众人屏气凝神他是否决定要退兵。
然而,终究要让一些人大失所望了。
只见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一字一句的说道:“天地为证,我、裴義之,今日休书一封,你们挟持的人已不再是我的妻。”
沈虞听着听着,仿佛又听见曾经那个坠满星空的夜晚,那少年在她耳畔说道:“天地为证,我裴義之,要娶沈虞为妻,一生一世对她好。”
渐渐的,她的眼泪随风而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真好!她想,盼了许久的休书,总算是得到了,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时刻。
她端起面前的毒酒,朝他微微一笑,在他惊恐的目光中缓缓饮尽。
此后,山高水阔,与君决绝。
天地旋转间,她视线越来越模糊,在怦然倒下的那一刻,听见号角吹响,战鼓雷鸣。厮杀声,怒吼声从她耳边簌簌掠过。
不知过了多久,她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是师兄吗?
她努力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裴義之满是泪痕的脸。他抱着她,哭得浑身颤抖,眼睛猩红,口中一直说着什么,但她已经听不见了。
她意识就要消失,感觉到那人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她的脖颈上,她的唇上,黏黏的,咸咸的。
她轻轻开口说道:“裴義之,若是可以重来,我再也不走那断桥了。”
第40章 火葬场开启...
黎池一战, 可谓史上最惨烈之战,裴義之与司马曙琰打了一天一夜,黎池上空腾起漫天血光, 城墙内外, 伏尸百万,三皇子司马曙琰几乎全军覆没, 最后只余不到一万人丢弃黎池,仓皇逃离。
那一天, 众人只见裴義之浑身是血, 眼睛猩红, 头发散乱, 他以剑作拐,一步一步越过成堆的尸体, 爬上高台,最后倒在那少女的身旁。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又仰天大笑。
世人都说, 裴義之疯了。
他果然疯了,在之后的几场战役中, 如不要命的赌徒一般, 次次带伤上阵, 每一次破釜沉舟。也正是因此, 他带领的复国军士气高涨, 势如破竹, 从黎池攻上长安不过两个月的时间。琞朝十余年辉煌仿佛一夜之间毁于一旦, 国土上下也连夜换主。
裴義之占领长安入主皇宫,在次月便自立为帝,沿袭轩国国号。而三皇子匆匆退回翼州, 开始集结琞朝其余闲散兵力养精蓄锐,以淮河为界,形成两国对峙的局面。
这一对峙,便持续了整整六年。
轩国皇宫,秋宜宫内。
柴莺莺坐在椅子上,面前桌上有一个小炉,炉子上的陶盅正在呼呼的冒着热气。她的头一点一点的,显然已经困得不行。
“娘娘,您先去歇息,让奴婢来做吧。”一旁的婢女苪蓝劝道。
她摇摇头,“陛下的药每次都是由我亲自熬的,可马虎不得。”
苪蓝听了,心里叹气。她家娘娘是宫里位份最高的妃子,家势也了得,与陛下也是潜龙时期过来的人,在这宫里算起来应该算头一份的情分与尊荣。可这么些年来,陛下却从未踏足过秋宜宫,不,确切的说,是从未踏足后宫。
陛下病了这么些年,每次都是娘娘亲手熬的药,可每次都未能换来陛下正眼一瞧。她家娘娘心里的苦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都看在眼里,百般相劝,可娘娘就是固执,但凡与陛下有关的,皆是亲力亲为。
“哎呀,娘娘小心!”
苪蓝想上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陶盅的盖已经掉落在地上被打碎,她家娘娘白皙的手指瞬间被烫得通红,她赶紧跑进室内去端了盆清水过来。
“娘娘先消消热,免得烫起泡了不好受。”
但柴莺莺没听,从旁重新拿了一块布打湿氺,将陶盅端下来,再将里头熬好的药缓缓倒入瓷碗中。
“去拿食盒来,我得趁热送过去。”
“娘娘,您的手,可否要叫太医来?”
柴莺莺摇头,“无碍,快收拾,我们走吧。”
一行人走在狭长的宫道上,寒风掀起她的斗篷,灌进一股冷风,冷得她牙齿打颤。
柴莺莺愣愣的目视前方,这条路她这些年走了无数遍,就算闭上眼睛也知道怎么走,但每次都觉得漫长无比。两面的高强,遮住了大半的天空,显得宫道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令她沉闷得喘不过气。
回想这些年来自己的生活,似乎除了熬药,再走一走这条狭长宫道,似乎别无其他了。有时候药送到甘露殿,自己也无从得见那人,不知道这一次她低头看了看红肿起泡的手指,不知道这一次他是否能怜惜她一次。
众人都以为他无情,可只有她知道,他的情意已经在六年前全部给了那个女人,那个死了六年却仍旧阴魂不散的女人。他登基后不顾众人反对,执意要立个死人为后,甚至为了她打造最奢华的宫殿,里头只住那么个黑漆漆的牌位。
她觉得挺可笑的,不是已经休妻了么?还立什么后?还立个死人为后,膈应整个后宫的人。想想自己,再想想这些年陆续入宫的这些妃嫔们,她突然觉得,她们都挺傻的。每次都巴望着能得他宠幸,可次次落空,这般年复一年,岁月蹉跎,然而最可怕的是,也许这样蹉跎的日子会持续到老,到死。
说起来,她们还比不上一个死人。
柴莺莺想着想着,突然冷笑,心底的那股寒意又如数蔓延开来。她握紧了袖罏,仿佛这样就能暖和一些。
过了半刻钟,她来到了甘露殿。裴胜老远见他来了,将拂尘往臂弯处一甩,走过来说道:“静妃娘娘又送药来了?”
“是,劳烦裴公公通禀一声。”她说道。
裴胜脸色为难,“娘娘,不是奴才不通禀,实在是皇上此刻正忙着呢,您将药给奴才就好,奴才替您送进去。”
柴莺莺脸上闪过淡淡的失望,她就知道,今日过来,定然又是见不到他的。她将食盒递过去,看了紧闭的殿门一眼,才默默的转身往回走。
裴胜目送她的身影远去,暗暗摇头。
这些妃嫔们啊,也都是可怜人,这些年,大家都使劲办法来讨好陛下,可陛下冷情得很,皆以政务繁忙,一概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