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舟从殿内迈步走了出来,挥手让侍卫们退下,然后对陆韶道:“陆姑娘,借一步说话。”
陆韶看他因眼疾而行动迟缓,怕他不小心摔倒在台阶之上,连忙上去虚扶着,泽舟道:“陆姑娘不必了,我不是全瞎了,还是稍微能看见一些的。”
陆韶敷衍道:“嗯嗯嗯,大人,前面有石头!”
泽舟在一棵桃花树停下来回头对陆韶道;“陆姑娘,可想离开。”
陆韶迟疑的点了点头。
泽舟道:“我帮你。”
陆韶问:“你为何愿意帮我。”
泽舟那双略微空洞的眼睛含着笑意:“圣人若是将你留在这里,你怕是一辈子都逃不出去了,人界的桂酒鳜鱼,是神域比不了的。”
这个回答很泽舟,陆韶本来对泽舟有些怀疑,此刻稍微放下了些警惕:“你助我离开,圣人不会责怪你么。”
泽舟道:“冥帝会保我。”
陆韶比泽舟想象中要客气的多,她觉得凭借自己的力量她肯定能离开,不需要连累别人,于是摇了摇头:“冥帝脾气不好,你给她添麻烦,她又要责怪你了。”
泽舟叹了口气:“最近冥帝身体不太好,她需要我的帮助,不会轻易责罚我的,陆姑娘,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请不用推辞了。”
陆韶刚刚打消的疑虑此刻又泛了上来,她开始不动声色的试探:“真的不用,我其实并不想离开神域。”
泽舟看着她,表情已经有些古怪:“不愿意离开?莫非陆姑娘真的以为在这里会有荣华富贵,切莫孩子气了,你在这里只会受到伤害。”他微微倾下身子用更重的语气道:“到时候想逃就来不及了。”
陆韶心想:不对,泽舟不对,他在试图用天赋蛊惑自己,他虽然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心里急迫地想要自己离开,他不想自己在这里,为什么?
陆韶将计就计,看看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做了个为难的表情后道:“若是如此,那真的不会连累泽舟大人么。”
泽舟直起身子,微微笑道:“一定不会。”
陆韶感恩戴德:“那就麻烦泽舟大人了,可你要怎么送我离开。”
泽舟用手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姿势,然后将陆韶拦腰扛起:“裂空。”
裴庚也带着自己裂空过,不过他的动作就小多了,要么按着自己的肩,要么拉着自己的手。不知道泽舟是不是水平不行,必须大面积接触,跟扛麻袋一样才能带着另外一个人裂空。
不过是一眨眼,他们就来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将陆韶放下,笑道:“到了。”
陆韶揉了揉自己被他硌着的腰,笑道:“泽舟大人,你居然会用高阶裂空,不过,你是不是看不清路,走错了地方。”
泽舟站在荒凉的大地之上,他的背后是奇形怪状的骨峰,月色如浇灌了兽血般泛着死亡般的光泽,狂风呼啸碰撞在地面上的残骨之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的瞳孔向夜色借了些漆黑,宛如两口黑黝黝的无底深洞:“没错,陆姑娘,我就是要带你来这里。”
陆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杀气,从泽舟身上散发出来。
陆韶笑容渐渐凝固:“泽舟……”她袖子里的小毒蛇也被这股杀气差点掀飞天灵盖,它飞快地从陆韶袖子钻出来爬到陆韶手腕上,昂着小头看了敌人一眼。
泽舟垂下头,并微微偏过脑袋:“陆姑娘,我看不清楚,你手腕上是一根绳子,还是一条蛇。”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盯着陆韶手腕上的东西,神情紧绷到了极点。
小毒蛇看着泽舟的眼睛,忽然脑袋往后缩了缩:“山,山君,他的眼睛,他还是那条白蛇!”
陆韶立刻飞快地退后几步:“知道了。”她运转压山大阵,试图开启自己的神域,可是她的实战经验太少,泽舟以更快的速度扼住了她的手腕:“你根本打不过我,束手就擒吧。”
忽然,陆韶身边环绕了许多金色光线,它们以不可阻挡的强大威力将泽舟推飞出去,泽舟为了稳住身形,将腿插进泥土中,下陷了整整一寸,随后飞身而起,飘至空中,脸上带着笑意:“天羽?谁的?”
陆韶再次出手,无数冰凌炸地而起,挟卷着狂风龙吟虎啸般向泽舟斩去。
泽舟轻轻挥修,帝王阵法开启,密密麻麻的符咒星罗棋布地出现在阵法之中,就连苍穹之上的滚滚积云都被地面上的阵法所召唤,在天上奔腾排匝,憋成了绚烂的紫色。
泽舟在阵法中轻轻踱步,安之若素。
陆韶算是见识到了泽舟的能力了,他的水平近似冥帝,术法同源,怪不得他能在人界以冥帝之身为她修炼信仰值。
陆韶又一细想,前因后果串了起来:“那日,是你假扮冥帝,用了一条假的蛇身,来瞒天过海,冥帝被你如何了?”
泽舟笑道:“都不对,那日我是真的将灵魂剔下,舍却了肉身,才能骗过你们,至于冥帝么,她乃吾主,我又怎会伤害她,我自会照顾她,不劳你费心。”
陆韶问:“泽舟的灵魂还在?你们融为一体了?”
泽舟:“都不重要了,你当我是谁都行。”
陆韶问:“你为何要杀我。”
泽舟叹了口气:“我本没有要伤害你的念头,大家和平共处岂不是好。”他的语气渐渐快了些:“谁能想到圣人竟然要扶持你做帝女,你不配,我才是最适合的神域继承人。”
陆韶笑道:“原来是个争权夺利的,你妄想,陛下早晚会回来的,你如此急着改朝换代,就不怕将来死无全尸。”
泽舟:“这是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他身后巨大的天羽缓缓张开,银色羽翼如同一柄柄尖利的钢刀,几乎扫荡地将一切能看见的东西摧毁在利刃之下。
神域的战士亮出天羽,威力惊天地泣鬼神。
陆韶的脸苍白如雪,冷汗从她的额头滑落,她握紧拳头,忽然调头疾奔至悬崖边,最后望一眼漆黑如墨的群山,一跃而下。
“想逃!”银色天羽追上去,落在悬崖边开始补刀,泽舟翅膀重重挥动,狂风肆虐而下,远处和近处的山峰崩塌,落石滚滚,将悬崖下所有的生灵尽数屠杀,他本欲再等一会儿,却听得圣人召唤,只好先离去。
陆韶躲在石头下,罡风落下来的一刹那,天羽又一次保护了她,她背靠着石头重重呼吸:“画中镜,没有天羽,我就死了,不过算是逃出来了,暂且避一避吧。”
画中镜问:“去哪里。”
陆韶浑身上下被汗水湿透,靴子里的石头子硌得她生疼,她将随身带着的锈刀重重插在岩石之上,咬牙道:“去修炼。”
第75章
“凉山山门前有一棵树, 守山人云游前亲手栽在这里的,如今它已经长了一百个年轮,守山人却还是没有回来。”猪精道。
“守山人去哪里了?”小妖问。
“在沧海之镜。”猪精将舆图册挂在树上,一边用小棍指着一边回答:“守山人如今的势力是界皇, 灵石法器加起来比神域的还多,鬼王妖皇都是她与她情深面熟,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小妖们洗耳恭听。
猪精铿锵有力地回答:“凉山的妖精出门可以横着走!”他话音刚落,后脑勺就被人打了一下,他连忙回过头, 看见地灵大人站在石头上举着铁锹, 满脸愤怒:“守山人虽说在沧海之镜, 但她随时都能看见你们在做什么, 低调点,少来胡说八道, 还有那马精,别垮个批脸了, 去值守。”
这百年来,他像个老妈子一样管着凉山偌大的家业, 心累到不行,因疏于修炼,已经明显有些老态了,
说起这家业,一百年前,守山人不知道从哪里搞来无数金银财宝,在南天界建立了无数修真门派,她自己却躲在沧海之镜做邪修老大。
所谓邪修, 一切不归神域管的都叫邪修。陆韶这些年拉帮结派在人界建立自己的势力,走了李羡鱼的老路,手下都是被神域除名的妖魔鬼怪,以及当年南诏反贼的残余势力,她大肆修建庙宇供奉自己的信仰值修炼,在人界如日中天,简直就是神域的眼中钉,肉中刺,随时担心她会造反。
陆韶从来没有造反的想法,她的寝殿关闭了已经有十年,她的化身散落在殿内的各个角落,有擦桌子的,有拖地的,有剥葡萄的,而她自己的真身不是在画中镜就是在星炼榜修炼。
今日,她才睁开眼睛从画中镜中醒了过来,因为太乏累了,躺在榻上久久不愿意挪动身体,百无聊赖的看着在空中游荡的鬼魂。
是的,她殿中还有一只叫锦珑的鬼魂。
锦珑这只鬼大部分时间是沉睡的,小部分时间就在殿里痛心疾首地游荡,嘴里还喊着:“天杀的陆韶,都是你,害得我和师父一百年不得相见,呜呜呜。”
陆韶掀了掀眼皮,冷笑道:“是他薄情寡义,明知你在我手上,却不肯来救你。”
锦珑气哼哼的飘向陆韶想要掐她的脖子,被陆韶的眼神又吓得退回去,她现在只敢骂一骂陆韶过瘾,更出格的事情是绝对不敢做的。
因为陆韶现在可太不是东西了,当年她征服妖族的时候,无数大妖在她手下痛哭流涕哭爹喊娘,她从未手软过,杀敌眼都不眨,对自己更是全无怜香惜玉,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角色。
虽是如此说,但陆韶很吃骂,无论自己骂她再狠,她都不恼,反而还乐在其中,想要看看自己到底能骂出多少花儿来,这就是她枯燥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锦珑眼睁睁的看着陆韶一步一步地变成今天这德行,每一个败在她手下的人都功不可没,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陆韶从榻上起来,穿着一身轻薄的纱衣光着脚坐在窗子上看外面星河冥海交织灿烂。
锦珑飘在她身后骂骂咧咧道:“你和你的道侣分离百年,你就让我和我的师父分离百年,你过的不好,便希望别人也过得不好,你可真是恶毒。”她凑上去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陆韶的一条腿弯曲着,手轻轻垂落在腿侧,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裴庚?她也不知道。
十年前,陆韶修炼突破瓶颈,撕碎结界闯入了孕仙山,将那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天帝。
她想,孕仙山大概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吧,孕育了一场梦。
陆韶回来后动用所有的力量去寻他,叫裴庚的不少,折翼的男人却一个也没有。
她以为自己无法忍受他的离开,但她不但撑了下来,还撑了这么多年,如今心平气和,偶尔犯病,犯病的时候就去修炼,累极了,也都什么不去想了。
陆韶正胡思乱想之际,一鬼使蹑手蹑脚地走进殿内:“山君,神域传来消息,帝尊答应撤去人界所有兵将,放弃人界所有疆土,全部还给山君。”
没错,这一百年里,发生的最稀罕的事儿,就是天界有了新帝尊,大名叫泽舟,还可以叫他臭不要脸。
自裴庚离开后,臭不要脸锋芒毕露,终于在十年前篡位登基了,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臭不要脸本就有极为强大的实力,一旦灌注了白蛇的野心,动荡的神域对他而言就是绝佳的战场,他恐怕也是去过孕仙山了,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臭不要脸在自己的称号上可是费了很久的心神,他想称天帝,可天帝毕竟没死,公然篡位压力太大,容易被骂,于是退而求其次,自封为帝尊,一开始他还收敛些,到如今已经完全一手遮天,将自己视为天界至尊。重北二帝都是有奶就是娘的主儿,没怎么挣扎就归顺了。
天魔尊稍微好一点,痛苦地挣扎了两天才归顺,傻乎乎的鬼王慢了一步,被踢出群聊,只能郁闷地率领鬼界和陆韶一起混了。
至于冥帝姐姐,则一直被关在天牢中起不了任何作用,或许是因为泽舟残留着的那点敬爱冥帝的灵魂,他始终都没有对冥帝下过杀手。
陆韶曾也偷偷去天牢中看过冥帝,被泽舟折去了一身傲骨,褪去珠华冕服的女帝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她认真地对陆韶说:“不要救我,有机会老子一定干死他。”
行吧,冥帝不愧是冥帝,星炼榜都没了她的姓名,也要用不朽的生命活蹦乱跳。凌折无需同情,只要在她身后摇旗呐喊:“你真牛逼”就行了。
陆韶用脚跟儿敲着墙壁,对鬼侍道:“晓得了,这是件喜事,给大家发点灵石,听个响儿,哦,对了。”她又道:“把存魂瓶给我。”
所谓存魂瓶是陆韶近些年发现的助炼宝贝,它可以将人的七情六欲暂且封存在瓶中,不过只能维持三天,瓶子就会碎裂。
陆韶从来无心摒弃七情六欲的念头,但她这些年的修炼却渐渐有些偏歪,每每突破紧要关头后的头几日总是心绪波荡,有走火入魔之势,所以在这三天里陆韶就会暂时使用封魂瓶。
不过这玩意儿副作用奇大,陆韶每次用了之后脑子就会不大好使,反应迟钝,忘东忘西,此外便是记忆深处极不愿回想的人或事,她能忘得一干二净。
这三天里,她若是出门基本上就会迷路,若是打架,基本上就会忘记口诀,走哪儿都跟落蛋母鸡一样,这个时候,为了保护自己,她就会窝在屋子里,看看书喂喂猫,哪儿也不去。
陆韶此次刚闭关大成,正需要用这存魂瓶,她嘱咐手下莫来打扰他,挑了一堆新出的话本,桌子上摆了满满当当的干果蜜饯,封魂瓶儿晃悠悠地挂在脖子上就开始了她为数不多的堕落生活。
而此刻,沧海之镜边界,阴风怒号,白骨累累,血色圆月将冷森的光洒在枉死海之上,偶尔会有妖族小规模的撕咬斗争。
忽然之间,天地间出现一道耀眼的白光,滴溜溜的盘旋在空中后顿在半空,却是一把银光流溢的银剑。
争斗的妖兽们看见这银剑都停下了手,一道人影从黑暗中踏步而出,手指一勾,银剑就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是一个戴着黑色斗笠的人,看不清楚容貌,身形是玉树芝兰,曜佩灵躯,周身有涤荡邪祟的浩然之气,风掀起斗笠,隐隐约约能看到他俊美无俦的下颌,但凡是长眼睛的,就都会知道这是神域的仙人,就算落魄,那也是落魄的仙人。
此处不许神灵入,这是陆山君定下的规矩,凡擅入结界者立斩无赦,可规矩虽是这样立下了,却无一人敢动手,这人的境界压制之深犹如沧海天山,令人丝毫不敢冒犯。